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一打三反运动(2)
第三期学习班办到了十几天的时候,汪云星仍然负隅顽抗,只交代公开场合说的话,私下场合的话几乎从不提及,而这恰恰是容治平需要的。因为他知道,黑皮和白皮两个人私下肯定有特殊的关系,揭开这层关系,茶话会的内幕就会真相大白。这位搞政治运动的老手,见了白皮的黑皮的档案,肯定会推断出他们关系的实质。汪云星确实老练,整个学习班只有他和庞世钧两个运动对象,皮球也就在他们两个之间踢来踢去,总的来说,皮球抱在庞世钧的怀里时间多,只要他一想把球踢给汪云星,汪云星不用几句话又把球送到了庞世钧的怀里。面对汪云星的顽抗,学习班于当日晚上召开了一次骨干会议,商量如何把汪云星的嘴巴翘开。这时候,容治平通知我参加这次会议,晚上,会议召开的时候,我发现在座的都是骨干力量,鉴于隔壁袜子车间学习班已经开始了十来天,我知道他们查清楚了我,根本不是那两个女人攻击时的所说的情况。这天晚上,商讨了一个办法,这就是把庞世钧逐出学习班,然后让几门小钢炮轮番上阵,对汪云星发动总攻。当时,我还以为驱逐庞世钧是为了专门对付汪云星,后来想想,我错了。应当是庞世钧把自己所知道的全部交代了,再待在学习班已不适合。所以,庞世钧应当是茶话会首先被攻破的一个小碉堡,攻下这个小碉堡,黑皮白皮两个大碉堡就完全暴露了。
这个方法果然有效,汪云星没坚持两天就缴械了。那天中午,大家吃完午饭后,都坐在会议室,几个骨干力量扮演红白角色,软一番硬一番地劝说和警告汪云星。不一会儿,就见汪云星面色苍白、两眼发直,两股清流簌簌从眼角流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人崩溃的模样,心儿还真有些不忍。这时,扮白脸的小钢炮不失时机地说:“想通了?”汪云星点点头,泣不成声地说:“我交待……”
汪云星是被带到一个单独房间交代的,他究竟交代了什么,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只是第二天就宣布第三期学习班结束,第四期学习班开始。第四期学习班采取了完全隔离的方法,三人一小组,两名动力,一名对象。记得我们居住的大房子是厂财务科办公室,一共五个小组十五个人,五名对象,十名动力。这五名对象都是茶话会的第二层人员,本来这层人员应当有庞世钧,但他不在其中,说明他早已完全缴械,早都把他的朋友出卖了。至于茶话会的外围人员,数量应当有十几个,有的参加了一次聚会,有的参加了两次聚会。茶话会的核心人物是黑皮和白皮,他们是单独看管,也是三人一小组的方式,至于为什么烫衣工黄中岳也是单独看管,我们都弄不清楚。
织袜车间的学习班也变成了三人一小组的模式。被单独看管的有王永新、李玉明、师姑孙维福和大宝子。棉纺车间的小刘和一个赵姓工人也被单独看管。
我的命运仍同第三期学习班。挂着动力的名誉,继续被审查。他们要等待李玉明和孙维福的问题搞清楚了才能决定我的去留。
第四期学习班一共办了五十来天。这五十来天倒不是太难熬,反正事已至此,着急也没用。吃饭、睡觉、学习文件、督促对象交代问题,组成了生活的全部内容。我和织布车间吴方彬看管的是烫衣工吴秀耐,他和黄中岳是好友,经常去地区农机厂打拳练武。一直沉默不语,自始至终没检举任何人,使我挺佩服的。他的好友黄中岳更值得称道。因为黄中岳在单间里被逼急了,竟然用剪刀剪去自己的舌尖,以示绝然。当时被批为负隅顽抗的臭石头,后来成为人们心中敬仰的好汉。
