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中右”帽子的第二天,我终于得来婷婷的好消息:她考上CJ医学院了!此前我已有所预感,但是没敢说破。为了这份梦想,她几乎到地狱里走了一遭,老天总该开眼了。
听着婷婷在电话那头喜极而泣,我忽然有一种虚空的感觉,仿佛高飞的风筝一下断了线。“否极泰来”,这话终于应验了。只不过是我的“否极”,她的“泰来”。倘若两者有某种因果关系,我多少还能获得点满足感,可我知道两者并不搭界,她的喜悦难以填补我的落寞。
王父异常兴奋,邀请城里两家亲戚,周日中午摆席庆祝。在那个时代,上大学虽不算最光荣的事,毕竟还是很体面的,尤其对王家这样几辈没出过读书人的市井小户来说,能有一位千金考到上海有名的医学院,足以光宗耀祖,蓬荜生辉了。
我却不想凑这份热闹。在王父看来,我这个“乘龙快婿”一无家产,二无学历,有的只是一块“革命军人”的金字招牌。一旦他发现这块招牌换成了“中右分子”,不知会作何感想?我不是个自轻自贱的人,可落到这步田地,又怨得了谁?
我打电话告诉婷婷,周日全天要政治学习,出不来。她感到很失望,又有点疑惑:“你怎么听上去不太高兴?出什么事了吗?”我连忙解释:“没有,没有。这阵子学习任务太多,睡眠不足……好吧,要是结束得早,我就过来。不过你们别等我吃饭了。”
其实速中的反右运动已经消停。陈洪谦给我戴上“中右”帽子的那一天,亦即我在政治舞台上表演的最后一天。周五下午,速中宣布“整休”两日,除了校党委还要召开内部会议,其他人员都放了假。喧闹多时的校园突然变得安静起来。
周六我睡了一天的觉,其间让尿憋醒两回,上完厕所后接着睡,一直睡到晚上七点钟,实在饿得受不了,这才起身穿衣,到楼下吃饭。政治运动与体育运动相仿,对选手的体能要求非常高。我以“骨干分子”的身份跑完前半程,又以“重点对象”的身份跑完后半程,其间还长途跋涉、料理了王露婷的一场大病,体力透支堪比“铁人三项赛”了。
睡足吃饱,精神头又回来了,觉得“中右”问题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当下趁着兴头,把宿舍一通打扫,又到水房洗了一个钟头的衣服,一直折腾到半夜,才觉得有些困了,于是倒头再睡。
生活要能过得像猪一样简单,我就能像猪一样快乐。
周日一早起床,洗漱完毕,收拾停当。先到军人服务社买了果酱面包和牛肉罐头,再到车棚找来我那辆匈牙利钻石牌轻便自行车,掸去灰尘,推出校门,兴冲冲跨上,沿着大运河向北疾驰。持续多日的大批判,使我失去了往常像空气一样取之不尽的自由,现在逃出牢笼,有如重获新生。
车轮飞转,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凉风习习,绽开了全身毛孔,令我心旷神怡。正赶上雨后放晴,悠悠白云飘浮在湛蓝的天空,远处点点船帆贴着河面缓缓移动。大自然如此平和宁静,全不在意人世间的残酷争斗,让我领略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伟岸与壮丽。
我来到离城9公里的扬水站。推车沿灌渠走200米,有条葱郁的林带,林中绿草如茵,宛如世外桃源。我找了一块平整地,铺上报纸,摆出美味,尽情享受独处的自由与惬意。小时候我到后山放羊,经常一个人躺在林间空地做白日梦,任由羊儿在旁边静静吃草。时间是我的,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即使在那个年纪,我也知道自己是自由的,自由的感觉真好。
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吴青那张死灰色的圆脸来。这位老兄“高台跳水”所产生的冲击余波,至今还能传到我身上,叫我不寒而栗。他死前半个月,我俩曾在速中附近一条巷内巧遇。他推着一辆平板三轮,上面放了不少家什物件。有个红漆马桶摇摇晃晃,随时可能掉下来,我就帮他拿在手中,陪他一同回校。他说自己快要结婚了,正在置备家当。运动期间不好请大假,只能见缝插针,抽空出来买点东西。他额头上布满汗珠,脸上那辛苦而幸福的表情,让我记忆犹新。
我实在难以把这两张脸重叠在一起!
反右中的车轮战,吴青在肃反期间是领教过的,那会儿把他当敌特嫌犯来对待,体罚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他在肃反时挺了过来,怎会在反右中却垮掉了呢?
闪念之间,我突然明白吴青为什么会寻短见了。
悔恨!痛彻心肺的悔恨!吴青就是被自己的悔恨杀死的!
在肃反时,吴青不过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他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不会有太多的自怨自艾。只要保持对组织的信任,相信“公道自然在、日久见人心”,他便不难熬过难关。可在反右当中,吴青因为出言不慎,旧案重提,这才引祸上身,所以说他“咎由自取”并不为过。那时候他离婚姻的殿堂只有一步之遥,幸福的人生即将开始,而这一切都被自己的“不慎”葬送掉了,他会有多么悔恨呀!这时女方家再对他说几句不中听的话,他恐怕更要无地自容了。
“哪怕还有一丝补救的机会,一丝机会……”
但是,没有了。除了悔恨,还是悔恨。悔恨是毁灭自我的最强烈的腐蚀剂。吴青就在悔恨当中放弃了自己,选择了“自绝于人民”的道路。
如果吴青不曾有过那份幸福,如果那份幸福不曾被自己亲手葬送,我不相信他会选择自戕。
他性格中的敦厚与执着,也使他无法承受上天先予后夺的戏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老子》这两句话,是我幼时在二哥“督学”之下死记硬背而来的,此时却冲破伟人的众多语录,难以遏止地冒出脑海。是啊!既然无法与天地对抗,与圣人为敌,那我为什么不能把自己当做一条刍狗呢?吴青要是这样一条“草做的狗”,怎么还会去寻短见?
人啊人,因为有了自尊,所以与动物分野;可也是因为有了自尊,却失去了动物的生存能力。我现在要做的,就是降格以求,别太把自己当做人,否则早晚也会像吴青那样跳下去。幸福本是一种精神状态,而不是一种物质存在。你如果非把幸福具象化,甚至像猫撒尿似地在上面留个记号,以此宣示自己的所有权,你的幸福便很容易被人拿走,你也会因此而崩溃。
我不是吴青,我的幸福不是红漆马桶。】
2013-2-17
这篇巨作可要坚持下去啊。
这些天来每天看几段, 几成瘾。 通过老烟的故事, 弥补了我对文革那段认知上的空白。 把小时候记忆中的 关于 “反击右倾翻案风” 这个听过无数遍、深刻记忆里却对其含义一无所知的抽象的名词终于具象化了。 现在终于明白 “右派” 这个词从前于我们这代人是毫无意义的一个词, 而对父辈来说, 却是刻骨铭心、令人颤栗的一个词。 我的父亲在我刚出生不久就被抓走, 因为同事污蔑他带头喊反动口号。 一关就是一年多。 姥姥那时偷偷抱着我去我父亲劳改的那个地方, 隔着铁丝网让父亲远远地看我一眼。 等我父亲被放出来回家的时候, 我已经可以满地跑了。 妈妈让我叫爸爸, 父亲竟然惊诧不已, 没想到是叫自己。 回想起来令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