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大哥沿着当年旧路,傍晚终于回到於潜。时近8点,我们在水沟巷随便找了家小旅馆,就住了进去。“近乡情更怯”,这话用在大哥身上,再恰当不过了。过去他是地主家大少爷,虽非大富大贵,却也穿绸挂缎,经常走街串巷,镇上不少人都认识他。如今他“衣褐还乡”,很担心让贫下中农发现,搞个现场批斗会,所以一路上都惴惴不安。
进了双人间,把行李放下,我提议到外面找个小店吃晚饭。大哥不愿意,说人多眼杂,还是在楼下餐厅吃罢。
我笑他神经过敏:“这些年你都在杭州呆着,跟於潜根本不搭界,还能找你什么麻烦?你又没犯罪,一个普通公民在大街上走走,就能让人抓起来?我不信!”
大哥不以为然:“怎么不搭界?解放初没收咱家财产的时候,专门把我叫回来办手续,县政府的人都认识我。”
“那回批斗你了吗?”我问。
“那倒没有。不过搞得我很紧张,真担心被扣起来。要不是这次陪你,我怎么也不会回来了。别以为家里只有妈妈是地主,咱们几个都无辜。以前我还下乡催过租呢,贫下中农最记恨这种事。好在我从来不爱吵架,催不着就催不着吧,倒也没跟谁结过怨。谭世昌被枪毙前,曾经押到麻车埠开公审大会。他家地多,能有上千亩,交不起租的农民肯定不止一两个,上去一控诉,台下立刻群情激愤,高呼‘枪毙恶霸地主谭世昌’,开完会就把他给崩了。”
我好奇地问:“谭伯伯挺和善的啊!我看他对长工也不错。”
大哥哼了一声:“那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占了那么多地,都是从哪儿来的?那些长工是因为没了地才到他家干活的,你以为一点小恩小惠就能让人不记仇吗?阶级仇恨深似海,你懂吗?”
我点点头:“也是啊!他家那么阔,又有油坊,又有商铺,在杭州上海也有门面,还要那么多地干嘛?真是想不开!”
大哥说:“地主地主,没有地,他怎么做主?只有周围这一圈都是他的了,他要种什么才能种什么,否则那些油菜籽从哪里来?别忘了我在复旦是学经济的,这一招就叫‘垄断’。大资本家搞垄断,大地主也得搞垄断,否则没法发大财。说起来,这谭世昌要是查三代,还真是贫下中农。他爷爷是撑渡的,连半块地也没有,后来却一夜暴富。据说是在船上拣到一口袋金条,不过他家从来没承认过,反正就这样莫名其妙发起来了。大概是吃够了没地的苦,祖孙三代都拼命敛地,到他这会儿,已经搞到‘出门三里路,不踏别人地。’你说这还能活吗?”
“那他临解放时为什么不跑?”我不解地问。
“他这就叫‘小处聪明大处糊涂’,觉得自己不过是地多钱多,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新政府又能拿他怎样?他可不明白共产党是靠土改起家的,不收拾他,别人哪能分着地?当年枪毙他的时候,说他害死过七八个农民,那都是瞎扯。他手里如果有人命,早就跑了。28军军长陶广是他干爹,你说他在国民党的关系有多深?跑去台湾太容易了!他两个兄弟都走了,他女儿也走了,只有他不走,说共产党不会为难他,他组织的‘自卫团’还打过日本呢!
“说实话,谭世昌也是叫他那位干爹给害了。解放前夕陶广加入‘民革’,投向革命阵营,在上海受到过陈毅接见。陶广对陈毅印象很好,回来就叫谭世昌别走了:‘共产党很开明,上海大资本家只要不捣乱,都能安居乐业,你这个乡间士绅还能有什么事?’他听了陶广的话,就没走。其实他那时要去台湾已经不行了,不过去香港还有机会——这是最后一线机会,但他仍然无动于衷。人要找死,真是老天都没办法啊!转过年来搞土改,就把他的地给分了,只是那会儿还没抓他,估计是碍着陶广的面子。谁想陶广命短,1951年就得病死了,於潜这边马上准备动手。
“谭世昌听到风声,跑去上海躲起来,最后还是叫丁克诚带人抓住了。丁克诚知道他会拳脚,身边还有一支白郎宁,不能硬来,便以老友名义登门拜访。谭世昌不好不见,就叫仆从把他带进里屋。丁克诚见谭世昌在床上坐着,上去一把将他的眼镜拿掉,转身就跑。谭世昌早年读书很用功,考入浙江政法学堂,把一双眼睛学成深度近视,这会儿眼镜没了,成了‘睁眼瞎’,叫公安冲进来摁在床上。那支白郎宁就在枕头下面,子弹已经上了膛——所以读书害死人哪!”
我听了一时无语,脑中怎么也无法把这个‘土豪劣绅’与自己童年时的印象揉合在一起。人性是很复杂的,也许在我面前,谭世昌是一个慈祥的长者;在农民面前,他又是另外一副嘴脸。然而,无论他对农民是好是坏,恐怕都在劫难逃。】
毛主席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就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在阶级社会里,个人命运很大程度上由其阶级命运决定,而阶级斗争从来是你死我活的。谭世昌祖孙三代孜孜以求,终于由“贫农”窜升为“大地主”,完成了从“革命”到“反革命”的转变。如果没有碰到改朝换代,子孙又善经营,他家可以继续发达下去,进入现代甚至可以变成大实业家。然而赶上新社会,谭世昌只能用自己的人头祭奠一场伟大的革命。事实上,中国历代革命都是这么个道理。地主和农民玩的土地游戏,两三百年也就玩到头了。农民手里没有筹码,就只能暴动,掀翻牌桌,打倒地主。到这种时候,没什么道理可讲,要讲也只能讲革命道理,而不能讲游戏规则。
如果谭世昌死前能够回首一生,他会发现:每多拿一块地,他就给自己多砌了一块墓砖。
2013-11-23
馬克思談的無產階級,從來不包括農民。
中共發現中國當時資本家與工人矛盾並非主要問題,才移花接木,把無產階級革命變成佃農向地主奪取田地。
後來搞人民公社,土地歸公,大家沒動力幹活,生產力大跌,說明中共消滅地主本質上就是荒謬的,消滅了生產積極性。
譚世昌家三代從佃農變成地主,說明佃農在舊制度下是可以憑努力翻身的。
再次顯示中共理論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