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燕听到消息,到文工队最后解散,经过了三个多月。这期间文工队除了一次告别演出外,没什么正经事可做,于是出了两件不太正经的事,而且都把文燕牵扯在内。
先说第一件事。文燕刚到北大荒时,在密山接待处干了一个月。那里有个转业军人叫老于,文燕对他并没太多印象,不料几年后调到867文工队,发现他早就在这儿了,而且被人称为“于头”。其实他也不是什么官,只不过岁数大点,小年轻爱拿他开玩笑,就送了这么个尊称。谁想于头却为老不尊,趁领导带队参加汇演,留在家里与艺校的小黄发生了关系。
小黄是个黄花大姑娘,情窦已开,但性知识基本为零。于头也没事先做好思想工作,结果搞得姑娘受了刺激,竟而失语。小黄是拉二胡的,平时很少说话,所以一个月也没人发觉。同屋的全今惠汇演回来,感觉到她不太正常,于是反复询问。倘若换成别人,肯定问不出来,但全今惠和她很要好,平时就跟姐妹一样,逐渐让她消除了紧张情绪,能一点点往外蹦词了。
全今惠知道缘由后,认为于头欺负了小黄,就跑去向指导员揭发。指导员把男女双方找来对质,却发现于头并无暴力或语言威胁,小黄属于稀里糊涂半推半就,因此认定这是人民内部矛盾,在单位内部解决就行了。解决的方式则是开批判会,由他俩当着全队做检讨。鉴于小黄口齿不利落,所以交待的重任落在了于头身上。
于头毕竟岁数大,说话比较有板眼。关键之处点到为止,没整出黄段子。重点强调放松了思想改造,受到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的侵蚀。接下来便是群众揭批,以探究细节为主,上纲上线的不多。于头沉着应对,既满足了大家的好奇心,又没搞得太过难堪。最后由指导员做总结。他毕竟是领导,了解时事,把毛主席的文艺批示念了一遍,说文艺界都在整风,文工队虽然快解散了,也需要整风,否则会把歪风邪气带到生产队去。
接着他讲了哈尔滨话剧院的裸体舞事件,叫全队引以为戒,不过听起来却像是说:那么大的单位都有问题,文工队也在所难免。于头深受启发,很诚恳地对受害人说:“小黄,我以前就告诉过你,要向文燕学习。现在她回来了,你应该多和她接触。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文燕一直与世无争地坐在角落里,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大惑不解,便问:“于头,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俩的事怎么把我给扯上了?”
于头忿忿不平地说:“文工队的女孩子也就你一个是干净的!”
这话突如其来,把文燕噎在半空,不知该赞成还是反对。
全今惠不高兴了:“于头,你把话说清楚,谁是墨者?敢情小黄跟我接触多了才变黑的?我知道你恨我,可你也别把文燕吹到天上去。那么多人追她,就因为她长得漂亮?”
于头这句话真是往茅坑里扔了块大石头,激起公愤。其他几名女队员也吵吵起来,说于头自个作风不好,还往别人头上赖,态度太不端正。搞得小黄紧张莫名,其后几天又说不出话来了。
这次批判会开完,文燕也成了焦点人物,有关她的非议开始多起来。下周在食堂吃饭,一个叫“荞麦皮”的男队员塞给她一封厚厚的信,让她回去再看。荞麦皮跟文燕是四川老乡,平时关系不错。他本姓乔,长相不赖,就是太皮,所以得了这么个雅号。文燕到宿舍打开信,却发现是一封痛心疾首的情书。原来荞麦皮暗恋文燕已经很久了,本想在文工队解散之前向她表白,这两天却获悉一个令他崩溃的消息:在汇演期间,文燕跟指挥好上了!在荞麦皮心目中,文燕就像公主一样高贵,“我没法想象你和一个秃子睡在一起!”(注:指挥谢顶,跟林帅一个级别。)
后面荞麦皮又花了好几段诉说衷情,希望文燕能够回到自己身边来,因为自己才是最爱她的人。不过文燕没再往下看了,一个人倒在床上,冲着墙直运气。同屋的两个伙伴回来,喊她不应,发现枕边的信,于是拿过去看。文燕这时也懒得起来——看就看吧,让她们知道那么多人追她,都是些什么货色,也用不着嫉妒她了。
室友看完,大抱不平:“这荞麦皮也太不像话了!还让不让人活了!”于是拿着信去找指导员告状。指导员按下葫芦浮起瓢,心里也有气,于是又开起了荞麦皮的批判会,而且比对于头还要严厉,因为事关“无辜群众”——其实指挥确曾追过文燕,文燕的大提琴就是跟他学的。那时正值仲夏,文燕一个人在宿舍里练琴。指挥在隔壁听见跑音,就过来纠正,从后面把住她的手,教她正确拉法。文燕穿着薄薄的短袖衫,被一个热烘烘的男人贴着,如同背后贴着一只大狗熊,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如此两三次,文燕实在受不了,就跑去找指导员,要求去男学员宿舍练琴。那个屋最大,白天用作练功房,文燕只需要一个角落,不会影响旁人,指挥可以到那里教他。
指导员介入之后,指挥不敢再造次,一直对文燕彬彬有礼。但他仍然喜欢文燕,把自己的手艺倾囊相授,汇演也坚持要带她过去,所以文燕还是挺感谢他的。其实指挥并不坏,戴上假发也一表人材。若非反右时言语不慎,本来他是要到东德进修的,不会跟文燕有什么人生交集。但文燕对他实在无感,离得再近也不来电,只能起鸡皮疙瘩。指挥倒不死心,觉得日久必然生情,只需多一些水磨功夫。哪料到荞麦皮写出这样一封信来,把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还怎么往前推进“甜蜜的事业”?只能在批判会上痛斥荞麦皮恶意诽谤,他对文燕除了纯洁的革命友谊外,并无半点非份之想——相当于自我了断了。
荞麦皮后来写了一份比情书还要长的检查,足足念了半个小时,向文燕和指挥真诚道歉。但这件事远比第一件事影响深远,因为另有一个“无辜群众”受到牵连,那就是我。
2021-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