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看不见,我的世界不仅一片黢黑,时间的框框也就碎了。分不清白天黑夜,分不清几时几刻,分不清东南西北, 经过赵逸枝的帮助,手臂虽然还疼,但能抬举了,否则我真是一具能讲话的僵尸,而且还是一具愤懑的僵尸,内心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虽然我现在的结局是咎由自取,但我还是怒火中烧。我不会像老爸说的那样安分地过日子,也不会像赵逸枝说的只要不被逼到绝路,能忍就忍,见到脚步就赶快逃跑的蚂蚁。我要复仇,哪怕是花光我所有的家产。我相信钱的作用,它不仅能使鬼推磨,还会使权势者折腰谄媚,花钱雇打手,像掐一片树叶一样容易,只要策划得严密,没有实现不了的心愿。我的要求不算高,也想像踏死蚂蚁一样踏死尤用和北京人。你尤用不是有人为你两肋插刀吗?你北京人不是有人为你被打立重案吗?老子就不信这个邪,非把你这俩小子整治了。我知道当务之急是尽快地复明,因为瞎子最容易上当受骗,因此我盼望天明,能催促李依桐大夫尽快寻找角膜,“赵伯,现在什么时候?”赵伯说:“何总,现在刚好十一点整。”我一声长叹,不再言语,这么说我还要等上十个小时,他妈的,慢慢熬吧!赵伯说:“既然不困,我给你说说国民党远征缅甸的故事,都是从我父亲那儿听来的,壮怀激烈,惨不忍听。”我说:“赵伯,改日再讲吧,我现在没心思听。”赵伯说:“何总,遇事想开点,没有绕不开的沟坎。”我非常伤感地说:“绕不开啊,眼睛看不见,等于能吃能喝能讲话的僵尸。”赵伯说:“也是啊,这帮人太狠心,要遭报应的。”我说:“大伯信迷信,哪有报应之说,这世道唯一可信的是钱。有钱就有一切,有钱就是英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又能如何?没钱也不能算成功人士,他们几十年做出的学问的价格比不上美女脱光了做爱一次的价格。”赵伯没应答,不知道是瞌睡了,还是不同意我的说法。
我不再说话,复仇的火焰还是在内心腾腾地燃烧,感觉得到肌体被煎得嗤嗤出油了。
有重重地敲门声在我耳边响起,我一阵紧张,妈呀!难道还不放过我?听到赵伯的声音,“这么晚了,你找谁?”凉拌豆腐的悦耳声音传来,“我来看何总。”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的手被抓起,我听到了抽泣。又是一个轻轻地关门声传来,显然赵伯回避了。
“屯子,爸生病,我回老家了。你的事我是刚刚听说。”凉拌豆腐哽咽不已。
“叔叔什么病?好了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我听到了近似于无可奈何地哀叹,“死了,肝癌。”
“叔叔多大了?”
“六十二。属鼠的。”
六十二岁,多好的年龄啊,应当是退休不久,耳不背,眼睛明,牙齿好,走得稳,正是颐养天年的好时光,却撒手人寰,去做游魂野鬼,我实在找不到适合安慰的话语,只能沉默以待。
“我欠我爸一笔债,这下是永远无法偿还了。”
“父女之间有什么债?再说以你现在的财力,再多的债务还起来也不在话下。”
“这债很大很重,现在失去了偿还的机会……”又沉默了片刻,我听到她说:“我能喝一口酒吗?”我说:“你喝吧,但愿不要把我的酒瘾给引起来。”我听到拧瓶盖的沙沙声,一阵酒香扑鼻而来,我惊叫一声,“你撒谎!”她说:“我撒什么谎?”我说:“你不是说你刚回来吗?你这酒是新丰店的。”她啧啧嘴,喷出浓烈的酒香,“没错,是新丰店的。是钱姐十天前送我的。”我问:“怎知道那地方?”她说:“姚书记在那儿宴请郭泰,让我作陪。”我问:“那个郭泰?”她说:“北京来的,很有来历。这人你了解,怎么和我装憨。”我说:“我确实不认识此人。”她冷笑一声,“奇了怪了,既然不认识,为什么又把人打成那个样?三角皮带抽的,十几道血痕。”她是无事不晓的女巫,我没有隐瞒的必要,“他差点送了我的命。”她说:“说句不好听的话,屯子,你太张狂了。正因如此,你才没走成。难怪有人说在江湖上混,总是要还的。这话简直就是说你的。”我并没有觉得她的话刺耳,反觉得她是一个可信赖的人,“说得不错,命该如此。可我却不懊恼。”她说:“理应如此,懊恼会使人猥琐。但经验还是应当总结的。人不能犯同样的错误。要不就是混球一个。”我说:“如果老天再给我机会,我会修改我的某些毛病。”她说:“此话当真?”我说:“当真。”她问:“说说看,你有什么样的毛病。”我说:“脾气火爆。”她说不对。我又说:“头脑简单。”她还说不是。我又说:“我自视甚高。”她仍说不是。我急了,“我说不出来了。”她说:“说都说不出来,那你改什么呢?”我说:“我改脾气火爆、头脑简单、自视甚高等等。”她说:“这不是主要的。没脾气还是男人?有些事情本来就简单,是有人把它看复杂了;人无自信,何以成事?所以脾气火爆、头脑简单、自视甚高这都不是你的毛病,你的毛病是太重视钱的作用了。当然,钱可以摆平一些事,但有些事不是钱能摆平的。你的一切祸害,就是依仗自己有钱,并且认为钱是万能的。”我不屑一顾地说:“这世道除了钱,还有什么?”她冷笑一声,“我问你,如果你到中央电视台说你愿意出100万,让他们同意你出镜一分钟,他们会答应吗?”我想了想说:“不能,如果这样,电视上都会晃悠富人的脑袋。”她说:“假如你到市委组织部,说你出价100万,买个十品乡长当当,组织部会答应吗?”我连想都没想就说:“不可能,他们只会偷偷摸摸变相卖,绝不会公开出售。”
