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个马架都取了名。新建队以共青团员为主体,130多人来自各个兵种。根据马架主人的职业和志趣,命名也是五花八门:水兵之家、航空俱乐部、PT-76(苏联坦克)……二排的马架最大,内有两个长长的通铺,西边的通铺在一半处挂了两幅床单作为“三八线”,把女工班遮在里面。马架命名那天,江天奇挥笔写了“愚公新宅”四个潇洒飘逸的大字,贴在门框上。路力作为革命新女性,独立意识最强,立即让江天奇再写一张“娘子军司令部”的条幅挂在三八线上,当作“闲人免进”的警示牌。白天床单卷起,可以自由出入,晚上三八线落下,条幅露出,男性公民就不敢再越雷池一步了。在这种接近原始社会的简陋到极点的居住环境里,异性之间却保持着纯真的关系,恐怕连贞洁的老修女见了也会自叹弗如。
江天奇有次给伙房扛烧柴,上衣挂了大口子。他找朝鲜族卫生员小金讨了块胶布贴上,可是第二天在工地淋了雨,胶布失效,又开了口。当晚,江天奇坐在被窝里写诗,王玉梅穿着短袖衬衣坐在他脚头缀补那件破褂。见了这个特写镜头,谁也不会大惊小怪的。
何爽能吃能睡,特别不讲卫生,外号叫“老猪”。吃饭用的是铝制小脸盆,人家取笑他,这个盆可以送到医院产房给新生儿洗澡用。有次晚餐是小豆熬粘小米粥,他最爱吃,打了满满一盆,放了半斤糖,坐在被窝里细细品尝,花费一个小时才吃完,然后将盆朝铺底一撂,倒头就睡。半夜叫尿憋醒,睡眼惺忪地出去,方便完又迷迷登登地转回来,竟钻进小金的蚊帐里——这也难怪,他俩的铺刚好位于三八线,仅一布之隔。小金是全马架有名的美人儿,这还了得!第二天起床哨一响,娘子军闻声即起,可“老猪”还在呼呼大睡哩。姑娘们见了又好气又好笑,一拥而上,把他拽起来,兴师问罪。这时何爽才知道无意中犯下了当年老祖宗“天蓬元帅”的罪孽,连忙给小金作揖赔礼。小金双手插腰,拿出一副穆桂英挂帅的架式,嗔笑道:
“姐妹们,你们说该怎样处治他呀?”
“罚他给咱们司令部扫三天地!”
“这才多大一块地方,不能便宜他,我看这样吧,”小金三句话不离本行,“我罚你给伙房采集5斤野韭菜,给大伙儿改善伙食,防治夜盲眼。”
何爽马上立正敬礼:“是,护士小姐,坚决完成任务!”
中午一下班,何爽当真抓了个馒头进了小树林。片刻,小金也提了个挎包,悄悄地尾随其后——这个老猪粗心大意,别忙活半天,拔一堆野草回来……
10点以后,一盏盏自制的油灯相继熄灭了。
夜深沉。新建队的住地一片静寂,垦荒队员都已沉入梦乡。
天空中的乌云正在聚集。沙沙沙,沙沙沙……绵密的春雨一阵紧一阵地下开了。雨水很快浸透马架上薄薄的茅草顶盖,像一串串断线珠子,不停地滴落在地上、床上、被褥上、脸颊上。
最早惊醒的是余抱一。他立即穿上高统水靴,抽出几根榛条,架在帐子顶,再铺上一块塑料布。做完这几件事只花了5分钟,他又钻进帐内,没忘记把水靴放进床底。他睁着眼,静卧在床上,听了一阵有节奏感的滴水声,好像催眠曲一样悦耳。一想到因为下雨,明天不用出工了,心头便涌起一股莫名的舒适。他又进入梦乡。
不一会儿,整个马架却闹腾开了。
“快点,把你的被角往里拽!”
“真倒霉,我的铺没一处不漏,后半夜咋睡呀!”
“别拿走我的盆,你没见我连茶缸都用上啦?”
马架内叮咚声响彻一片,像是庙里的和尚在做法事。小金撩起“三八线”,使劲喊何爽,因为有一注漏水正好滴在他肚子上,不仅帐子湿了,被子也湿了一大块。
“呼噜噜……呼噜噜……”
小金推搡他,他转个身,又呼噜开了。
他的另一位邻居是赵铁锁,皱着眉头说:
“真是头死猪,没治了!”
小赵劲大,又使他恢复原先的仰卧姿势,再凑近他的耳轮喊:
“不许动啊,脸盆就放在肚子上。”
“唔——唔——”
脸盆立即发出机关枪似的连击声。
“不行,把我们的被子溅湿啦!”小金叫起来。
小赵随手朝盆里撂进一顶破草帽。
雨,无休止地下开了。唉,恼人的春雨啊,你来得多不是时候,沼泽区已经承受了融化的去冬积雪,难道你还嫌水少吗?
