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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记事(305) 枪响

(2021-12-17 18:38:41) 下一个

竹舅婆是伯母的一个远房亲戚,无儿无女,很早就过来做保姆带孩子。孩子大了以后就让她照看堂屋,活并不重,只为给她个差使,让她在大院继续呆下去。平时她住在神龛旁边的一个小屋里,每天早起点烛上香,打扫卫生,有客人来便端个茶倒个水。爷爷去世以后,家里冷清,婆婆就搬到伯母那边住,把竹舅婆也叫了过去,这样多个帮手,也多个说话的。

竹舅婆没读过书,可是懂礼、有教养,颇受晚辈尊敬。父亲跑到重庆以后,家里的佣人相继离开,竹舅婆成为唯一能使唤的人。尽管岁数并不比婆婆小,她却一直保持劳动人民的本色,所以腿脚利索得多。她待文燕很好,说话体贴温暖,但没有可怜的意味——虽然文燕那时比狗都可怜。

有次母亲生病发烧,不能起来做饭,就叫文燕拿个空碗,去找伯母借点饭来,日后再还她。那时已经没有佃户送粮食了,粮仓的米所剩不多,两家按人头进行了分配,各吃各的。文燕到东院见着伯母,讲明来意,伯母嘬着牙花子说:“饭?没有。我们没有饭了。”文燕只好端着空碗往回走。竹舅婆在一旁看不过眼,就喊:“燕儿,到这边来,有饭。”接过碗来,进里屋给她盛满端出。文燕回家后告诉母亲,母亲挣扎着从床上起来:“你把这饭给伯母拿回去,我们不要她的饭!”从此以后,两家就很少来往了。

伯父是个书生,伯母却是个粗人,膀大腰圆,平常说话都像吵架。伯父和她关系不好,带着子女住在涪陵。伯母也不过去,只在大院安居乐业,俨然以女主人自居。母亲与她气味不相投,但大面儿上还过得去,没有发生过言语冲撞。两家孩子倒是关系很好,生下来就按大小排序,所以文燕在自家也被称为“八妹”。伯父同样三女一男,并且老二也是儿子。以往过年的时候,兄弟姐妹齐聚一个大院,玩得好开心,现在只剩下文燕一人。

如此捱到1950年9月,文裕光终于在重庆被捕,押解回乡,关在镇上的监狱里。这监狱以前主要关小偷,现在主要关地主。文燕跟着母亲去看他,只见栏杆后面的他头发老长,胡子拉碴。牢房地上铺的有草,他就坐在草上。然而文燕还是记不清他的脸,怎样努力也无济于事。他的五官好像黄油做的,遇热变了形,只能呈现一些凸凹来,没法看出个大概。家中也未曾保留一张他的照片,所以文燕至今回想不起他的面容。

文裕光让黄承英去找父亲的旧友李德江,说他大儿子是驻军首长,能够救自己。黄承英随后去李家,哀求了半天,李德江只是略表同情地说:“唉,这事落在你男人头上,也是没办法。谁让你家是全镇第一大户?咱镇有四个指标,都是上边派的,没人动得了。你家才摊上一个,不算冤枉了,外边两口子枪毙的都有。”黄承英只能带着文燕一路哭回。

第二天下午上完课后,文燕没有马上回家,一个人呆在学校的操场上玩。她已经从大人嘴里听说了,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学校位于山坡之上,远处有个石头坝子,透过操场边的竹篱笆可以看到。文燕心不在焉地来回遛达,用一根小棍在篱笆上划着,发出哗楞楞的声响,嘴里哼着一支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儿歌,间或抬起头来看看坝子。太阳已经西斜,照在身上很舒服。这个季节不冷不热的,最适合在野外游玩。

过了挺长时间,远处的坝子终于喧闹起来,隐隐约约上来许多人,一个个小黑点如同一只只小蚂蚁,越聚越多,好像在那里发现了什么吃食。文燕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脚步加快,像一只焦躁的小猫走来走去,但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坝子。篱笆在眼前不断晃动,让景物变得朦朦胧胧。她感到有些头晕,有点像喝醉了酒,但是她不敢停下来,宁愿周围的一切都像走马灯似地飞转。

