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公共汽车上,路边的梧桐树一棵棵从眼前晃过,看久了就变成一道帘幕,把行人和景物遮掩在后面,好像影影绰绰有一出戏正在那里上演,恰如我脑中不断浮动的念头,密集而纷乱,我想把它们串到一起,却怎么也做不到。我在北大荒呆了三年,虽然劳其筋骨,脑子却比较闲,很少像在速中那样患得患失。可是见了婷婷不到三天,我的心情就跟打摆子似的忽喜忽忧,忽而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忽而又觉得如坠五里雾中。久居蛮荒之地,我已经搞不清外面的花花世界,老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现在身边不再有高人指点,这种感觉就像渔夫打开瓶子放出的魔鬼,开始作祟了。
“唔,这个计划看起来天衣无缝,可是万一中间出了纰漏,那可怎么办?”眼前闪过劳改农场的那群活鬼僵尸,不禁感到毛骨悚然。我参军以后一直对组织诚实,就算反右受了冲击,也没想过要撒这样的弥天大谎。如此行事与我多年的政治修炼完全背道而驰,不免产生一种罪恶感。可是看看上海这几位,过着近乎天堂般逍遥自在的生活,我心中又涌起一股不平之气:
“凭什么我就该在北大荒受罪?他们可以好吃好喝好住,不用跪在地里割大豆,不用没日没夜刨冻土,难道我就要吃一辈子的苦?我现在的境遇比那些劳改犯能强多少?一样都是饥寒交迫的奴隶,只不过他们更加没有人身自由。而我的自由又多到哪里去?不过是42天的探亲假,之后又要回去服苦役。如果我不想回去,那么等待我的将是人民民主专政的铁拳。眼下这几位突然递给我一根救命稻草,可以把我从地狱超度到他们的天堂里,我为什么反而要犹疑不决呢?现在的情形真像姐夫说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若拒绝这根稻草,不仅永无超拔之日,并且还会失去婷婷。对于我这样一个天涯游子,她就意味着家,意味着无上的幸福,意味着世间所有的美好。并且她是真心爱我的,正在使出一个女人的全部解数把我救出来,难道我不该做出自己的一分努力吗?”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无法消除心中那份不安?——是姐夫高深莫测的表情,是谢老师闪烁不定的眼神,还是高大夫越来越忘形的话语?我总觉得这计划有什么地方不对,可它看上去就是那样无懈可击。或许正是因为它太完美了,才让我难以置信?
车到了申报馆前停住,我下来径往传达室,透过窗口请里面的老大爷传呼三姐。三姐昨天去南京采访,此刻要是还没回来,我只能给她留个条子了:“三姐,我刚在××医院查出得了肺结核,明早住院。”不过见到这个条子,她多半会吓得够呛。还是别提“肺结核”了,只说得了病——这也够吓人的,没事住什么院?嗯,最好再加几个字:“勿念。面谈。”不过这又有点像特务接头,别让报馆再起疑心……正在瞎琢磨,老大爷放下电话对我说:“她待会出来,让你在大门口等着。”于是我就趁这工夫,去找门楣上面的“申报馆”三个大字,细细鉴赏起来。
过了七八分钟,三姐风尘仆仆地从里头出来,见面就说饿坏了,赶紧找个地方吃饭去。她下午1点才回到上海,马上跑来送稿子。编辑看过以后,她又根据审校意见修改、誊抄,刚刚才算搞定。“简直像打仗一样!稿子都是在火车上赶出来的,我一路就吃了几块饼干。”我们到街角找了一个小吃店,要了两屉小笼包和两碗馄饨。三姐用了不到三分钟,就干掉了一屉包子,好在馄饨及时上来,要不然她都要噎在那儿了。我禁不住笑她:“我当兵时也没你这样狼吞虎咽过,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三姐把汤喝干,放下空碗,酣畅淋漓地说:“好痛快!这小店我来了多少次,今天是最好吃的一顿。你现在退伍了,我可当上了兵。你不知道干这一行,抢新闻就跟抢钱似的,晚一步你的稿子就没用了。”
我不禁赞叹道:“新中国首位著名女记者正在快速成长中!怎么样,你还是准备放弃这个大有前途的事业,北上去和吴君完婚?”
三姐皱了皱眉头:“先别提这个了,说说你的事吧。见到婷婷了?瞧你一副食欲不振的样子,想必是秀色已餐啦!”
我心里有事,笑不起来:“我午饭吃得晚,还不怎么饿。婷婷在学校适应得不错。昨天我俩到她表姐家吃了一顿饭。”
“就是那个小玉啊?”三姐撇了撇嘴,显然对她没什么好感。我需要尽快切入主题,于是打圆场道:“小玉两口子对我很热情,摆了一桌盛宴招待我。她丈夫在海关工作,很有能耐,说可以帮助我调出北大荒。”
三姐满脸不信:“吹牛吧?坐在这儿,能把你从几千里外捞过来?上海滩尽有这样胡吹毛料的人,你可别当真,都是饭桌上的话,说完就忘!”
“不然!”我摇摇头,努力替“姐夫”辩护,“他是认真的,有一套通盘计划。”于是我把这两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讲给她。三姐只听了个头,马上让我换用於潜土话跟她交谈。其实这时已经过了饭点,小店只在另外一侧还有个客人,看着像是外地出差来的,一边吃一边拿着一个小本在桌上翻查,完全没注意我们这边的动静。但三姐还是不放心,说报社随时会有加班的到这里来宵夜,还是小心点为好,别让人偷听到我们的阴谋。】
202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