大约在学习班办了个把月的时候,我们去食堂排队买饭。我家的邻居,棉纺车间的杜秀英一下子闯到我身边对我说:“徐凯,你得回家看看。你妈天天站在大门口见人就问我家徐凯怎么了?影响多不好啊!”当时,学习班是有纪律的,不得和任何人接触。杜秀英还真够义气,她能冒风险把这情况告诉我。这天,我找容治平,把这情况说了,希望给我时间容我回家去一趟。容治平答应了,让我在夜里三点钟左右回家去一趟,务必在天亮以前赶回来。
夜里,我弄醒了吴方彬,让他注意点,然后我就匆匆赶回家。敲开了家门,我对母亲发了一通火,大意是母亲不该这样做,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反倒让人家怀疑我,连你的母亲都为你担心,肯定没干好事。我一再说,我什么事都没有,到时候肯定安全回家。现在想想,母亲也真的难受,大儿子这时也被专政,整日带着白袖章以示另类,小儿子又被关进学习班,是挺揪心的。
在学习班里,有一件事值得一提。一个叫赵正全的人,他一天突然小声对我说:“徐凯,帮个忙。”我问他什么事?他说:“有一天我说,将来蒋介石反攻大陆了,我还是地主老财呢!你说我这话能不能交代?”我马上就说:“这你可得掂量掂量,承认讲过这话,弄不好是得蹲牢的。即便不蹲牢,也得弄顶反革命的帽子给你戴。”他说:“我要是不讲,被别人检举了,不是更严重吗?”我说:“要是有人检举你,怕你得跟黄中岳一样蹲单间了。我的意见你不要讲,即便有人检举,也得坚决不承认。”看来他听了我的话,没主动承认。因为学习班过后,他只是被批评教育。
茶话会案结案后,黑皮汪永新在1970年10月份于针织车间召开的宣判大会上,被判七年徒刑,棉纺车间的赵姓工人被判三年徒刑。白皮汪云星由于检举揭发有功,没受任何处分,仍回车间做烫衣工。其他的人诸如庞世钧、赵正全、吴秀耐也没受任何处分,回车间干原来的活。至于他们的这段历史有没有上档案,我就不清楚了。后来,据说地区农机厂和地区造纸厂也出现茶话会案,也办了学习班。结案时有几个成员被捕。这可能是黄中岳被单间隔离审查的原因。
另一个反革命集团的案情严重的多了,宣判大会是在南门军分区广场上召开的。李玉明、师姑孙维福被判了11年徒刑,另一个人被枪毙了。小刘免予刑事处分,被当场释放。大宝子被定为反革命集团成员,在车间监管劳动。
后来,学习班的小钢炮之一张传芝告诉我,说党委书记(工作队长)张纯夸奖我,说反革命小集团要把我发展为他们的成员,结果没能成功,说我聪明觉悟高。张传芝的话我半信半疑,我问她怎知道张纯书记的话?她说她家老汪是张纯的老部下,一次张纯下班到他家看望时,说的这番话。我这才相信她的话是真的。再后来,织袜车间的书记徐明的女儿和我在一个办公室,她也说过和张传芝类似的话,我问是谁说的?她说是她爸爸说的。我听了,一笑置之,但内心却是五味俱全,有苦没处说。