突然,坝子上转来一声清脆的枪响。文燕陡然止步,不敢再往前看。她把目光收回到篱笆上,支楞起两只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啪、啪、啪”,枪又响了三下。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爸爸死了。

那一年,文燕九岁。

2020-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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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gwangms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烟斗狼' 的评论 : 我那位老师也是位豁达之人,这些话都是他上课时自己说的,我就读的高中是台中二中,日据时代是日人子弟学校,台中一中才是台人的学校,台中第二市场也是日人专用.我们那时是高中联招,电脑阅卷,一中分数最高,二中其次还有女中,以后再介绍.二中是党校,我高二的张导师也是靠党吃饭的,他也常说与他同居的年轻女人不知道是看上他的钱还是他的人.有同学跟我说他老婆是戏子与人跑了,张老师在当时是相当前卫的人
gwangms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烟斗狼' 的评论 : 二舅
烟斗狼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逃台经历简直可写一场大戏了,拍成电影一定好看。
烟斗狼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这几人的遭遇都很神奇。二旧公是你父亲什么人?你那位老师逃跑也堪称有才。现在不会有这样的老师了。风云际会,乱世中人特别有意思。
gwangmsn 回复 悄悄话 他們在船上餓了一周,我那潘姓表叔無奈之下投軍去了.结果部隊被調住徐州參加你们所說的淮海战役,部隊整日急行軍去救援,一会兒又後撤,没打上,他恨恨的說打一仗也好,可惜没打就撤了.我父親說他们医院不乏名医,有些人賺的盆满满的,不想撤台,也往四川跑,後來下塲都不好.我大學時曾住过一家,男主人是退役軍官浙江人,老婆是旗人,他老婆和我聊天時說到他是旗人,父親在東北阜順煤礦工作,他祖母还能骑馬射箭,到他这一代就不準了,從小被送北平寄讀,也跟当時其它人一樣票平劇,後國共内战,他父親聽說共軍会強姦婦女,要她逃,一路一直逃至廣州就没路逃了,于是一眾女學生一字排開,站在碼頭由國軍軍官任挑,軍官可攜家眷的.我母親是已婚的,北平解放前夕他原配是南京交響樂团的小提琴手,抛家与交響樂团赴北京,我母親後來攜兩子外加他哥哥的女兒搭火車也跑到廣州,曾聽他說火車離南京下關時有不少在車頂的人过隧道時被擠死,也不知道我母親如何抵台的,那時一般人是去不了台灣的.
gwangmsn 回复 悄悄话 在广东的故事挺多的,我兵分几路来说,一是从南京到广州的火车上有人把猪挂到车厢外,我父亲也说他也应该带些货才对,蛤蚧就是一款好货.我父在深圳时也去过香港,说那些边界港警态度极为恶劣,就是一付洋奴嘴脸,我九二年也领教过.二是我那二旧公人也在广州但没有联络到我父,他嘛于抗战胜利后返回金坛当选县议长,在金坛作威作福,我父另一表弟姓潘拜在他门下,二旧公的长子准备了一船的粮准备跑路被人告发当塲枪决,二旧公的老婆幼子和大徒弟仍在身边,他徒弟寄望他发点钱走人,还把他在人群中失散的幼子找回.没想到二旧公仍迷恋于四川,就一家人跑至四川去了,结果到了重庆他的旧宅发现门上贴着捉拿刘某某,吓得一人逃回广州由广州再逃至香港当打石工人另靠拉家乡妇女皮条过话,这事我父不知,我上大学时我表叔跟我说的,顺便说一位与他类似的人物,我高二导师上海人,姓张名斌,当时台在播抗日纪录片,名为中国的怒吼,他在上英文课时也说他要怒吼,同学戏称张斌的怒吼.他虽未说他在帮,我们估计他肯定在帮,抗战时也是上校,可称常败将军,与日军一打就被俘,他为人聪明把军徽拨掉冒充士兵逃走,国共内战,他在东北又被俘,他说当时战情胶着,看守他们的共军晚上踢他都踢不醒,于是众俘逃走,他们又发生分裂,一派人想直接向前行,结果又被抓回,他则向后方由长春绕到四平而后逃脱,尔后随军退守海南岛,被编为掩护大军撤退的留守人员藏在已收买好的渔民船上,结果解放军攻下海南后一周不准行船,他们一周后得以出海返台.
