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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记事(94) 柳林深处

(2014-08-06 04:22:35) 下一个

【1957年5月20日,星期一。速中召开骨干分子例会,主持会议的不是校长,而是政委。校长由于整日劳累,痔疮又犯了,坐都坐不住,只好送往军区医院动手术,此后一个月再未露面。

政委在会上说:“速中整风搞得有声有色,得到了军首长的表扬,我们要再接再厉,掀起运动新高潮。目前的形势发展可谓‘一日千里’,看看《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和《文汇报》吧,里面对于党风的批评有多么尖锐!与社会上的大鸣大放相比,部队机关院校的步子还是慢了一些。速中鸣放仍由骨干分子在唱主角,其他教职员工以旁观者居多,这个局面要尽快改变。要知道,不少同志嘴上不吭声,心里未必对党没有意见。他不说出来,党怎么会知道他有意见,又怎么改进工作中的缺点错误?毛主席说过:‘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整风运动要扎实深入,必须进行全民动员。你们作为骨干分子,不光要自己带头鸣放,并且要发动普通群众进行鸣放。大家共同努力,才能拆掉‘官僚主义、主观主义、宗派主义’这三堵墙。”

会后蔡处长又把我叫去,让我动员叶林枫鸣放:“小烟,政委在会上已经说过,速中整风要发动更多群众参与进来。我觉得‘肃反运动’是个不错的题目,你可以好好琢磨琢磨。报上刊登的鸣放意见中,有不少是针对肃反运动去的。肃反原本只是批胡风,后来打击面搞得越来越大,整了一帮不相干的人,现在有必要进行反思。叶林枫在肃反时受到过冲击,对这场运动当然会有意见。我本指望他能主动鸣放,谁知他像个蔫茄子似地一言不发,看来还是心里有顾虑。我知道你平常和他关系不错,不妨做做他的思想工作,让他站出来放放炮。速中当时搞肃反也比较激烈,差点闹出人命,所以选这个题目做文章,可以说是紧跟形势、有的放矢。”

叶林枫被我从朝鲜捞出来以后,就和我成了莫逆之交。他对我是有求必应,王露婷的数理化全都给他包了。叶林枫精通业务,工作非常努力,受到学员的普遍好评。领导对他也很器重,半年就把他提拔为数学教研组组长。与在洪溪那会儿相比,叶林枫变得更加随和,没有了孤芳自赏的架子,与工农出身的学员相处得十分融洽。但他从不谈论政治,就算平时聊天也回避敏感话题。整风开始以后,叶林枫在小组讨论中除了念念报刊文章之外,实在没有给大家留下什么特别印象。

从蔡处长那里领命之后,下午我就在小组会上发言,批评肃反运动有过激之处,不摆事实讲道理,错整了一批无辜同志,这是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的作祟结果。我讲完之后,另有两名骨干分子站起来“敲边鼓”。然而自始至终,叶林枫都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好像我们讨论的话题与他丝毫无关。

我知道叶林枫的心态,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是被运动整怕了。晚饭后我找他谈心,他似乎早有思想准备,提议到速中北边不远处的一片柳林去。在路上我就开导他:“老叶,你在业务上没的说,可在政治上一直挺灰。肃反那件事,其实原单位也知道把你给冤枉了,但从来没有出具过明确的政治结论,所以速中大部分人都以为你有什么历史污点。你自己也不站出来申辩,只知道夹着尾巴做人,这有多么窝囊!整风以来,政治空气已经发生变化。原先不敢说的话,现在可以说了。我今天在小组会上表态,就是希望你能站出来鸣放,一方面帮助党改正缺点错误,一方面也洗刷自己的清白。肃反是不能完全否定的,但运动中整错了人,当然应该平反。我给你透个底吧,这是蔡处长专门交待给我的任务。组织上已经开始考虑你的问题,你自己也要主动点才好。解决了这个政治包袱,将来你在部队的发展自然是一帆风顺,前途不可限量。”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柳林。在夕阳的余晖中,柳枝呈现出绚丽的金黄色。我们的身影细长细长,沿着小径伸向柳林深处。叶林枫看着美景,幽幽地对我说:“小烟,你觉得这一切很真实吗?太美的事物,总是让我怀疑它的真实性。你知道,我是个‘过来人’,领教过运动的残酷,早就看破红尘了。平反不平反的,我一点都不感兴趣,只希望远离政治,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我倒是比较担心你。你对运动过于投入,说话毫无顾忌,没有一点戒心。也许是旁观者清,我觉得这场运动越来越难收场了。报上的不少言论已经非常出格,远远超出了‘批评’的范畴,而是在赤裸裸地攻击共产党。假如按照‘批胡风’的标准,这些人早就够得上逮捕法办的了。让我感到困惑的是,为什么共产党到现在还不动手?怎会有这么大的耐心?连我都有点忍不住了……”说到这里,他自己也乐了:“你瞧我,操的哪门子心,我就是一个看戏的!”

我不觉心中有气:诚心诚意地说了半天,这老兄竟然“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过我还是尽力开导他:“老叶,你这个人干嘛这样灰暗?革命运动中谁不会受点委屈,你遭了一回罪,就对党失去了信心,让人怎么看你?让人怎么帮你?想想那些老前辈吧,他们经历了多少磨难,却对党忠心耿耿,不离不弃。这就叫‘革命境界’!一个人不能太关注自己的恩怨得失,应该站得高一些,看得远一些,心胸也就自然宽阔了。”

老叶抬起头看我,树叶的光影照在他脸上,给我一种飘忽不定的感觉。他叹了一口气道:“小烟,我今天的话可能已经说多了,不过在速中我只有你一个朋友,所以也无所谓了。你比我要小七八岁,参军以来一路顺风,没受过什么挫折,所以我不指望你能完全理解我。我当年也曾壮志凌云,期望像保尔那样在革命熔炉里百炼成钢。可是现实世界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肃反一来,昔日的战友和同志就变得像敌人那样冷酷无情,没有任何情义可言,让我非常寒心。我是个受过旧式教育的人,骨子里还是崇尚‘忠义’的。我从不抛弃战友,从不背叛同志,因为我相信我的战友和同志也会这样对我。我从没想到,有一天我的这些兄弟会翻脸不认人,这种震惊和伤心是你无法体会的!我吊在那棵大树上的时候,我对‘革命友情’的信心就随着雨水一点一点流失了。从那以后,我只能降低自己的思想境界:我不害人,别人也别来害我。我努力工作,凭本事吃饭,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叶林枫把话说到这份上,让我也无法可想。哀莫大于心死。我和他虽在一个单位工作,却是两条道上的人。“道不同不相与谋”,这大概是千真万确的了。】

201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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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五月绿 回复 悄悄话 理解叶林枫。
格利 回复 悄悄话 叶林枫明白人啊,男主人公在政治上还是嬾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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