这两个消息使我明白了李玉明和孙维福为什么被判得这样重?是反革命小集团所致。定性为反革命小集团并没有冤枉他们,也许他们没有纲领,但他们猖狂地反党反毛就足以定性。这是几匹害群之马,你反毛、反共、反文革可以,就你们几个人私下里发发牢骚不行吗!为什么要在社会上招摇,害得其他人都跟着倒霉。是显示高明呢,还是真的想推翻共产党?如果是前者,则说明这是几个愚蠢透顶的家伙,国名党和共产党可以相比吗?蒋介石和毛泽东可以相比吗?民国和共和国可以相比吗?抱着僵尸唱赞歌,下场必定可悲。如果他们真的想推翻共产党,真应了蚍蜉撼树的典故。平民百姓,个人私下发发牢骚是极限,超出这个极限,在公开场合招摇过市,倒霉是必然的。古今中外、历朝历代都是这样,这并非是共产党的专利。我们绝不能听信右翼精英的忽悠,说西方的民主是真正的民主,如果有人公开在纽约的大街上公开号召推翻政府搞共产主义,看看中央情报局会怎样对待他。
茶话会和反革命集团的核心是什么人,我无从得知,也不想知道。但是,我知道,白皮汪云星是茶话会的灾星,小刘是反革命集团的灾星。而大宝子是茶话会和反革命集团的联系纽带,没有这个纽带,疯狗汪云星即便乱咬,也就咬到我为止,因为我不知道这个集团的内幕,说不出任何他们认为有价值的东西,这个集团就不会被工作队重视。而大宝子就不同了,他对共产党不是一般的仇恨,我分析,他和黑皮白皮的交往过程中的任何一次谈话,都可以定罪,而最后他却和汪云星一样“独善其身”,不出卖灵魂当魔鬼的不到这样的结果。所以,白皮咬出大宝子,是反革命集团被摧毁的关键所在。这一切罪恶的根源都是汪云星,他害人害己、聪明反被聪明误,想放火烧人,却烧了自己,没有他乱咬,形势不会那样混乱。那岁月,对形势反感的人不在少数,只是他们谈吐看场合,说话分对象,能够很好地保全自己。另一方面,如果汪云星有黄中岳的操守,黑皮不至于蹲7年牢,茶话会所有的参与者也不会人人写检查。话说过来,黑皮王永新更是坏中之坏,白皮身上尚有些学生味,而他身上则全部是社会油子气息,黑皮黑心此之谓也,后文还要讲到。黑皮的大哥王志在十几年后严打中被枪毙,绝非偶然。看来,这个家是一个积不善之家,余殃不断。说小刘是反革命集团的灾星,是因为这个集团并不像茶话会那样张扬地组织几十人参加的大场面,它的成员也不多,被揭发的时间也较迟,他们有充分的时间,去筑好安全的掩体躲进去而不被暴露。但是,这小子是个孬种,经不住威逼利诱。害得李玉明孙维福被重判,承受11年的牢狱之灾。李孙之所以被重判,是因为他们有一副硬脊梁, 无畏痛苦,无视嗟来之食。
在一打三反运动中,我曾亲眼目睹了一件令人心惊肉跳的事。那是我从学习班出来不久的一天,大约是1971年初。我去厂里上班,从天主堂大院子出来,没走几步就拐入三道巷。当时,三道巷有一处闻名六安的景点——苏家大井。这口古井深深地凹进天主堂的围墙里面,占地大约十几个平米,周围的百姓都从这口井里汲水,因为这口井水的水一点都不咸,甜丝丝的,和老淠河的水差不多。传说当年比利时人在此建教堂时,和苏家商议要把这口井买下来,无奈苏家不同意,理由是百姓要用此井水。比利时人不断加重砝码,最后竟愿意用银元铺地面来作价。十五平米铺满银元,差不多有一万多元。在当时可谓天价。但苏家人不为所动,一时成为佳话。
苏家大井斜对面有一三间房铺面肉食店,这是六安县食品公司在六安城区唯一的零售营业点。当我走到苏家大井,惊险的一幕出现了:一个人把上半身伸出木板门外,用一把杀猪刀割自己的脖子,一会儿就血洒一地。我看得毛骨悚然,惊愕还没恢复过来,只见一个人从后面抱住了自杀者的腰,往后猛地一拽,另一个人上前把刀夺走。
后来,从食品站传出的消息说,这个人在一打三反运动中被整,产生轻生念头。他被送到医院抢救,已没有生命危险。后来是什么情况,就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