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的生活(2)
1968年初开始,我搬到了位于平凉路和大连路交汇处的国针八厂宿舍,这才和上海人有了近距离的生活交往。这个宿舍住了差不多二十来个人,大都是家在外地或者住家离八厂太远的工人,也还有五六个青年工人,都是本厂工业中学毕业的学生;和我差不多同时搬进来的还有甘肃白银针织厂派来上海学习的二十几个人;和我一道来上海学习成衣保全的牟启培后来在三四月份也搬进来。
宿舍是一幢老式的二层楼,阴暗潮湿。每层差不多有十几个房间,房间里清一色的高低床。门厅大约有十几平方米,里面摆放三四张餐桌。另外还有一间活动室,里面有一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七八条长板凳和两张八仙桌。宿舍有灶台却不开伙,菜饭都是由厂部食堂送来。
每天晚上,活动室里都很热闹。几位因住家太远,每星期只能回去一趟家的老工人就在在这里靠打扑克消磨时光。白银来的一群青年,大都围在电视机旁观看,节目大都是新闻和样板戏,以及那个年代允许放映的几部影片。八厂的几个年轻工人其中有一叫殷延宾,是台车挡车工,和我年龄相仿,家住在愚园路,我到他家去过,路边的一栋小洋楼,只有他和母亲相依为命。这说明他家在解放前家境较好,至于住房为什么会保持下来,这是人家的私事,我不愿多问。我和他每天晚上都打扑克,打四十分,我俩是搭档,另一对搭档是一对老工人。这对老工人接连输了三天,很不服气,就专门从厂里约来另外一对老工人和我们打,结果还是输。这下子我和殷延宾的名气可大了,八厂都知道我和殷延宾的牌技了得。殷延宾的乒乓球打得也很好,似乎全厂没人能打得过他,唯一的对手是一位叶姓女性,也是台车挡车工。离开八厂后,我和殷延宾就没联系过,后来去上海,专门去了八厂,在门卫间打听周师傅和殷延宾的情况,可惜那天周师傅不在,而殷延宾在一年前调到金山化工厂去了。这是我在上海相处的唯一青年,无法联系,挺遗憾的。
在八厂宿舍,我遇见了两件令我难忘的事,都是与饮食有关。第一件事:一天,来了几个宁波人,可能是和厂部的领导熟悉,因此介绍他们来宿舍住宿。他们带来了许多小螃蟹,盖壳最大的不过和现今一元的硬币差不多大。几个人把这些小螃蟹洗了又洗,然后放进一只木桶里,撒上许多盐。第二天早晨,他们用宿舍的灶台熬了一锅稀饭,吃稀饭时就拿木桶里的小螃蟹当菜吃。天呐,小螃蟹怎能这样吃法?算我长见识了。很多年后,上海爆发了一次甲肝病,报纸上说是吃海渣导致的。海渣是什么东西,我一直不知道。再后来,在万科假日风景小区的一次闲聊中(也就是老漂五人谈的写作环境原型),我提及此事,一位家住杭州的老友说那东西叫海渣,宁波人就喜欢吃这东西。这才算搞清楚原来海渣就是小螃蟹。2006年我和老伴去舟山拜佛,在千步沙滩游玩时,发现海滩上有许多小螃蟹,想去捉一只,哪知道它们跑得像离弓的箭一样,瞬间就没了踪影。再看看沙滩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螃蟹洞,难怪宁波人喜欢吃小螃蟹,原来这东西太多了,它和苏北人喜欢吃文蛤是一个道理:物产丰富,味道鲜美,无需购买或价格低廉。第二件事:几位本厂青工之一的汽车驾驶员,一天晚上把我喊到他们的宿舍,进屋就看到桌子上摆放着一只洗脸盆,里面是热气腾腾的菜肴,另两位坐在旁边的青工见我进来,高兴地说:“徐师傅,来尝尝我们烧的菜。”驾驶员递给我一双筷子,我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边吃边品味,“味道不错嘛!”另一个外号叫汤团的青工说:“既然好吃就多吃一点,你看,这一大盆呢!”我接着又吃了几块,驾驶员说:“徐师傅,知道这是什么肉吗?”我想当然地说:“那不是猪肉嘛!”三个人同时咯咯笑了。我见他们诡异的神态,知道这不是猪肉,就说:“不是猪肉是什么肉啊?”汤团用纯正的上海话说:“猫咪!九斤重个猫咪。”我傻眼了,我最喜欢猫咪,现在却吃了猫肉,于心不忍啊!于是就放下筷子,“不吃了!”说完就走。后面传来一阵笑声。我把此事和殷延宾讲了,殷延宾大笑,“是我出的主意。汤团不知从啥地方抓来一只大猫咪,把它宰了,烧了一下午,让我吃,我没敢。哪知道你上当了。”说完又是大笑。我说:“他们烧的还真不错呢,挺香的。难怪广东人吃猫。”
国针八厂的工人以宁波绍兴人为主,饮食口味和以苏北人为主的国针厂不同,他们饮食似乎精致些。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这个厂的食堂,他们每天在上午九点供应的早点,有汤团、青团、松糕等品种。但最令我喜欢的是这儿的小笼包,味道不是一般的鲜美,吃了还想吃,如果不是经济条件限制,我天天都会去吃。后来,我吃过南翔的小笼包,还有跟南翔小笼包一样有名气的靖江蟹黄汤包,但总觉得味道都不如国针八厂的小笼包,可称为一绝的。不知道现在的五和二厂(国针八厂),还有没有上午九点钟茶餐的习惯,如果有,小笼包还会那样鲜美吗?这个厂的上午九点钟茶餐,还有一样值得称道的菜肴,这就是荠菜黄鱼羹,可谓是色香味俱全。当你面前摆放一碗白羹,碧清的荠菜和淡黄色的黄鱼丝参差其中,不用说,你肯定会有饮食的欲望。当你用调羹送一半匙入口,荠菜的香味和海品的鲜美充盈整个口腔,不用说,这是非常惬意的体验。四十年后,退休当家厨的我,突发奇想:试验一下烧制荠菜黄鱼羹吧。我就按照当年的记忆模仿了,结果令全家人非常满意,2017年,老伴的拳友聚餐,要求每家奉献一道菜,我就把一大缽荠菜黄鱼羹端上了餐桌,拳友评价之高出乎预料。
还有一件趣事。这个厂有一位老保全工,据说年龄六十几了,不知道为什么没退休。他的工资很高,月工资118元。那岁月,六十几岁的人算很老了,但他的脸色红润。几位师傅谈到他,就说是他的脸色之所以好看,是因为他每天坚持吃几颗大枣。他吃大枣都是从家里带来厂里吃,装在一只小搪瓷杯子里带来,我几次看到他在保全室里吃大枣,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他有两个老婆,这在厂里是人所共知。据说解放后不允许一夫多妻制,他必须要离掉一个,结果两个老婆都不愿意,最后妥协的办法是,小老婆离家出去另住,他轮流在两个老婆家住,居委会的领导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上海的工人非常勤奋。每个工人都以超额完成任务而努力工作,而且是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我至今都能记得周新基师傅和我说过的一句话:“小徐,你一定要记住,找老婆切莫找成衣挡车工。你师母在厂里每天都忙得腰酸腿疼,下班到家动也不想动,家务活全部落在我身上。”师傅的话时刻犹在耳边萦绕。但底层百姓的婚姻有得选吗?且不说门当户对是婚姻无法摆脱的符咒。姻缘命中定,怕是一切过来人的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