沙沙沙,沙沙沙……
砰地一声,队部马架的门给撞开了。里面漆黑,死一般寂静,只听见单调沉闷的水滴声。地面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霉味。嚓——嚓——,受潮的火柴不容易划着,好半天才把灯芯点燃,微弱的火苗在透凉的风中苦苦挣扎。
两道浓眉紧蹙,一绺湿发像柏油似地贴在额前,水珠沿着瘦削的、布满胡茬的腮帮上滚落下来,困倦的眼睛布满红丝,眼神游离而无光泽。
这就是一个月前大闹接待站的龙震山?就是在万人大会上被众人高高抛向天空的龙震山?嗨,没想到吧,一位从战火硝烟中闯过来的勇士,却在跟大自然交手的第一回合就吃了败仗!是啊,谁敢夸口和老天爷打交道比趴在堑壕中扣板机要轻松?
龙震山顺手甩掉里外湿透的雨衣,带着一身泥水,一身寒冷,一身疲劳,一屁股跌落在狭窄的床铺上。身子往后一仰,高高翘起双脚,灌满高统靴的泥水立刻哗哗地倾泻在地上。进点后接踵而来的霉运,像马架外面的风雨,在他心中翻腾。漂垡甸的阻拦,他总算闯过来了,而这场连绵不断的春雨,却又把他扔进了“大酱缸”。
这年的桃花水提早登门拜访,其来势之凶猛,更超出了人们预料。大队人马进点以后,龙震山抽出优势兵力,挖排水沟,打防火道,准备点火烧荒,机车防陷改装也进展顺利。他充满信心地盼望着大北洼上的第一犁,但是这场春雨使桃花水抢到了他的前头。水!水!水!漫山遍野的桃花水像脱缰野马,横冲直撞,四处流窜。它吞没新修的道路,冲垮刚架设的便桥,斩断了新建队与外界的联系……
龙震山拨亮油灯,拿起床头搭着的湿毛巾抹了抹脸,再打开饭盒,里面还剩一个凉馒头和半拉咸菜疙瘩。由于焦虑、劳累和饥饿,他的胃早就以一阵阵绞痛来表示抗议了。他抓起晚餐,就着一杯温水,努力按照医嘱细嚼慢咽。五分钟后,他又喝下三片胃舒平和一包胃痛粉,算是解决了内部问题。可是脑中的思绪却依然像春雨一样纷乱飘零。
——想一想,现在应该马上抓什么?马架漏水、病号增加、药品吃紧、口粮告急……哪一件不是火烧眉毛的事!听说总场已经成立抗涝救灾办公室,可是没法取得联系,临时架设的电话线路早被桃花水冲断了。现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靠自己了。
呼地一声,灯吹熄了,他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出队部。一阵急遽的雨点扑打过来,但他没有低下身躯,反而仰起头来,让灼热的脸庞去承受冷雨的浇淋。他舒爽地深深吸了口气,奋力拔起被泥浆牢牢吸住的水靴。扑哧——扑哧——,一柱电光打到地面上,艰难移动的双脚在污泥浊水中激起圈圈波纹。他逐一检查大小马架,用木头压好被大风掀起的茅草。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世界里,除了风声,就是雨声……
突然,从“水兵之家”闪出一个人影。
“谁?”龙震山抬起手电照射过去。
“队长,是我。”
“哦,小金啊,老权的病咋样了,退烧了吗?”
背着药箱的卫生员双眉紧锁,蓬乱的鬓发沾着水珠,摇摇头说:
“烧到40度,有些说胡话。我用酒精给他擦了擦身,现在体温降下来点,睡着了。”
“你看是啥病?”
“八成是肺炎,拖了好一阵了。”
“明天一早派6个人抬担架往分场送。”
“那好,但愿老天爷……”
“就是下刀子也不管,人命关天,不敢再耽误了!”
“明白!不过队长,你自己也得注意身体呀,胃痛药还有吧?”
龙震山点点头,不无感激地说:
“小金,这些天真把你累苦了,这么大的队,得给你配个助手。”
“现在不少困难都是交通不便造成的,其实我们离分场并不远,可是——”
这时从风雨中传来了呼喊声。他俩屏息静听。
小金说:“好像是西北角,会不会大马架有事儿,我们站在上风头,听不真。”
“走,快去看看。”
……
余抱一让尿给憋醒了,一看夜光表,才两点半。他听见马架外风雨交加的声音,感到有股寒气从心头冒出来。他实在不愿意起来,可一想怎么也憋不到天亮,还是要把这泡尿处理掉。于是他小心地从帐子里钻出来,先查看帐顶上的防雨设施,完好如初,只是脚头的帐子湿了一个角,只需往里掖一掖,问题就解决了。他把衣服披上肩,走到门前,刚把草帘掀开一条缝,冷风带雨直灌进来,把他呛得倒抽一口凉气。
“特殊情况,只好站在门口尿了,雨水一冲,明天能有什么味儿?”
