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斗狼
老烟记事
【由于劳改厂只给母亲放假一天，此次省亲任务已经完成，继续呆在金华没有意义了。这座城市对我并无特别留恋之处，它的火腿也从未让我觉得有多好吃——我对木乃伊之类的东西一向兴趣不大。还是去於潜吧，那是我长大成人的地方，是我真正的故乡。
第二天一早，我和大哥把房退掉，乘上了开往兰溪的火车。18年前，母亲带着我们也是这样走的。那时我第一次乘坐火车，感到无比新奇：一座座小房子连成长龙，跑在两根铁轨上，又快又平稳，好像被巫师施了魔法。只可惜时间太短：兰溪离金华不过23公里，半个小时就到了。下了车，我意犹未尽地跑到前面去看火车头。那样一个冒着白烟的黑色铁兽，让我第一次领略到大机器无与伦比的力量。
一个8岁孩子首次出远门，自然感到无比新鲜，外面的世界五光十色，引起我强烈的探索热情。我一生都对旅行充满渴望，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除此之外，我对战争的气氛也有了真切的感受。一路上看到不少躲避战火的难民，从他们匆忙而慌乱的举止上，我已经能够体会到战争的迫近。事实上，只是由于母亲未雨绸缪、及时做出搬家的决定，我现在还可以享受旅行的乐趣。】
老烟乘坐的这条线叫金岭铁路，是1932年修建的，虽然距离不长，却把金华与兰溪紧紧联在了一起。这两个地方位于“金衢盆地”的东缘，物产丰富。兰溪在金华西北，紧临兰江，从这里顺流而下，就可以进入富春江；而富春江的下游，则是更加有名的钱塘江。金华的很多土特产，正是通过兰溪运抵杭州的。两年以后，这里将要爆发大规模的“浙赣会战”，日军重兵夺取金华和兰溪，并且向西横扫金衢盆地，攻入江西境内。
在1940年，日军占据着浙江北部的杭嘉湖一带，与国军隔着钱塘江对峙。这种格局是1937年底杭州沦陷之后形成的，并且在两年多的时间里，基本保持稳定。日军没有过江而击，是因为淞沪会战以后，正面战场位于南京、武汉、长沙一线。在那条战线上，日军消耗了大量兵力，暂时顾不上吞下浙江这块到嘴的肥肉。因此抗战虽然打了3年，老烟在新昌却没有遭受战火的洗礼。
然而钱塘江毕竟不是什么“天堑”，日军喘息过来以后，便开始图谋南下。1940年1月，日军偷渡钱塘江，占领萧山，国军防线几乎崩溃。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亲往节制各军，这才勉强压住阵脚，使日军未能形成破竹之势。但日军渡江成功，已令浙江军民大为震动。绍兴、新昌一带离杭州很近，更是岌岌可危。奶奶虽是妇道人家，在当时也一定能够判明形势：新昌已非久居之地。
到了1940年7月，更是爆发了镇海战役。日本第五舰队攻陷了浙东海防重镇——镇海，国军194师顽强抵抗，最终反败为胜，将飞机和重炮掩护下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击退。师长陈德法异常凶悍，为了争夺制高点戚家山，督令各部与敌进行了七次肉搏战，场面极为血腥。此役毙伤日军1200人，国军自损2000人，称得上“惨胜”。日本海军因而遭受对华作战的首次失败，登陆行动的最高指挥官萍乡月蜀大佐事后竟至切腹自杀，以谢国人。
这两起进攻虽属局部战役，但日军夺取浙江的战略意图已经昭然若揭，紧临战场的百姓开始纷纷逃离。老烟如果再晚一两年离开新昌，恐怕也要加入难民的行列了。
【我们的行李没有随火车托运，而是由汽车直接拉到兰溪码头。从这里开始，我们就要改走水路，沿着北偏东方向，经兰江、富春江抵达桐庐，行程大约200里。由于是顺流而下，船速很快，两岸风景如画，令人心旷神怡。船靠码头以后，母亲派大哥二哥上岸买些水果点心，当作午饭。半小时之后，二哥却慌慌张张地跑回，说大哥买东西时使用了假币，前脚刚走，后脚就被警察追上，直接抓到了稽查所。二哥因为年纪小，被警察放回来报信。
母亲一听，赶紧拎着个包袱，随二哥去稽查所救人。临走前吩咐我们几个小的留在船上，听大姐的话，不许乱跑乱动。其实大姐已经吓得六神无主，因为这祸正是她闯出来的。家里的钱一路上都由大姐携带。出发前母亲特制一条腰带，让大姐贴身系着，上面缝有大小不等的口袋，装着面值不同的钞票。其中一个口袋里有几张假币，是母亲以前买东西时不小心收进来的。她特地交待大姐要小心保管，等她在路上寻到个“猪头三”，再想法把假币花掉。不料大姐刚才光顾着说笑，稀里糊涂地把两张假币抽出来交给了大哥，这下捅出了大娄子。
那时日本人大量伪造国统区的法币，用以套购物资。老百姓收到假币可算倒了霉：不花吧自己受损失，花吧又怕被政府抓住，搞不好弄个“通敌”罪名。母亲心存侥幸，没想到会在这里着了道儿。
事已至此，我们几个如同没脚蟹，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在船篷里紧张地向外窥视，期盼母亲能够逢凶化吉。码头上人头攒动，你来我往，乱哄哄地像个集市。莫非我们今天真要搁浅在这桐庐镇？
过了大半个钟头，我们才见母亲领着大哥二哥往回走。从他们的表情看，问题已经得到解决，几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原来母亲是利用父亲在司法界的老关系才化险为夷的。这里的法院院长和父亲曾在省府开会认识，后来路过新昌时在我家住过一宿，有“搓麻之谊”。母亲与他虽只见过一面，却记得他的大名，此时提起来，稽查所长登时脸上变色，细问情由，竟是一个系统内的家属！本来花假币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跟造假币有本质区别，没收钞票就行，用不着抓人的。那几名稽查人员欺负大哥是外乡人，想趁机敲一笔竹杠，现在见事主有些来头，便不敢造次，客客气气地把人放了。母亲从包袱里掏出一盒香烟来，让他们总算没白忙活一场。
母亲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愈显高大。这一路遇到过不少困难，每次都是母亲独挡一面，想方设法化解掉的。那时她精力充沛，机敏过人，让我觉得没有她办不成的事。谁能想到，十几年后她竟会变成那样一个战战兢兢、胆小如鼠的老太太！】
2013-1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