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从里西湖36号出发,沿着西湖畔由东折南,来到中正路。中正路已经更名为解放路,这是改朝换代期间全国各地的统一做法。我在大方伯巷找到了树范中学,其时也已更名为“杭州第九中学”,并由私立改成公立了。唯有“大方伯”经受住了时代的变迁,谁也不会在意它是明朝布政使(省长)的俗称——当年确有一个大方伯住在此地。
我又往南走了20多分钟,约莫中午来到了城站火车站。站前广场已经拓宽,变得干净整洁,显示出新时代的气象。不过车站大楼并没有什么变化,仍旧是仿唐宫殿式建筑,顶着宽阔巨大的屋檐。这座大楼是日伪时期修造的,所以严格说来应该称为“奈良风格”。从它的规模和用料来看,日本人大概觉得自己至少能在这座城市呆上半个世纪——谁知斗转星移,三年就打道回府了。
候车厅前的台阶犹在,注视良久,婉如的形象便从来往的人群中浮现出来,依旧穿着齐膝的学生裙,头上扎着蝴蝶结,两只眼睛四下张望,一脸的焦虑和不安……我摇了摇头,驱赶走往日的幻影,径直来到售票厅,买了一张下午一点去往嘉兴的火车票。
1947年底,我初中毕业了,准备升入高中。母亲自然希望我能考上公立中学,但她不知道这两年我参加了多少与学习毫不搭界的“社会实践”,所以仍对我抱有奢望。我身为学生,心思并没有花在功课上,欠的债太多了,尤其数理化三门课越学越糊涂,又怎么能够考上呢?
记得给我上化学课的是一位日本留学生,但其穿着和举止完全是个冬烘先生,讲起课来枯燥无味,对学生很凶,所以他的课我一般都不听,考试就只好作弊了。有次我借来一本《大刀王五》,上课时塞在桌洞内偷看。看到王五被洋鬼子包围,飞身跳上房顶,掏出一把银元抵挡向他射来的一颗颗子弹,简直神极啦!不由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这时我的耳朵突然被人揪住,扭脸一瞧,冬烘先生正恶狠狠地盯着我。其实邻座早已向我发出警报,只怪自己看得太入迷了。接下来罚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那时脸皮已经练得相当厚,并不怎么在乎。叫我心疼的是,老师抢走了那本书,用脚踩住,扯成两半,扔出了窗外。下课后,我立即跳窗而出,将破损的书拣回来,但已经无法恢复原状了,只好拿所剩无几的零用钱买一本新的赔给同学。
参加公立中学的考试是无法投机取巧的,我最清楚自己的数理化水平,拿到试卷之前就作好了名落孙山的准备;每天“等因奉此”地进出考场,无非对家人有个交代罢了。不过我还是努力把文史学科考好,以求总分不要太落人后。结果当然是无力回天,又一次让母亲失望。她大概也明白了我在学校的问题是不受约束、放任自流,于是作出决定,让我到大哥任教的嘉兴青年中学寄读半年。
大哥长我10岁,抗战前中学毕业,后来因兵荒马乱,一直找不到大学上。1942年8月,上海法学院迁到安徽屯溪,大哥跑去就读,但也就念了两年,便辍学参加工作。不是大哥学习不行,而是教学条件太差,学不到什么东西。这些外迁而来的“名校”,由于师资严重流失,大多属于挂羊头卖狗肉,跟钱钟书笔下的三闾大学差不多,不过是给莘莘学子提供一个战时避难所罢了。屯溪在天目山脉的西端,地形易守难攻,抗战期间接纳了安徽省众多军政机构,成为和於潜一样的“重镇”。大哥既不想继续念书,便通过母亲的关系,在皖南行署会计室谋到一个饭碗。然而好景不长,一年后抗战胜利,机构撤销,大哥只好搬回於潜。
但是母亲那时刚好去了杭州,大哥不愿在家坐等,也想到省城找机会。算算手里的遣散费只够路上吃住的,于是辞了黄包车,单留一辆三轮拉行李;自己则跟在车夫后面,整整走了两天,才终于见着母亲。那时他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所以大少爷能伸能屈。可是母亲手里也没多少钱,便打发他到上海去找钱归园追讨所欠的一笔商款。
大哥事后回忆道:“我坐上火车,首次与日本鬼子面对面,他主动鞠躬给我让座。到了大中华旅馆,我找到钱归园,里面一群人正在雀战,乌烟瘴气。钱说打完这一圈就出来,我便到大堂看报坐等,忽见复旦大学招收插班生的广告,不禁动了心。我在屯溪读书时,有位老师叫赵东生,原是复旦的,此时已经回归本校。从钱归园处讨到钱后,我便立即去找他。赵视我为患难之交,极肯帮忙,马上领我去见教务处长。我身上未带学历证明,因有赵东生担保,竟也获准报名。离考试只剩一周时间,我知道机不可失,便每天到海关图书馆作考前准备。我的英文和语文本来就不错,只是数学有点差,但临时抱佛脚也能对付个及格。考完后我便匆匆赶回杭州。不几天报上张榜,竟有我的名字,母亲大喜过望!”