烟斗狼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日本护士也成战利品了,国灭家亡都一个样。
gwangms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烟斗狼' 的评论 : 另一件趣事是他們是去接收日本軍医院的,日本医生護士仍在,他就說日本護士不像中國護士受的英美教育,看到病人就沖上去扶著扛著就跑的,中國護士嫌髒不肯貼身詔顧病人.另有一項福利日本護士一排站任你挑去做老婆,我父親也过去看过,估計好的早被挑完,剩下的都是魉的.軍医署的一列火車,被南京野战師強佔半列,只把人員撤出,後再派人去南京去撤裝備時,南京已被共軍解放.去的人都没能回來.医院撤至深圳.
烟斗狼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哈哈,弃船而逃,船主倒霉了,收的押金也是法币。南京我去过,游过玄武湖。
gwangms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烟斗狼' 的评论 : 那大学被围缴时死了不少人,怕是小命都不保了,是的那场肺病确实造福我和弟妹三人.到了南京后是冬天,等春暖时整屋水管爆裂,到处漏水,我在美国南方流学时,房东会关照我们天冷时,水龙头开点小水防冻爆,和同事假日到莫愁湖划船时顺风划至湖的一侧,想划回时顶风划不动了,于是和同事们弃船而逃,后来局势日糟一日,法币不值钱,父亲说如果上午去买张西洋床,下午卖了即可赚钱,后来军医署来问他们要不要撤至广州,大家都不肯去,军医署也不问他们了,直接拨了一列火车要他们撤至广州.
烟斗狼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能打青霉素……看来肺病成为你父亲人生转折的关键因素,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要在那座大院呆下去,后果未必能好。
烟斗狼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老蒋给的退伍金还真不少,能盖一个大院子,还能保存至92年。
烟斗狼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这段没毛病啊!你中文不是挺好的吗?你父亲真要去了延安上大学,再被国军俘获,那可真有点喜剧色彩了。乱世身不由己,出乎意料的事随时都可能发生。
gwangmsn 回复 悄悄话 後來老蔣在老美逼迫下大裁軍,各路軍閥又回原有地盤了,我父親也在被裁名單上,于是領了一筆錢回家,據父親說有很多人無家可歸,于是投共去了,父親又說当時在陝西時,中共在延安開大學他本想去的,後來虧得好没去,那大學為國軍圍缴了,回家後拿了那筆錢给祖父母修了一个大院子,我九二年陪父親返鄉時也住过,由姑姑和他的三子加女婿一家居住,是很大的院子,又好多房間,由于肺病是绝症也不敢告知家人,当他收到原來的長官的信要他去南京參加成立首都三軍總院的信時,再三考慮之下告别家人去南京赴職,其中最大的考量是軍医院有青莓素可打,我的中文實在太爛了,等我說完了,你可把你的問題一次性的给我,我錄音寄给你.
烟斗狼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你家长辈故事不少,点滴记录下来,会相当可观。这东西日久弥珍,后世想写都写不出——根本没这样的生活。你也不用多琢磨,只作白描记述,文字大致通顺即可。文字加工可在成稿以后慢慢完成。其实写作本身就是提高文字水平的最好方式。每写出十万字,就会上一个大台阶,自然知道怎样表达更加合适。新凤霞写东西一直离不开字典,错别字满天飞,但是文思联贯,气韵流动,仍在世上留下400多万字作品,行家看后也颇为称道。所以写东西不必战战兢兢,只要写下去,局面自然打开,不会写也会写了。重要的是心里有想法,有写作欲望。
