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风搞了一个月,终于式微。说到底,速中不过弹丸之地,再怎么挖掘材料,总有到头的时候。运动从5月1日发轫,已经历时半年,无论领导还是群众,其热情和才智均已发挥到了极限,再搞下去就只能炒冷饭了。依我的运动经验,上边又要适时推出新花样了。果不其然,国庆刚过没几天,校首长便宣布速中整风运动胜利结束,接下来用了一周时间盘点胜利成果,其中就包括宣布速中“右派分子”名单。这份名单虽无任何悬念可言,终以军区政治部的名义,为我的“中右分子”加盖了一道封印。
对于整风过程中群众意见比较突出的问题,校首长则表现了虚怀若谷的品质:“整”就是为了“改”,既然大家都不满意机关里的官僚主义作风,那么就精简机构,下放劳动。近的可去郊县参加农业生产,远的就要上山下乡了。众人一听傻眼:怎么整来整去,整到了自己头上?前一阵摇旗呐喊、冲锋陷阵的锐气全扔进了爪洼国。说穿了,谁愿意放着安逸舒适的生活不过,离开城市到农村去受苦呢?
各人开始打起了小算盘,掂量自己被“下放”的可能性。平素跟领导比较亲近的则开始跑关系,力争自己不被扫地出门。我则采取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反正已经落到这步田地,“既来之则安之”吧,政委都亲近不得,找谁还能管用呢?不过在心底,我相信速中会接着办下去:偌大一个军,这么多文盲干部,没个培训机构怎么成?数理化可以不学,语文总是要有人教的。我这样的骨干教师,在军区也是挂了号的;现在用的教材,我还是编委主要成员呢!部队文化机关的编制一向不稳定,但这么多年我也没被精简下去。一线教员毕竟是靠本事吃饭的,校首长在决定谁去谁留的问题上,往往最后还是青睐那些业务过硬的教员。以前肃反受到冲击的几个人,不也都留下来了吗?反倒是运动中一些活跃分子,因无一技之长,最后还是转业去了地方。
就这样云里雾里过了两个月,仍然不见“下放劳动”的名单,众人紧绷着的心渐渐渐松驰下来。也许领导只不过说些场面上的话,真要大范围下放劳动,搞不好连自己都会跟着“上山下乡”,这又是何苦呢?和尚全赶跑了,方丈住持不也得去当托钵僧了吗?然而被运动中断的教学工作却不见有恢复的迹象,我们这些教员整日里学文件、写心得。学员则管的比较松,老粗们没有文化课上,就整天抽烟打牌下棋,宿舍教室都快成了俱乐部。教导处每三天要召集学员搞一次政治学习,以此维持最低限度的纪律。我猜想这批学员就这样了,年底结业走人;明年新学员来了以后,教学工作才可能恢复正常。
我虽然戴了顶“中右”帽子,在学校里并未遭到什么歧视。同事和学员从没人拿这个羞辱我,这可能源于部队那时比较纯洁的作风。“批评和自我批评”本是家常便饭,目的都为治病救人,并非出于个人私怨。“病”治好以后,便要“放下包袱、开动机器”,重新投入火热的革命事业。运动中整人在所难免,有时下手还挺狠,但这都属于治病救人的手段,完事以后大家还是战友和同志。这种关系在地方单位很少见到。从某种程度上说,部队就像个宗教团体,大家都是清教徒,具有崇高坚定的信仰,所以往往能够超越人之常情。
这期间我与婷婷保持着正常的通信。她到学校以后适应得很好,不仅学习努力,而且积极上进,向辅导员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她的病也恢复得不错,偶有胸闷咳嗽,不过总是一天好过一天。天气渐冷,我提醒她不可大意,这一冬要保证安然无恙。她说自己很小心,上体育课也不敢使劲跑跳,因此给老师留下了个“体质较弱”的印象。其实她中学体育挺好的,百米还拿过年级冠军。
王家我则一直没去,实不愿再看到她爸那张老脸。在他心目中,我这“乘龙快婿”的形象已经彻底颠覆,不仅再也沾不上什么光,而且很可能还会跟着倒点楣。要不是怕女儿翻脸,他八成已经提出退婚了。眼下我前途未卜,跑上门去自找没趣干吗?倒不如等形势明了以后,再和他打交道。借口总是能够找到的,“单位太忙”、“学习任务重”等等,反正也不指望他相信,心照不宣便了。
进入12月后,风声骤紧,从多个版本的小道消息判断,速中真要关门了!其中最耸人听闻的一个版本是:国防部长访苏归来,已接受赫鲁晓夫实行全面裁军、和平过渡到共产主义的建议,为此要精简10万名编余军官,移交给农垦部去开发北大荒。
一周以后,这消息竟然得到了证实。校首长召开全校动员大会,要求人人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主动申请“上山下乡”。有些老兵油子当即在台下说起怪话来了:速中是编余干部的大本营、收容所,而北大荒则是充军劳改之地。
想想两个月前的大字报狂潮,真像是演了一场滑稽戏。尽管众人提出了比天上星星还多的整改意见,可就没想到这单位不久便要连锅端,不复在地球上存在!既然如此,你们提什么劳什子意见呢?真是吃饱了撑的!不过话说回来,无论提不提意见,恐怕大家的命运早已注定。速中的所谓整改运动,无非是为后面的“连锅端”做准备罢了,这个计划大概只有包括政委在内的极少数人知晓。运动就像一场游戏,我们都是局中人,不管搞得怎样热火朝天,最后如何收场却是局外人说了算。】
2013-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