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的春夏之交,我们家的日子过得异常艰难。母亲是怎么安排那点少得可怜的粮食,我不得而知。留下的记忆仅剩下挨饿的滋味和几次出远门讨食的经历。
要说出远门讨食,得从1958年的春季说起。那时三姐还没去蚌埠当工人,母亲走得开,她就带着我去怀远县二姐家,住上十天半个月。怀远县离家90里,去的时候起五更,向正南方向步行到40华里外的沫河口,坐上去蚌埠的轮船,到蚌埠再转一班船到怀远县。现在想想,去怀远县的目的就是为了吃几天饱饭,让家里省一点粮食,以能熬到早大麦成熟。那时,二姐家里不开伙,我们去了他们就到食堂打饭,吃的都是精米细面,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天堂般的生活。记得第一次去的时候,二姐夫买了一斤合肥麻饼,那个甜美啊,吃了还想吃,几乎舍不得放手。结果,一斤麻饼,母亲连一口也没吃,都被我一个人吞下肚了,而且是一个下午吃光的。晚上姐夫下班,听说一斤麻饼全部让我吃了,非常惊讶,说你的个子不大肚子倒是很大啊!母亲觉得很难为情,但没有责备我一句。现在想想,当时真的难为二姐夫了,二个没定量的人在家吃上半个月,他是怎么解决粮票的? 印象里,到怀远县我去过二次,肉鱼的味道都记不得了,只记得那儿的白面馒头好吃。
1858年春天,国家号召军队干部支援边疆。我的两个姐夫都在单位的支援边疆的名单上。结果是,大姐夫苏良恩转业离开兵役局,从四川崇庆去了贵州的黄平,后来定居于施秉;二姐夫因为是黑龙江人,所以选择去北大荒。这时,二姐分娩期临近,母亲随他们去了临时的集合地——滁县,照看二姐坐月子。四月份,在二姐生了一个女孩不久,他们一家三口登上了北去的列车。从此,火车的汽笛声,成为能引起我落泪的悲声。无论在何地,只要听到那尖啸的鸣响,我的神经就颤抖了,泪水夺眶而出。那是真的伤心啊!二姐走了,我就失去了解馋的机会。这种条件反射现象一直延续了八年,到1966年方才停止。
二姐去东北之后的五个多月,三姐幸运地成为一名国企工人。蚌埠农业科学研究所听起来像是科研机构,却筹建了机械制造车间。说来也巧,这个研究所的一个领导,和二姐夫是在兵役局的战友,就凭这点关系,他力主将三姐安排去学车工。当工人能学习专门技术,这在当时是一个走运的事,这个令人羡慕的好事居然落在三姐的身上。
母亲在滁县住了一个多月,二姐夫离开时给了母亲30块钱,加之三姐也离开了园宅集,为家省出一些粮食。我家的粮食虽无多余,但1958年青黄不接的茬口总算熬过来。之后接上了夏收,一季小麦收成可以维持好几个月。夏收和秋收之间仅有三个月时间,加之夏季瓜果蔬菜较多,日子总是好过些。接着是办公共食堂,放开了肚皮吃。食堂解散不久,就迎来1959年。所以,就饥饿而言,1958年没给我留下什么特殊记忆。但是很多家庭就没有我家这么幸运了,艰难的日子就像一片苦海,不知哪儿是岸。
1959年伊始,我家也坠入这片苦海,那日子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当肚子饿得前墙贴后墙,腹部好似翻江倒海,继续不得食之后,腹部就麻木了,人便无力地找地方靠。几天下来,人便消瘦得像干劈柴。母亲时常念叨:要饿死人喽!她的老姊妹说她:你有三个闺女在外面,为什么不去投靠?偏要在这儿等死!听到这样的话,母亲只是叹息,她心里有苦难得说出。这就是两个女婿的父母健在,在“嫁出的姑娘泼出的水”的封建思想影响下,女婿不开口,她如何靠得上。
1959年的春节过后不久,母亲见我饿得厉害,就和我说:你去你三姐那儿讨两顿饱饭吧!这天早晨,母亲给我贴了一块死面饼,让我带着上路。从园宅集到蚌埠,一直斜插西南方向步行,仅有55华里。只是没有大路,走的都是村与村之间小路,中间还要乘渡船过淮河。就这样我也差不多只用了五个小时,就赶到在蚌埠西郊的农业科学研究所。一路上,那块死面饼,我也没一下子吃完,饿了就吃几口,生怕吃完了再饿,没力气赶到蚌埠。到了蚌埠,找到三姐,三姐见了吃了一惊,以为是家里出事。我说我妈让我到你这儿来吃顿饱饭,三姐这才放心。只见她眉毛皱了一下,把我带到一个地方,让我在那儿等她。大约半个小时后,三姐手拿一个布包回来了,她对我说:“食堂午饭开过了,我找师傅买了这些馒头,你带着这馒头赶快回家,兴许天黑前还能到家。”我说:“你得挖一缸子水给我喝。”三姐把我带到食堂,我喝足了水,然后就往家赶。
赶回园宅集,天还没黑透,母亲见我进门,非常愕然,说你怎么不在蚌埠住一夜?父亲说家美一个学员工,哪有钱让他住旅社。我把馒头拿出来交给母亲,说我路上吃了两个。母亲数了数还有20个馒头,就拿一个递给父亲,父亲拿在手里却没吃。我想他是在等母亲一起吃,就催母亲也吃一个。母亲又拿一个给我,自己这才拿一个。
这天,我来回走了120里路,带回了20个每个二两重的馒头。至今,每想起此事,心儿酸溜溜的,甚至想痛哭一场。可是在那个艰难的时刻,我却没掉一滴泪,为得到救命馒头,骨瘦如柴的身体居然能噔噔地跑上一百多离地。天理事理就是这样,苦海里的人没有资格去悲伤,只能心存爬到岸上的希望。否则,伤感的心会使人失去奋争的力量,必然会被苦海吞噬。
百里讨食的事,在两个月后我又做了一次。这次带回的是18个馒头。少了2个馒头,说明三姐也很吃紧,当时她的定量至多三十三斤。22个馒头得花去她四斤半饭票,对于吃食堂没有什么油水的学员工来说,她在两个月时间内也被拖得饥肠辘辘。
学员工的三姐拿出了42个馒头解难的时候,远在贵州和北大荒的大姐和二姐却连一分钱也没往家寄。也许是两个女婿尚未认同丈人和丈母娘,这反映一个基本事实:两个姐姐在家庭都处于附庸的地位,她们没有掌管经济的权利;也许她们不知道远在故乡的父母所遭受的深重灾难,饱汉不知饿汉饥,这种情况在儿女对父母的关怀程度上也是存在的。
记得在第二次百里讨食后不久,我在公共食堂的餐厅里发现一张告示。走近一看,原来是毛主席给六级干部写的一封信,内容大致是不要浮夸,要合理密植等。我回来和父母讲,母亲说毛主席写信也没用,他们不会听的,他们只顾自己的帽子,只顾往上爬,哪管老百姓的死活。
1959年的夏季收成,因密植而严重减产,这不啻为敲响的丧钟。夏季收成,决定了农民一年的生活质量的好坏。因为它首先能缓解青黄不接带来的饥饿,为繁重的夏种积聚体力;它的收成,应当能保证农民吃到秋收后。如果夏季收成不够吃到秋收后,那么农民就会有八九个月时间出于饥饿状态,一旦秋收欠产,灾难难以估量。虚弱的人,经不住生灾害病,冬春季节是夺命的门槛,因为这个季节人最容易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