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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作《好人干坏事》发表以后,有的网友让我为“好人”下一个定义。这个我怕是不能胜任。“好人”的定义永远是好人下的,因为好人们人多势众,代表主流文化,代表价值尺度。所以,“真理永远掌握在好人手中。好人们说好,那就是好;好人们说坏,那就是坏。”世易时移,好人在变,好人的尺度也在变。从现在的好人看来,过去的好人未必是好人。但好人永远生活在现在,所以按照“现在进行时”,好人一定是好人,因为好人永远认为自己是好人。
在“好人”的定义权上,坏人无法向好人挑战,因为坏人势单力孤,总是处于社会边缘。当我们说“豺狼当道、贪官横行”时,这豺狼和贪官实际上仍然是好人的“代表”,受到无数好人的拥戴和庇护,否则如何“当道”、如何“横行”?只有当他们被好人抛弃时,他们才变成坏人——这时好人会立即与他们划清界线,不再提他们曾经“代表”过自己。就象“四人帮”被开除党籍以后,没人会强调他们曾经也是党员,并且是高级党员。在各种深揭狠批的文章里,他们更象是“非党人士”,或者确切地说,是党的敌人。好人给“好人”下定义,如同市场给股价下定义:不管你怎么喊“泡沫太多啦”、“偏离内在价值啦”、“散户要跳楼啦”,市场给出个股价你就得接受。所以关于“好人”的定义,最好还是留给好人们去下;我就算勉强给出个定义,好人们也未必笑纳。
好人既然总是好人,“好人干坏事”的说法岂不自相矛盾?干坏事者怎能称作“好人”?这还是个时态问题——与英语比起来,汉语在时态方面确实不够严谨,难免产生歧义。说“好人干坏事”的好人肯定不是干坏事时的好人,而是现在的好人——当时的好人一定认为自己干的是好事。相对而言,坏人在干坏事时一般不会这么恬不知耻:他们知道自己干的是坏事,必须藏着掖着,以免被好人们抓住。他们之所以一定要干坏事,主要还是因为欲望和利益驱使(如强奸犯和贪污犯)。当然,也有极少数“坏人”坚信自己是好人,但由于价值观与同时代的好人们不同,被好人们踢出圈外。他们也许会被将来的好人们追认为“好人”,甚至封个“烈士”称号,但在同时代的好人们眼中,他们与强奸犯和贪污犯并无本质区别,据说张志新最后就和男刑事犯关在了一起。所以在谈“好人干坏事”时,我们一定要注意时态。汉语不象英语那么讲究,我不得不在这里多费点口舌。
我对干坏事的好人很感兴趣。这时的好人坚定团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具有一往无前的气势。他们好象被磁化的铁粉,直立坚挺,齐刷刷地指向他们共同的磁极。他们拥有一样的爱、一样的恨,他们把独立意志交给了集体,他们把个性爱好修剪得干干净净。他们成为一个个克隆人,没有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从里到外都是“公家”的。他们当中的最“无私”者甚至放弃了“人”的资格,甘愿“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这样一群好人具有巨大的战斗力,能够排山倒海,累死几只麻雀又算得了什么?他们每个人都充满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因为“在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他敢想平时不敢想,敢为平时不敢为,这种无坚不摧、所向披靡的战斗豪情让他的肾上腺素大量分泌。他就象一条亢奋的猛犬,只等主人松开锁链,便向猎物咆哮而去;至于是不是该咬,这不是狗要想的问题。他每日“狠斗私字一闪念”,大脑里已容不下“自我”的概念:个人被渺小化到极点,就差挫骨扬灰了。这样的集体是战斗的集体,它只有一个大脑。当这个大脑判断正确时,好人们就能做成大好事;当这个大脑判断错误时,好人们就能干出大坏事。
好人干坏事的前提条件,就是其他所有好人交出自己的大脑,供奉给他们心目中那个最大的好人。当然,好人们不说“交大脑”,而说“交忠心”。他们认为自己的思考器官不是大脑,而是心脏。
200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