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58章开始,我不在网上发新帖了。现实生活又一次出现变数,迫使我从虚拟空间退出来,认真盘算自己的未来。《老烟记事》仍在往前写,但我没有更多时间再和网友交流。这部东西弄了6年,假如不是几位挚友关注,早就收摊了。我知道此次离别将是漫长的,心里觉得对不起他们,却也不愿多作解释。
7月中旬我休年假,带着妻儿回国探亲,其间去杭州转了8天。杭州之行我琢磨了几年,这次终于下定决心。尽管从季节上说,现在不是去江南的好时候,可大伯已经92岁,再不见面恐怕就见不着了。在我的几个长辈中,大姑是最先走的,然后是三姑、老烟、二伯。短短5年,6个人就只剩下两个。这里面唯有大伯堪称生命的奇迹。他是个病包子,年轻时身体就不咋样,患有胃病、肺病。到了63岁,胃切掉了三分之一。到了75岁,肺切掉了四分之一。没过多久检查出前列腺癌,于是又切掉两只睾丸。到了80岁,发现有点脑萎缩,却是没的可切,只能听之任之。
这些倒还罢了,大伯最麻烦的是骨质疏松,曾经在公共汽车上把尾巴骨摔裂,将养了半年。三年前他把左腿股骨头摔坏,换了个金属髋关节,又顽强地站立起来。去年年底再把右腿股骨头摔坏,这下差点没能挺过来。术后几次报病危,然而他那口气就是断不了,绕梁三日,终于回光返照。
我这次去杭州,首先见到大姐。她是大女儿,大伯的晚年由她照管。大姐原本长得很美,二十多年未见,如今已蜕变成一个60多岁的老人,头发半白,面容憔悴,显是一路操心过来。大姐告诉我,大伯最近这次摔跤,可把她整苦了:
“我本来在楼上给他租了一套房子,雇个保姆照看,但他不怎么听话,老干悬乎事。那天晚上他进厕所解手,非拿拐棍去捅电灯开关,结果一下子捅滑溜了,身体失去重心,扑通摔倒,当时就起不来了。保姆扶不动他,赶紧到楼下敲门。我一听脑袋就大了,马上和你姐夫跑过去,只见他躺在地上,到处都是大便。我们费力把他搀起来,他两只手却不住地到处乱抓,把大便都弄到我们身上,整个人已经失去控制,就像落水者一样恐慌。
“我们替他简单擦了擦,用一个方凳抬着他到电梯口——那时家里还没有轮椅。他悬空坐在凳子上感到害怕,拿手抓你姐夫的头发,结果差点又摔一跤。我气极了,冲着他大吼,叫他不要捣乱,总算把他给镇住了。就这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上车,一路开到医院。此后几天,他的白血球都很高,主刀大夫不敢给他做手术,这样拖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糕。我当时多了个心眼,请来内科主任给我爸会诊。此人是个权威,曾经在美国留过学,跟你姐夫认识。他最后断定,我爸白血球过高并非细菌感染所致,而是身体受了刺激以后出现的正常生理反应。主刀大夫总算被说服,第二天就动了手术,给我爸又换上一个金属关节——上回也是他做的。
“可是手术以后,我爸恢复得很慢。虽然病房挺暖和,他却总是喊冷,身上没有热乎气儿,眼看一天不如一天,最后又回到重症监护室。我觉得这下要完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托人找到一个民间‘神医’,开了六包中药回来。没想到吃下后还真叫他还了魂,体温逐渐恢复正常,终于熬过了鬼门关。经历这场大难以后,我不敢再让他住在家里,而是把他送到一间康复医院。那里有护工照顾,不会由着他乱走乱动。”
我带着老婆孩子,在西湖转了四五天。到处都像蒸笼一样,完全没有“人间天堂”的感觉。然然不住地喊热,哪儿都不想去,最后惹得我火起,把他臭骂一顿:“这点累你都受不了,将来还有什么出息?我小时候讲的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你能行吗?”
这小子撇撇嘴,不屑地说:“现在打仗全用高科技,不怕死你打得过宙斯盾吗?我会说英语,会玩电脑,你九岁时能行吗?”
话虽如此,每天的活动他倒也坚持下来了。到了第五天头上,我告诉他要去见“大爷爷”,并且特地强调了此行的意义:“你到现在也没见过90多岁的人,这样的机会不是总有的,你要好好珍惜!”然然吁了一口气:“太好了!终于不用再游这破西湖了!”
