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营的工作结束后,我又被派往六营搞大联合。六营就是大湫洼。五分场独立出去以后,仙鹤岛新场顶替了它的位置,所以大湫洼的序号不变,由六分场改为六营。在前一阶段的运动中,这里打得比较厉害,现在两派仍在纠缠是非曲直,其中的矛盾焦点即为李克文。李克文是少数派的武装头领,曾经刀伤多人,为多数派大头领邱从德所深恨。谈判来谈判去,邱从德就是不放过李克文,非要工作组给他戴上个“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才罢休。李克文一向是怪话篓子,多数派贴过他的不少反动言论,又说他在“二次反右”当中煽动老兵闹事,是苏修特务,一定要新账老账一起算。工作组组长王福根其时正在犹豫,要不要借“清队”把李克文处理掉,以便尽快收摊。
我过去呆了两天,了解了基本情况,就和王福根谈:把李克文抓起来不解决问题,还会制造出更大的问题。因为李克文在老兵当中很有威信,而老兵的势力绝不仅限于六营。整个73团,能和李克文称兄道弟的老兵不下30个,把他们惹急了,到哪儿都敢告状。老兵作为一个群体,在农场的政治分量很重,处理他们要非常慎重。石书记当年把李克文等人作为“右派分子”报上去,总场党委却不批准,也是这个缘故。而且正因为石书记整过他,工作组就更不能拿这个说事,否则岂不是和867农场“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站在一起了吗?
王福根一听,出了一身冷汗,连说我提醒的对,要不差点犯立场错误。我看他听得进去,就进一步劝道:大联合要把握政治大方向,不能纠缠于派性斗争的细节,否则剪不乱,理还乱。我场武斗多了去了,没死人就不叫大事,都去追究哪有个完?何况李克文搞出来的均为皮肉伤,他在部队天天玩刀,扎的全是胳膊大腿屁股蛋,没有一个残废的,说明手上还是有数。只不过运动前邱从德被他修理过一回,有些私仇,故而揪住不放,但工作组要一碗水端平。总体上说,各单位都是多数派在运动中占便宜,搞大联合就得让多数派放下姿态,对少数派则要以安抚为主,不能反其道而行之。所以六营的工作重点是邱从德,而不是李克文。
王福根心里有了数,就找邱从德谈,希望他能够不计前嫌,配合工作组完成任务。六营的工作现在已经落后于其他营,如果还不尽快完成大联合,政治处肯定更加关注,到时会动用全团力量来攻克这个堡垒。六营问题的解决,主动权掌握在多数派手里,所以邱从德有着关键责任。如果他能在关键时刻给予配合,将来团里肯定会考虑他的贡献。如果执意纠缠于两派过去的恩怨,那就是不讲政治,甚至可以说是破坏大联合了,团里也一定会严肃处理。李克文在运动中是有错误,但并未造成严重后果,而且从性质上说仍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多数派也犯过不少错误,武斗中也伤过对方,如果上纲上线,也是可以抓人的。但这和毛主席发出的大联合号召是不相符的。大家都是革命群众,要多做自我批评,才能走到一条道上来。
在工作组的软硬兼施下,邱从德最后总算屈服——毕竟他跟李克文不同,还想在农场接着往上爬,不识大体是不行的。我也找李克文做了工作,叫他别再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所以在工作组召开的调解会上,他也作了自我批评:“主席著作读得不够多、理解不够深”、“对待不同意见的同志,方式方法简单粗暴”,云云。
这个问题解决了,其他问题就好办了。营部领导非常高兴,马上召集两派主要人物办学习班,天天在一起学毛选,谈体会,进行忆苦思甜,再把文守道、余廷坤等前分场领导弄来轮番批判。如此密集地搞了一个多月,就算夹生饭也煮熟了。这期间工作组对关键问题完成了调查处理意见,让当事人签字画押,以免日后不认账。总的原则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没有要跟谁真的过不去,所以这些人配合得比较痛快。话说回来,不痛快也得配合,否则敬酒不吃吃罚酒,就等着“清队”吧!
我在六营支左时,还遇见了小徐。当年石书记一怒之下,把演出队发配到了这里的四队进行劳动改造。小徐没呆多久就被宣传部抽调上去了,可是总场夺权以后他却加入了捍总一派。他说还是听了我的一通宣传才做的决定,但我没印象当时他也在场。机关宿舍过来串门的人很多,小徐是常客,这倒不假。进了捍总以后,他并没有和我一起共事,而是四处搞串联,并利用闲暇创作了一首慷慨激昂的《捍总战歌》,这令他大大出了名。867年农场虽然帮派林立,但只有捍总拥有自己的帮派歌曲。据说红联后来也搞了一首歌,但听起来不给劲,内部评审都未通过,所以没有流传开来。
“四七事件”发生后,小徐作为捍总要犯,和张杰忠、李苏阳等人被关押在四分场六队。小徐骨头比较软,不打自招,所以红联很快结束了对他的审讯,把他遣返到六分场四队。可在这里他却倒了大楣。四队职工全是红联观点,演出队近朱者赤,对于小徐这样的“叛徒”特别憎恨,经常在劳动中虐待他。有个叫陶凯的话剧演员(325章),比他高一头,打他最狠,好几次拿着皮带追着他抽,抽得他像兔子一样在地头逃窜,成为演出队的经典剧目。
小徐最后被打得不想活了,和李红绢在家里抱头痛哭。哭完后,夫妻俩决定共赴黄泉,就一起吃了安眠药。没想到药量只够一个人自杀用的,两个人吃了谁也没死成,只不过一觉睡到三竿,误了出工。于是赶紧跑去卫生室。医生倒挺同情他俩,给开了假条,没提自杀这档事,要不然“自绝于人民”,罪加一等。
既然死不成,那就得想法活下去。有一回队里一只小猪到粪坑边溜达,小徐看看四下无人,就一脚把它踹下去,然后大喊一声跳进粪坑。等队员们赶过来,小徐正站在齐腰深的屎汤里,怀中抱着不断挣扎的社会主义财产,高叫:“先救小猪,再救我!”
我听到这里,不禁为他担心:“你就这么点个儿,万一坑再深点,不就完蛋了?”小徐满不在乎地说:“当时还想得了那么多?小猪又不是天天都在这儿遛达,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不过我干这件好事还是值得的,虽然没成为英雄,他们也不再打我了。”
我很同情小徐的遭遇,尤其想到他是受了我的蛊惑才差点走上不归路,就向王福根介绍了他。王福根对小徐的才艺很感兴趣,说团部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不缺吹拉弹唱的,就是一直搞不出能叫响的新节目来,小徐能写歌,当然好了。我在六营帮助王福根打开局面,他自然对我有好感,回去以后就帮着把小徐调到团部,连同李红娟也一块进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李红娟嗓子好,学东西又快,半年就成了阿庆嫂的不二人选,这是另话。
小徐的创作灵感并没有因为吃过安眠药、掉进粪坑而有所减弱,到了团部很快写出几首脍炙人口的歌曲,站稳了脚跟。2008年我重返北大荒,路过哈尔滨去探望他。那时小徐已是一级作曲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他和我谈起四队经历时,调侃多于伤感,看不出对演出队那些人有多大怨恨。】
2024-2-12
相关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