烟斗狼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你的中文没大问题,我能看明白。有些则属于语言差异。两岸隔离多年,形成了各自的一些用语习惯,但是不碍事。
gwangms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烟斗狼' 的评论 : 我中文寫作能力不好,我現在已是英文不行,很多中文字也寫不出來了.你翻的很好,父親和同事因被四川同事压飯受不了決定報復,在台台人大拜拜也有这種习俗,客氣过頭反招反感,據我父親说那些兵因手腳被垹住,需由人喂食,真实性如何,你得查查,死了不少人是實情
gwangmsn 回复 悄悄话 日軍飛机轟炸重慶時,國軍高射炮会開火,父親和同事嘰為放禮炮,走時再放高炮他們稱為送行,这種情况直至太平洋战争爆發後,美軍援華的自願軍駐防重慶後才消失,其实日本空軍一直称不上強大,幾中隊美制战闘机就把日本駐華航空隊打绔了.抗战勝利後父親返家,祖父告之被日軍徵招去幫民眾打預防針,常趁日方人員不注意把預防針劑倒掉,父親说这是没常識,祖父又說,新四軍要來接收縣城,重慶讓日軍出擊,于是日軍連隊下鄉打游擊隊还是很有战闘力的.父親返家時得知表弟是新四軍被保安隊捉住,聽說要槍決的,就趕緊著軍裝去救,父親有中央國防部上尉的軍銜,保安隊長不敢見由我父親把人救走,就邀表弟一同返重慶暫時躲一躲,後來在台時一直跟我說希望表弟能保住家人.九一年回去探親時才得知,表弟因与父親到重慶一事与组織說不清也完了.
烟斗狼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这里我有些不解,因为有两名同事。看了两遍,基本上看懂了。如果我理解正确,则语序上要作些调整:我父亲到单位报到时,一位四川同事十分好客,拉了父亲和同事两人到家里吃饭,把父亲和同事灌饱了。两人商议一下也把【四川】同事请到餐馆里,联手把他灌晕倒当塲,吓得两人手软脚软,连忙把【四川】同事扛回他家。这差点成了虐待。父亲也提到耳闻西南招兵惨闻:为了防止逃兵,把新兵手脚绑住关入一室内,饭都是灌入的。死了不少人。
gwangmsn 回复 悄悄话 我母亲当时也在重庆,一次在躲避日军空袭时,躲入大防空洞,可容纳数千人,但人们围在洞口附近乘凉以致于阻碍空气流动死了不少人,我母亲昏倒于一个通气井附近被救话.我父亲到单位报到时,一位四川同事十分好客,拉了父亲和同事两人到家里吃饭,把父亲和同事灌饱了,这反到成虐待,两人商议一下也把同事请到餐馆里,两人联手把同事灌晕倒当塲,吓得两人手软脚软,连忙把同事扛回他家,父亲也提到耳闻西南招兵惨闻,为了防止逃兵,把新兵手脚绑住关入一室内,饭都是灌入的。死了不少人。美国当时都抗议。这事老蒋知不知道,亦或知道了也管不了,就不知了,可去哈佛查阅蒋介石日记了.总而言之那时的状况就是那么糟,父亲去部队查帐时,师长吃空额的事,老蒋是知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当时师长杈力十分的大,师部警卫连就是他的私人卫队,师中的人事由师长说了算,国防部管不着.大都是军阀部队.
烟斗狼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到重庆去机会能多一些,毕竟是“陪都”,近水楼台先得月。
gwangmsn 回复 悄悄话 後來医院重组所有人員都稽發旅費到其它單位報到,我父親決定到大後方重慶發展,大伯由于是个兵,医院里各式各樣傷員看多了,决定到新疆涼快去,兄弟这一分手再見已是九一年的事了,父親坐上了上重慶的客運車,由于是燒酒精車子易过熱一路走走停停,空氣中充满甜味.到了重慶後,各處单位招人,他報了几處,其中一个單位先錄用了他授于上尉階,後另一單位考試更難需要更好的計算能力,也通过了,要授予上校階,我父親要跑,原單位主管就对他說你已接受这里的職位,就是这里人了,不可以到其它單位去了,后聽我堂姑说,对方很喜歡我想招他当女婿,留他在家住.可父親有肺病,不知是肺炎还是肺结核,当時是绝症不想脱累于人,因而一直未婚,这時我父親的二舅和小舅都在重慶,我那二舅公因青幫被蒋介石招安得了一个上校職也在重慶与我父没連絡上
望沙 回复 悄悄话 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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