大哥时来运转,不光闯进复旦大门,并且连先前在上海法学院混的两年学历也获承认,所以只再花两年工夫,便从复旦大学经济系毕了业。1947年11月,大哥通过关系在嘉兴青年中学谋到一个“少校会计官”的职位,从此开始了他的“反动生涯”。青年中学是国民党办的一类准军事化学校,属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管辖。学生来源于复员的青年军,他们本是抗战期间响应蒋介石发出的“十万青年十万血”的号召而参军的中学生。抗战胜利后,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保送到全国5所青年中学,学完高中课程后,再输送到大学去。学生在校仍穿军装,但无军衔,生活费用由政府全包。
大哥虽然春风得意,对我的到来却并不欢迎。他的寄弟那时已在初中部上学,如今再添上我,他就要负担两个人的生活费,自然不轻松。虽说我是他的亲弟弟,小时候他也挺喜欢我,但我长大后学习不好,他对我难免产生厌弃之心。只是母命难违,他作为长子,无法推却照顾我的这份责任。然而所谓照顾,仅限于生活方面。他对我的学习是不管不顾的,因为他既没有信心,也没有耐心。其时他尚未结婚,正忙着跟后来成了我大嫂的秦女士谈恋爱,一到假日,就穿梭于沪杭线上。
大哥平时住在校外的“高家洋房”,与他合住的龙上尉是化学实验室的管理员。龙上尉有个弟弟也在青年中学寄读,住在校部一间空置的实验室里。我来了以后,大哥请龙上尉把隔壁的一间仓库腾出来,让我去跟龙二作伴。对这样的安排我很乐意,因为不用在大哥眼皮底下过日子。我每天照例会去教室听课,全班学生数我最小,坐在头排。由于是寄读,学习不用抓得很紧,心里无压力,反较以前还自觉些。
嘉兴不是杭州那样的花花世界,没什么地方可转,课余我主要靠看小说来打发时间。校图书馆有一套商务版的《万有文库》,我利用这半年系统阅读了许多欧美小说。隆冬时节,室内没有炉子,我就把灯泡放进被窝里看小说,有时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现在想起真有点后怕,万一翻身将灯泡压破怎么办?
或许是因为品味提高,我那时对艳情和武侠小说已失去兴趣,转而迷上了西方文学。将来当一名作家或新闻记者的理想越来越明确,我相信自己具备这方面的潜质。在青年中学,我的数理化仍是一如既往地差,但是语文却得到突飞猛进的提高,写作水平大大超出了同年级学生。
我的语文老师姓张,大高个儿,一头长发,穿一身棉军装,扣子从不系好,粉笔装在口袋里,一堂课下来,身上沾满了粉笔灰,好像刚刷完墙似的。蒋经国控制下的青年中学能够允许他保持这副“名士派头”,也算是匪夷所思。不过他讲课确实很棒,广征博引,思绪飞扬;板书则龙飞凤舞,不受拘束,可谓字如其人。他出作文题总是一易一难,由学生任选。有一回,他一进教室二话没说,在黑板上写了两行大字:
双十节的感想
你在想些什么?
我当时就看中了第二题,决定以送别婉如一家为素材写一篇微型小说,重点描述从“送”到“不送”那一刻的心理变化,只是把背景推到抗战期间,以增加紧张气氛,这篇文章未打草稿,洋洋洒洒一气呵成。虽是亲身经历,但我使用了西方小说的一些技法,故而显得别出心裁。一周以后,作文本发下来,张老师对我大加褒奖,从扣题、立意、思路到文字一一加以评述,几乎都是优点,用毛笔足足写了一页半,最后则说“然尚未达炉火纯青之境,幸勿骄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云云。张老师一向很自负,难得听他夸奖谁,所以这篇评语显得特别有分量。我读后兴奋不已,专门找了张薄纸,用毛笔将这些话描下来,连同作文一起寄给母亲。
张老师在评语后附笔,约我周日面谈一次。这让我激动不已,早8点就跑去敲他宿舍的门。没想到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程门立雪等了一刻钟,实在没了耐心,便咚咚砸门,这才听到拉栓声,原来他早操完毕,正在睡回笼觉呢!屋内光线暗淡,什物凌乱。他也不洗脸,点着一根烟,就坐在床边跟我谈。他认为我有写作禀赋,将来可以朝这条路上发展,但写到一定地步,就不是练笔,而是练心,其中的机缘和际遇难以逆料,需要自己去把握。他感觉我正在形成自己的风格,要有意识地多看一些名家作品,其中特地向我推荐了罗曼罗兰。他说的一些话,我当时并不太懂,但他对我的殷切期望,却导致我几十年如一日地苦恋文艺女神,至死不渝。可以说,他是整个学生时代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位语文老师。】
2014-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