康复医院在杭州郊外,大姐夫开车,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大伯的病房在4层,我们进去时,他正戴着眼镜看报纸。之前听完大姐介绍,我觉得大伯只剩下喘气的劲了,没想到精神头却挺好。与20年前相比,他的相貌变化不大,虽说头发少了些,但也没到地方支援中央的地步。身体确实瘦,脸颊却有些肉,并且还带点红润。唯一的问题是耳朵不行,十句话只能听懂四五句。
见到然然,大伯很是高兴,不住地夸他聪明,搞得然然叫“大爷爷”时也多了几分情愿。对于清月,大伯印象也不错,虽则第一次见面,但之前已经了解不少。可惜两人语言交流比较困难,一个听不懂,一个听不见。最后大伯笑咪咪地接过清月削的水蜜桃,理智地终止了对话,转而跟我聊天。
我吃惊地发现,大伯记忆力超强,对20年前与我相见的细节如数家珍。假如他真的患有脑萎缩,这些记忆肯定不是储存在萎缩区域。那时他腿脚还行,到北京来旅游,住在大姑家里。兄妹俩头年一个丧妻,一个丧夫,称得上同病相怜。大伯跟大姑父感情不错,坚持要为他扫墓。大姑清明刚刚去过,不想再动,便把我叫来,带大伯走一趟。大姑父的墓穴是我陪大姑去找的,位于香山边上的金山陵园。我其时在大学任教,有的是闲工夫,大姑又喜欢我,所以遇事总想起我来。
于是我陪着大伯开始了一天的长途旅行。事前我并没有心理准备,以为他扫完墓就了事,谁知他还要去香山,之后更要去颐和园,回来的路上又顺便逛了趟圆明园,转了一圈B大,并到我当年住过的28楼考察了一番。这下可把我累惨了,从早上6点一直走到晚上8点。大伯趿拉双布鞋,嘴里叼根香烟,一步一蹭地走,仿佛可以走到世界的尽头,真不知道这份耐力是从哪儿修炼来的!
不过大伯爬不动台阶,香山是坐缆车上去的。他以为这里的缆车跟杭州的一个样儿,没想到根本不是包厢,而是无遮无挡的悬空椅,把他吓得心惊肉跳。我觉得他有这方面的恐惧症,所以坐在悬空的方凳上也会受不了。下山时他死活不坐缆车了,但又不能走台阶,我只能带着他走汽车盘山道,一圈一圈不知走了多少圈,香山的路从来没有这么漫长。
好在大伯一路上都在跟我说话。我一直觉得他是个沉默的人,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个话痨。他一辈子跟我说过的话,95%都是在那一天说的。此前我从不关心家族的事,但大伯让我见识了这条血脉上的许多人,让我第一次把自己的前世和今生串在一起。
在病房呆了一个钟头,大姐暗示我们可以走了:“咱们一块照张合影吧!”然而大伯却对自己的外表非常在意,埋怨大姐夫说:“我头发太长了,怎么照相?两三周你也没带我理个头!照完相咱们还要一块出去吃饭,我几个月都没进城了!”大姐夫唯唯诺诺,当即带他到附近一个“城中村”去理发,他则叫我在后面推轮椅。谁知车刚开到地方,他就嚷嚷着要解大便,但是周遭找不到厕所,我和大姐夫只好把他重新弄上车,返回医院,路上他已经拉了一裤裆。到了病房,他赶紧从轮椅上下来,拄着架子拐去洗手间大便,完事后又喊护工进去给他擦身。大姐夫则趁空到楼下清洗汽车座套。
这么一折腾,大伯英雄气短,只能向我们连连抱歉,说自己出了洋相,不再到外面去了。大姐知道他并不是拉肚子,却不放过教训他的机会:“早就告诉你不能到外面乱吃。上次你过生日,非要出去吃大餐,结果回来拉了一个礼拜。你别总嫌这里的东西没油水、不好吃,一有机会就要进城开荤。你那肠胃沾得了油水吗?到点大便都一刻不能耽误!”说得大伯不吭声了。
我们在杭州又玩了三天。中间那天我跟大姐打了个电话,想走前再去看一下大伯,她和姐夫不必陪同。大姐却说:“你不用去了,我告诉他你们今天走了。有客人在这里,他就不安心住院,总想借故溜出来。”我听后只得作罢。康复医院护理条件还行,只是地方太小,10平米的病房俩人住,连个电视都没有。跟大伯同屋的是一位退休老工人,瞧上去挺慈眉善目的,可大伯不喜欢他,话不投机半句多,因此大部分时间都是看报,一天看四份报仍嫌不够。
所幸大伯还是乐观的,他逆来顺受地熬过了大半辈子,堪称社会主义社会的生存专家。那天临别时,他把我拉到近前,小声说道:“咱们应该还有见面的机会。我觉得自己再活五年没有问题。”说罢伸出个巴掌来,冲我嘿嘿一笑。
2014-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