【1994年夏,我去北京旅游时看望三姐。闲谈中,她提到与婉如一度有过联系,并找出一封1967年写的信。这是时隔27年我再次读到婉如的信,当真见字如面,不胜唏嘘。
〖三姊:
很久很久没有和你联系了,但我还是常常想着你,和你那天真的女儿——她认为我是她妈妈最好的朋友。你和家人都好吗?文化大革命中你是怎样执行毛主席路线的?运动初期,我想你也许是受压的一个,因为我们“先天”为反动血统论者提供了这样的条件。毛主席的路线不断在全国取得一个又一个胜利,在首都的你当然比我了解更多,看得更清。
我现在生活、工作平淡而正常。虽然一直未参加任何群众组织,是所谓“逍遥派”,但运动给我的教育却是深刻的,打掉了我头脑中的许多条条框框,打掉了“黑修养”给套上的精神枷锁。你该为我高兴吧!处在这样的暴风骤雨中,想谈的该谈的太多了,一下谈不完,就节约点吧!现在我想听听你和家人的情况,愿告诉我么?
你的第二个孩子该一岁了吧!健壮吗?是否还打算作第三个孩子的母亲?你仍在装配车间吗?装配技术已经很熟练了吧!姊夫工作忙不?身体好不?晶晶呢?病早全好了,长得很结实了吧!
雨蒙那儿我亦整一年没得到信息,他只在快作爸爸前给过我一封信。现在孩子当然也一岁了,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他曾答应过我,如是女孩将给我作媳妇,不知他的话还算数不?我没想向他要媳妇咧!哈哈!他的近况如何?小文和孩子都好吗?你去信时请代我致最诚恳的问候,并请转达我希望获得他们三人的一张照片的心愿。我想看看塞北的小劲松。
不多写了,但愿此信能被你收到。更愿能很快获得回信。
祝福你和你全家。
婉如 8.19〗
婉如写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意识到可能会永远失去我。上次中断联系是在我入朝期间,前后也不到一年,所以这次她是在做最后的努力。信中她啰嗦了三段,才进入正题,只为打听我的近况——从9岁相识,她从未与我阔别这样久。但是三姐并没有满足她的微薄愿望,因为她已经是“外人”。三姐必须按照大姐的叮嘱,将她拒之门外,除了“雨蒙一切均好,勿念”之外,没让她得到一点有用的信息。再说我的儿子连脊背都直不起来,何谈“塞北的小劲松”?这样的坏消息怎么告诉她?
往来两三次后,婉如就知趣地不再写信了。其实二人关系不错,文革前婉如带着孩子去东北婆家探亲,路过北京时还拜访过三姐,因此信中提及晶晶很喜欢她。我则于一个月后到北京写作,与她失之交臂——这也是命中注定。她给我留下的鲜活印象,永远停留在1946年秋天的杭州火车站。我在梦中无数次见过那张左顾右盼、焦急等待的小脸,那一年她12岁。
到了1998年,我忽然想与婉如重新取得联系——我已经老得要认真面对死亡了,如果今生还有什么憾事,那就是不知道她的下落。于是我根据信封上的地址,给“湖南常宁松柏中心试验室”写了一封信,请求对方帮助我找到她。这是婉如当年的工作单位,我猜测属于水口山矿务局——它是常宁市松柏镇上最大的企业。我听三姐说,婉如后来可能随丈夫调到西北一个矿山,但她记不确了,或许是婉如见面时随口一说,或许根本就是别人的事。所以我还是寄希望于常宁这家单位,就算婉如调离,也应该留有去处。再说她是湖南人,退休后也可能回到这里养老。总而言之,我没有其他可资利用的信息了,只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我发信时没指望会出现奇迹——毕竟已经过去31年,这单位八成都不在了,但我还是存有一丝幻想,说不定哪个认真的邮递员能够把它投递到相关单位——水口山矿务局不还在那里吗?
结果奇迹终究没有发生,我未曾收到片言只字。婉如后来去哪里了?遇到过什么事?是否仍然在世?凡此种种,都成了我的不解之迷。
三姐把保护人的使命忠实地执行到我62岁,才把这封信转交到我手里。从那时起到现在,我已看过不下100遍,几乎能够透过纸张,看到婉如写一笔一划时的神情。它是婉如在这个世界上留给我的唯一信物,有了它,我哪怕再老,也不会以为记忆中的那个美丽少女只是一个梦。】
2024-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