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舅婆是伯母的一个远房亲戚,无儿无女,很早就过来做保姆带孩子。孩子大了以后就让她照看堂屋,活并不重,只为给她个差使,让她在大院继续呆下去。平时她住在神龛旁边的一个小屋里,每天早起点烛上香,打扫卫生,有客人来便端个茶倒个水。爷爷去世以后,家里冷清,婆婆就搬到伯母那边住,把竹舅婆也叫了过去,这样多个帮手,也多个说话的。
竹舅婆没读过书,可是懂礼、有教养,颇受晚辈尊敬。父亲跑到重庆以后,家里的佣人相继离开,竹舅婆成为唯一能使唤的人。尽管岁数并不比婆婆小,她却一直保持劳动人民的本色,所以腿脚利索得多。她待文燕很好,说话体贴温暖,但没有可怜的意味——虽然文燕那时比狗都可怜。
有次母亲生病发烧,不能起来做饭,就叫文燕拿个空碗,去找伯母借点饭来,日后再还她。那时已经没有佃户送粮食了,粮仓的米所剩不多,两家按人头进行了分配,各吃各的。文燕到东院见着伯母,讲明来意,伯母嘬着牙花子说:“饭?没有。我们没有饭了。”文燕只好端着空碗往回走。竹舅婆在一旁看不过眼,就喊:“燕儿,到这边来,有饭。”接过碗来,进里屋给她盛满端出。文燕回家后告诉母亲,母亲挣扎着从床上起来:“你把这饭给伯母拿回去,我们不要她的饭!”从此以后,两家就很少来往了。
伯父是个书生,伯母却是个粗人,膀大腰圆,平常说话都像吵架。伯父和她关系不好,带着子女住在涪陵。伯母也不过去,只在大院安居乐业,俨然以女主人自居。母亲与她气味不相投,但大面儿上还过得去,没有发生过言语冲撞。两家孩子倒是关系很好,生下来就按大小排序,所以文燕在自家也被称为“八妹”。伯父同样三女一男,并且老二也是儿子。以往过年的时候,兄弟姐妹齐聚一个大院,玩得好开心,现在只剩下文燕一人。
如此捱到1950年9月,文裕光终于在重庆被捕,押解回乡,关在镇上的监狱里。这监狱以前主要关小偷,现在主要关地主。文燕跟着母亲去看他,只见栏杆后面的他头发老长,胡子拉碴。牢房地上铺的有草,他就坐在草上。然而文燕还是记不清他的脸,怎样努力也无济于事。他的五官好像黄油做的,遇热变了形,只能呈现一些凸凹来,没法看出个大概。家中也未曾保留一张他的照片,所以文燕至今回想不起他的面容。
文裕光让黄承英去找父亲的旧友李德江,说他大儿子是驻军首长,能够救自己。黄承英随后去李家,哀求了半天,李德江只是略表同情地说:“唉,这事落在你男人头上,也是没办法。谁让你家是全镇第一大户?咱镇有四个指标,都是上边派的,没人动得了。你家才摊上一个,不算冤枉了,外边两口子枪毙的都有。”黄承英只能带着文燕一路哭回。
第二天下午上完课后,文燕没有马上回家,一个人呆在学校的操场上玩。她已经从大人嘴里听说了,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学校位于山坡之上,远处有个石头坝子,透过操场边的竹篱笆可以看到。文燕心不在焉地来回遛达,用一根小棍在篱笆上划着,发出哗楞楞的声响,嘴里哼着一支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儿歌,间或抬起头来看看坝子。太阳已经西斜,照在身上很舒服。这个季节不冷不热的,最适合在野外游玩。
过了挺长时间,远处的坝子终于喧闹起来,隐隐约约上来许多人,一个个小黑点如同一只只小蚂蚁,越聚越多,好像在那里发现了什么吃食。文燕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脚步加快,像一只焦躁的小猫走来走去,但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坝子。篱笆在眼前不断晃动,让景物变得朦朦胧胧。她感到有些头晕,有点像喝醉了酒,但是她不敢停下来,宁愿周围的一切都像走马灯似地飞转。
突然,坝子上转来一声清脆的枪响。文燕陡然止步,不敢再往前看。她把目光收回到篱笆上,支楞起两只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啪、啪、啪”,枪又响了三下。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爸爸死了。
那一年,文燕九岁。
2020-1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