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婷找的这家饭店相当气派,门口墙上贴着不少名人来此就餐的照片,有些还是国际友人。适逢周五傍晚,本应是生意最好的时候,然而诺大的餐厅里只有一桌客人。不过这是一桌喜宴,新娘穿了一件红袄,脸上薄施胭脂,给清冷的就餐环境增添了一点暖色。食客们吃得都很细腻,低声说话,几达窃窃私语的地步,偶尔举杯敬酒,也带着几分拘谨,似乎意识到,在这国殇之年,赴宴并不是一件很得体的事。对此我感到满意,因为显然不再需要包间,于是就挑了角落里的一个雅座,由两张沙发椅隔成半封闭的空间,私密性相当不错。
拿来菜单一看,倒有一大半是淮扬菜,感觉来对了地方。菜价也还合适,大都两三块钱一份,贵的也不过五块钱。但婷婷还是觉得不划算,说里弄食堂一份“腌笃鲜”才卖两毛钱。我笑道:“到了这里,你就忘了里弄食堂吧。否则吃了半天,感觉是在吃钞票,那样就更不划算了。”商量了一下,点了三菜一汤和一盘扬州炒饭,外加一壶绍酒,放在温碗里端上来,旁边还配着一小碟话梅。
看到话梅,我不禁想起婷婷在病房的那些日子,但一时又难以把眼前人移入旧景之中。她不再是那个楚楚可怜的女孩,而是一个健康活泼的大学生了,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青春的朝气,绝不会使人联想到死亡。反观自己,虽然只比她年长一岁,却好像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脑中盘桓着太多暗黑的影像。而我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把她带回我那个世界,让她和我一起共患难,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有点邪恶。
婷婷喝下一小杯酒,两颊也染上了新娘子的胭脂红,透出几分娇艳来。我有些愣怔地看着她,努力想把“妻子”这个盖头罩在她的头上。
她笑着说:“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吃饭是在哪里吗?”
“哪里?”我回过神来,“富春茶社吗?”
“是啊!那天你点了一大堆东西,让我感觉你是怕到北大荒饿肚皮,提前大吃一顿。最后实在吃不下了,还剩一笼三丁包和两笼虾饺,我说要不带回家吧,你坚决不干,大叫‘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结果又在那儿磨蹭了一个钟头,才把东西全装到肚子里。”
我尽力回想了一刻,终于见到自己当年那副穷凶极恶的模样,不禁笑出声来:“我还是有先见之明的,知道去了北大荒,就再也吃不到这些东西了。我那会儿比现在还有钱,把富春茶社当成里弄食堂吃,里面的花样都吃遍了。要走的时候才对扬州起了惜别之情,其实呆了四年也没觉得怎样。我这人嘴比较馋,我妈以前骂我‘天生一副饿相’,但我通常并不贪吃,好东西尝个鲜也就够了,那天是有点不大正常。不过现在想起来还是很幸福啊!这辈子差点撑死过一回,以后就算饿死也不能说很冤了。”
两人对着笑了一阵。我问婷婷:“你这三年怎么过的,我要好好听听。这回见到你,变化可真不小,有点医生的派头了,再也不是扬州弄堂里的小家碧玉。之前我眼前浮现的,更多是你穿着那件碎花红棉袄,头发蓬乱、睡眼朦胧的形象——哈哈,不是挖苦人,真的为你感到高兴!”说罢又跟她碰了一杯。
婷婷在医学院是个优秀的学生。第一学期因为身体虚弱,学得还有些吃力,不过到了期末,主课也都考到“良”以上,只有体育勉强及格。往后就越来越顺了,每学期都名列前茅。她从小就想当医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上大学,自然格外珍惜这个机会。班上其他同学都比她年纪小,有些人刚开始还瞧不起她,后来也被她的学习能力所折服。大概“热爱是最好的老师”,她学这一行特别容易上道,当其他女生还无法克服对尸体的恐惧时,她已经能够有板有眼地进行人体解剖了。
别看婷婷在我面前仍会表现得小鸟依人,其实她相当有独立性,也懂得为人处世。大二时她当过一年班长,办事公道,颇得人心。后来进入学生会工作,也交得好人缘。校园里开展政治活动,她都积极参加,但并未耽误学业。纺织厂的那几年磨炼,教给她一个人生至理:女人要靠本事吃饭。不过这也是她那个小市民父亲多年挤兑的结果,让她知道绝对不能仰人鼻息。政治既不能当饭吃,所以她只是中规中矩地按照校方要求开展工作,并不出什么风头。我不知道自己在“反右”中栽的跟头,是否也给她贡献了一点政治智慧。不过说到根上,她家这个“城市贫民”的身份,本来就让她具有天然的政治优势,只要别太不知好歹,想得到组织的信任并不困难。我需要使出浑身解数才能爬上的台阶,她凌波微步就过去了,顶多有点罗袜生尘。
听她讲述自己的这些进步,我既由衷地为她高兴,又感到自惭形秽。昨天三姐给我鼓的一番劲,已经不知泄到哪里去了。整顿饭吃完,我也提不起勇气来对她说:“毕业就跟我去北大荒吧!”不过转念一想,等等看也好,反正我在上海呆一周,这个题总是要破的,不如等她先提出来,再商量解决之道。总之今晚肯定不是什么好时机。】
2020-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