可是昨天排长还批评过这件事,所以他有点胆怯,先回头看看,没有动静,才方便起来。
吱——吱——嘎
身后传来不祥的声音,虽然不大,却令人发怵。他回头看了看,顶梁上挂着的马灯在摇晃。
吱——吱——嘎
又是这声音!他不敢耽搁,连忙掀开门帘,一下子跨到门外。回头再看,天哪,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马架正在向北方倾斜!
他扯开嗓门大喊:
“快起来,要塌啦!”
轰隆一声巨响,大马架在眼前消失了。随之而起的,是40多人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喊叫声。
龙震山和小金首先赶到现场,附近马架的人也纷纷赶到。龙震山马上下达命令:
“人不要挤在一起,分散开。”
“用手扒草,不准用工具,小心脚下有人!”
“快把树皮割断,把檩条抽出去,要不下面的人钻不出来。”
大马架已经变成大草堆,不过它像有生命似的,在不停地蠕动。
余抱一和小金没有想到,第一个钻出来的竟是“死猪”何爽。这时的他就像头一只出壳的小鸡那样招人喜爱。他先直直腰,又使劲把左胳膊抡了两圈,看来身上的零件没坏一个。不过他马上醒过味来,一指身后的草堆,说:
“路力就在这儿,听,她在哭呢。”
三人蹲下去奋力扒草,果然是小路力!她披头散发地爬出来,脸颊叫树枝划了一道血口子。小金马上打开药箱,要替她抹药,可她推开小金的手,朝着奔跑过来的队长喊道:
“玉梅姐叫大梁砸啦!呜呜呜……”
这时已有不少人钻出草堆,他们暗自庆幸从危险中脱身,可一听路力高八度的叫喊,心又凉了半截。龙震山擎着小马灯,大声说:
“赵铁锁,你绕到西头,把大梁扛起来。二排长,你组织人力顺着大梁扒草——注意脚底,还有些人没出来。”
龙震山下达命令后,立即来到小赵跟前。小赵拱在地面上,在何爽和余抱一的协助下,已将脊背塞到大梁底下。大梁挂着棚顶,沉重至极,就算小赵体壮如牛,也压得呲牙咧嘴,直不起腰来。
龙震山伸出铁钳一般的双臂,紧紧搂住大梁的头,大喝一声:“起!”
何爽兴奋地喊道:“有门,铁锁,撑住!”
说时迟,那时快,龙震山已经把大梁的重量转移到自己肩头,小赵就势弓起身来,定了定神,从嘈杂的声浪中捕捉到王玉梅微弱的呻吟。立刻,这憨小子的体内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
“队长,准备好,一二三——起!”
最后一个音节像一声闷雷,大梁嘎嘎作响,龙震山和赵铁锁同时直起腰板。小金像天使一样把担架送到了跟前。
路力举起小马灯,照见乱草堆中的小王。她神色安详地躺在那里,如果不是有一注鲜血从乌黑的发际沿着左侧修长的弯眉流入耳轮旁的鬓发中,谁都以为她在沉睡……
“玉梅姐,你醒醒,把眼睁开看看我,呜呜——”
路力的哭喊终于得到了微弱的回应:
“我,我不要紧的。”
几个人上前把王玉梅抬出马架。确认里面再也没有人了,龙震山和赵铁锁才同时松手,让这座小山轰隆落回地面。小金快速检查一番,小王除了头部外伤外,在左侧锁骨的下方,浅黄色方格内衣上正在渗出巴掌大的殷红血迹。小金摸了摸她的脉搏,站起来对龙震山说:
“队长,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胸口被砸中,可能会有内伤,需要尽快送医院治疗。”
“今晚你就守着她,明早派人护送,跟老权一起走,你路上负责照顾。”
这时二排长洪烙来汇报情况,说其他人都没事,东西自个儿收拾就行,来帮忙的可以回去休息了。龙震山还没开腔,各个马架的主人便纷纷邀请二排难友们去他们那儿寄宿。
最后,龙震山说:“你们先把铺位腾出,他们收拾好东西我再分配人员。”
余抱一找到自己的铺位,真是惨不忍睹啊!他抱起鸭绒枕头,枕套上的“GOOD MORNING”还是恋人绣的,现在却踩上一个大脚印。他对身旁的何爽长叹一声: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何爽一眼就发现了自己那顶破草帽,一把抓起扣在脑门上,高兴地说:
“我是一穷二白的无产者,没有你那么多瓶瓶罐罐,碎了哪件都心疼。走,找个地方睡觉去,明天再拾掇吧。”
这时他看见赵铁锁撅着屁股在翻寻什么,就问:
“小赵,你在找啥?”
“饭盒。”
“这么小的玩意儿,明天再找吧。”他凑过去压低嗓门说,“你的屁股蛋露出来了,准是刚才抬大梁使大劲崩开的。”
小赵用手一摸,大惊失色。
这时正好有几个女工过来,何爽赶紧抹下草帽递给他:
“只好委屈我最最心爱的草帽了,从我的脑袋‘下放’到你的屁股。”
然后学着洪烙的腔调说:
“唉,一切都在创建初期,有什么办法呢?”〗
1959-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