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节刚过,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要求在全党重新进行一次普遍的、深入的“反官僚主义、反宗派主义、反主观主义”的整风运动。按照惯例,速中全校停课,投入这场规模空前的政治运动。我理所当然地又成了骨干分子。校首长先在小范围召开动员会,要我们打消顾虑,带头向党提意见,从而把全校教职员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但是,让这场运动迅速升温是有困难的。曾几何时,胡风不就是因为向党中央递交30万言意见书而招来横祸吗?这次要求反对“三个主义”,矛头还必须向上,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普通群众哪有如此胆量:说大了,怕扣上反党帽子,说小了,联系本单位的领导,也得罪不起。所以校首长进行了反复动员,并作出许诺,不给提意见者穿小鞋。这些头头中,数瘦骨棱棱的校长最能说。他拿着一份《人民日报》,向骨干分子们传达中共中央《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
“这次整风运动,应该是一次既严肃认真又和风细雨的思想教育运动,应该是一个恰如其分的批评和自我批评的运动。开会应该只限于人数不多的座谈会和小组会,应该多采用同志间谈心的方式,即个别地交谈,而不要开批评大会,或者斗争大会。不论在座谈会、小组会上,进行批评的时候,或者个别交谈的时候,都应该放手鼓励批评,坚决实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原则,不应该肯定自己的一切,拒绝别人的批评。”
读完这段文字后,校长按照自己的讲话习惯,开始没完没了地即兴发挥起来。他谈到各地热烈讨论毛主席《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讲话,联系费孝通的《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慨叹“千人之诺诺不如一人之谔谔”是何等难得,还说有位民主人士批评毛主席“好大喜功、急功近利、鄙视既往、迷信将来”,姑且不论其正确与否,他们这种热心帮助共产党“除三害”的积极性是可嘉的。如此等等,都是些耸人听闻震聋发聩的消息,言下之意是地方上的大鸣大放已经搞得热火朝天,部队晚走了一步,应该迎头赶上。上海一位资本家连“定息要拿20年”的意见都敢提,我们又有什么顾虑撂不下?
校长在1942年入伍前,本是西南联大历史系二年级学生,曾多次聆听费孝通的演讲,对其崇拜得五体投地。他因为追求革命而辍学,几经辗转来到延安。当时在延安,像他这样科班出身的知识分子算得上凤毛麟角,本来可以一展宏图,谁想他在1942年的整风运动中没有管住自己这张嘴,说了些共产党的风凉话,结果受到冲击。好在他的言论比王实味差得远,没有被划到对立面去,不用为项上人头担心。然而遭此一劫,仕途还是大受影响,一直得不到重用。只是到了解放以后,部队开始抓文化建设,他才慢慢缓过劲来,一点一点往上爬,现在总算爬到速中校长的位置。这次或许是受到费孝通文章的感染,他表现得异常兴奋,如同一只惊蜇而动的虫子,终于可以拱出地面,享受和煦的阳光了。整整两个钟头,校长滔滔不绝,侃侃而谈,其间多处引经据典,借古讽今。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谈到唐朝奸相李林甫:
“李林甫一手遮天,干尽坏事,又怕别人到皇帝跟前告状,于是就把谏官们召集起来训话说:‘现在皇上领导英明,文武百官只有服从的天职,不必再提什么意见了。你们难道没瞧见宫门口站立的仪仗马吗?它们吃的是一等饲料,相当于三品官的薪俸,可是在值班时,只要嘶叫一声,就会被立即淘汰,到那时后悔也来不及啦!’我们共产党干部可不能学李林甫呀。党中央毛主席号召大鸣大放是真心诚意的,大家可不要半信半疑。中央说得很清楚嘛,这次整风运动应该是一次既严肃认真又和风细雨的思想教育运动,需要强调的是和风细雨而不是狂风暴雨。这跟批胡风反革命集团的肃反运动完全是两码子事,我敢担保!”
接着是训练处长蔡廷凡的发言,特别提到最近报刊上组织讨论王蒙的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据他了解在文化教员中也有不少议论,既然大家对此感兴趣,就不妨在这次鸣放中也列为一个专题吧。
最后才是政委发言,他针对社会上流传的“鸣放三部曲”——一放、二收、三整,诱敌深入,聚而歼之——指出这种思想顾虑反映了对党的政策的误解和不信任,应该纠正。他鼓励大家放下包袱,轻装前进,积极投身到伟大的整风运动中去,迎接全国鸣放新高潮!】
2010-07-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