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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记事(346) 成全

(2023-04-19 18:30:21) 下一个

【回来以后不久,总场部为了统筹冬季水利施工,要求计划部汇总各分场的水利报告。我被黄科长指派负责六分场的报告,为此专门跑了一趟大湫洼。汪炳生仍在那里当规划部副主任,我提出要参观一下整个新场的排水系统,他就开着小嘎斯,拉着我转了一大圈。

阔别多年,新场变化非常大,现在已经拥有10万亩耕地。排水渠四通八达,却不见汪氏风格,而是修得笔管条直。汪炳生解释道:“新场这几年大规模整治周边河道,能够把洪水直接从外围泄入干渠。各个地号又进行了专门的深耕,整匀底层土壤,所以不再受微地形变化的困扰,没必要修建‘蜈蚣渠’了。渠道整齐划一,便于机耕,当然最理想了。那会儿是不得已而为之,否则没法实现‘当年开荒、当年收获’。现在新场已经完全能够抵御桃花水,但汛期到来之前仍会深挖干渠,这是石场长留下的光荣传统。”

来到当年炸开石梁的地段,我特地下车作了一番凭吊,内心感慨不已。我们的血汗和辛劳,已经在大地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这些印记就像石碑上的铭文一样,镌刻着我们逝去的青春年华,我们也因此与这片土地有了一种无法割断的联系,无论将来漂向何方,这里仍会是我们的故土。

和汪炳生一起从梁上下来,我想起受托之事,便问他:“你和你女朋友的关系怎么样了?快结婚了吧?”

汪炳生沉默了一刻,似乎想要回避这个问题,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吹了!去年我获平反之后,曾经让父母去疏通关系,对方一直没有明确回应。今年春节却得到消息,她已经结婚了。你知道,我们两家属于世交。我俩从小就认识,但并不是青梅竹马,来北大荒前一年才谈的恋爱。她原先有男朋友,那会儿刚分手,是两家老人把我们撮合到了一起。到后来,我在这边出事,她就不怎么跟我联系了,但她父母挺喜欢我,一直做她的工作。去年她来过几封信,交流了一些情况,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感觉还是在恢复关系。不想过完年就这样了,女人真的没法琢磨!她是先斩后奏,领了结婚证才通知自己的父母,搞得他们也挺尴尬,直跟我家道歉。其实何必呢!我也没有死乞白赖地要缠住她,不行就直说嘛,干吗搞得这么复杂!”

汪炳生讲到后来,情绪有些激动,显是觉得受了愚弄。我劝慰道:“唉,顺其自然吧。终身大事对哪个女人都重要,这时候想法多是正常的。我也是刚刚吹灯拔蜡。”

汪炳生感到吃惊:“你跟小王也散了?你俩感情那么好,怎么可能?”

我说:“事在人为,时过境迁,没什么不可能。”便把情况简要介绍了一下,他听完连说“可惜”。

不过我此行并非为了和他同病相怜,于是跳过这个不愉快的话题,直言道:“你为什么不能考虑雷菲?她是一个不错的姑娘。”

汪炳生楞了:“你怎么知道?她告诉你了?”

我点点头:“我这次去踏查,和她在一起。临结束时她告诉了我。”

汪炳生说:“那回我是拒绝了她,因为我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现在呢?如果她还想着你?”

“她还会想着我?不恨我才怪呢!那回我也有点太绝,直截了当地说:‘不行,我对你没起过这份感情。而且咱俩岁数相差太大,我这人也不是很好相处。’她听了以后眼泪直流。”

“你怎么这样说话!”我不禁为雷菲打抱不平。

“说完我也后悔,但我确实对她没有这方面想法——我一直把她当成一个还不太懂事的小姑娘。我跟女友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不想在农场又搞出一台戏。再说我这个‘右派’帽子招之即来,也没法不检点一些。但我的话确实有点太直接了,本来还打算安慰她几句,可她转身就跑了。我虽然心中不安,不过再想想,总比说些不明不白的话,把人家小姑娘吊在那里强。我自己已经被吊够了!”

“可人家要是还对你有这份心呢?”

汪炳生沉默不语。

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把小姑娘伤着了,所以人家不敢再找你,而让我来当说客。要我看,雷菲没什么不好。也许学历没你高,但工作能力并不差。这次踏查,她真的让我刮目相看,做事有板眼,连老裴都赞不绝口——不信你去找他要鉴定。最重要的是,这姑娘性格好:明白事理,不刁蛮;既活泼大方,又体贴周到。她对你一往情深,我都被感动。像你这样的冷言冷语,有几个姑娘受得了?这是她大气的一面,你应该好好学习。”

汪炳生听了我的教育,诚恳地说:“你批评得对。我是老同志,不能这样说话,应该向她当面道歉。说实在的,那事过去以后,我都怕见到她。本来石场长要我跟他一起走,我一想雷菲已经调到总场部,就打了退堂鼓,只说新场规划还没搞完,先等等。”

汪炳生虽然总体上比汪大愚灵性,但冷不丁也会显出书生的呆气来。我忍俊不禁地说:“道歉先放到后边。你看不上人家才道歉,看上了还道个什么歉?你给我一句痛快话吧,小姑娘还等着呢!”

汪炳生认真地说:“我有什么看不上她的?只要她不计较我犯过错误。她那么干净的人生,别叫我给拖累了。”

“你犯过什么错误?你那事根本就是个冤案!”我忿忿不平地说,“别再把屎盆子捡起来往自己脑袋上扣了,全场都知道关培基不是个东西,最该进劳改队的就是他!咱们这些人不能往自己脸上贴金,但也用不着作践自己。一没欠国家,二没欠社会,为什么不能挺直腰杆做人?在这点上,雷菲特别让我敬重:你关了右派队,她能跑去看你。这叫什么?这叫仗义!士为知己者死,你得到这样一个知己,死也无憾了,还犹豫什么!”

我这番肺腑之言,汪炳生听了也不禁动容,感慨道:“确实,我不应该再把她当小姑娘对待,这样的女人很难得。设身处地想一下,她要给关起来,我都不会有勇气去‘探监’。”

“是啊,巾帼不让须眉。我听到这事,也自叹不如。雷菲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这样的好姑娘你不要再错过了。”

汪炳生终于下定了决心,用力点点头:“好的,那你就转告她,我同意了。然后,替我说声‘对不起’,和——‘谢谢’!”

我就这样,再次动用三寸不烂之舌,成全了别人,断送了自己。我这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够得上毛主席也给我写篇纪念文章了。】

202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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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五月绿 回复 悄悄话 感动
烟斗狼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简丹儿' 的评论 : 其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很高兴你能穿过这座山,领略其中的景致。
简丹儿 回复 悄悄话
时代变迁下个体人的命运沉浮、悲欢,仿佛一切都是宿命。写出他们让他们在文字中活着。

好久没有这样畅读一部长篇了。真实的历史感及写作的脱离禁锢,使人拓展视野,促发思考,而人性在扭曲的意识形态中仍自然的顽强的保持着那些美好的部分更让它成为一部能滋养人精神世界的作品

或许这就是文学的意义,虽然也许作者并非有意追求这个意义。

等待更新。



新中美 回复 悄悄话 好险,作者差点换了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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