她笑了,笑得很开心,“你真聪明,说明你知道钱的作用根本比不上权力和名声。钱在权力面前不堪一击,纵管你有亿万家产,权力可以以莫须有的罪名把你抓起来,甚至是肉体消灭;名声更是一个摸不着、看不见、想抓也抓不到的幽灵。人在世上混,就是混个脸儿,让世人都知道有个某某存在,得到这个脸儿,会产生不枉人生一世的得意。可以这样说,有了权力和名声,聚敛钱财不是难事,而有了钱财想要攫取权力和名声却是不易。”她突然换了口气,操着温柔的牧师般的语言,“所以,钱并不万能,认为钱万能,这是暴发户心态。这个毛病你得改了。”她又提高了嗓门,“还有,你,我,只不过是依附在权利上的寄生虫。你是靠你爸的权力发财,我是靠游走于权势人物之间,出卖智慧挣钱。无论如何,我们是寄生阶层。现今,这个阶层很广泛,帮闲文人,无良学者,各级衙内。这就是我们的定位,知道自己站在社会的什么位子上,应该做哪些事,这是最重要的。”随着扭瓶盖的沙沙声,一股醇香扑鼻而来。
“给我喝一口吧。”我终于经不住诱惑。
“你刚动过手术,不能喝酒的。但我可以让你抿一小口。”她把酒瓶放在我唇边,我害怕出麻烦,因此也就抿了一小口,我把酒含在嘴里,尽可能地使香味多存留一段时间,之后慢慢咽下,“真香!”我由衷地赞美。她嗔道:“馋猫!”我说:“和我讲讲,你欠了你父亲什么债?”她犹豫很长时间,我默默地等待,终于等来那深情地叙述:
“我是西州人,父亲是一个山区民办教师,以正直和善良闻名乡里,是那种脊梁笔直的人。他从一九六十年代初初中毕业后就开始当民办教师,转成正式教师是他最大的希望。不仅仅是为了摆脱二十块钱的工资,更为了取得令他羡慕已久的名声,教了一辈子书,连个名分都没有,因此深感屈辱。这也正是他屡屡坚持正义的结果。”又是那沙沙地扭瓶盖声音,她又喝了一口酒。
“在我二十岁那年,我从西州师专毕业,眼巴巴地等待分配。一个难题摆在了父亲面前。县教育局长的老婆因病去世,他托我父亲供职的学校校长到我家说媒,要娶我为填房。那局长是个大麻子,四十出头,有三个在上初中和小学的孩子。校长说只要答应这门婚事,我父亲可以立马转正,我也可以被安排在西州一所重点中学教书。”
“父亲犹豫了好几天,最终还是决定牺牲我,时间与他而言至关重要,他已四十三岁,再拖延下去,转正无望。我一听到这消息,哭得昏天暗地,把希望寄托在母亲身上,希望她能出面制止父亲的实用决定,不要用我的青春来换取他的转正愿望。可是,母亲也横下一条心站在父亲一边,说父亲年纪渐大,根本不会农活,离开学校简直死路一条。她还说父亲转正,我进城工作,我家立马一步登天,彩芳你就答应这门婚事吧,为了你二个还在读书的弟弟。我当时牛一样的倔强,根本听不进母亲的话。母亲最后简直在哀求我,说养我这么多年,答应这门亲事算是报答。”
“我最终还是回绝了父母的请求。结局果如预料,我被分排在偏远山区的一个中学教书,父亲丢失了民办教师的职位,操起了从未拿过的锄头,艰难地做起农活。从此,我深刻地体会到权力的沉重,它可以把最硬的脊梁压弯。在那个初级中学教了二年书后,我看不见任何出路和希望,就愤而辞职,浪迹天涯。”
“在我拒绝这门亲事后,父母再没和我说过一句话。等待分配的日子里,我在家里成了孤家寡人,甚至连弟弟都怨恨我。我去偏远中学教书,每月都往家寄钱,可每次都给退回来。我曾回家去过一次,当面把钱递给父亲,可他连瞧都不瞧一眼,我只得含泪而返。”
“这情况一直延续到四年后。一日,我接到电话,电话里母亲哭泣,说父亲生病,使本来就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现在大弟考上了大学,亟须路费学费,可借贷无门,她真的走投无路。我知道母亲态度变了,就问愿不愿意接受我的支持。母亲说都是我爸的倔脾气弄成这样,但他现在还是转不过弯。只能委屈你把钱寄到我在城里工作的舅舅处。我答应了,又询问父亲得的是什么病?母亲说是肝病,现在轻度硬化,医生说如果不及时治疗,发展起来是件要命的事。我心中隐隐作痛,知道父亲的病是郁闷所致,根本原因在我。”
“那时候,天缘公司已开始火旺,我一下子就寄回十万块钱。母亲打来电话,问我哪来的那么多钱?我说那你就别问了,反正嫁给麻子也解决不了我家的难题,赶快给父亲治病吧。我说我想回家看看父亲。母亲说还是迟迟吧,等她说通了父亲再说。”凉拌豆腐没再说下去,我猜测她心里难过,就静静地等着,过了很长时间我又听到她的声音,“谁知道这一等就是八年,直到那天你从我家走后,我又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说父亲想见我,让我能尽快地回来一趟。我满心喜悦,以为父亲原谅了我,当我风风火火地赶到家中,却嗅出一股不祥的气味,我看见父亲躺在床上,母亲和两个已经工作的弟弟站在床前。他们看见我立刻往旁边站站,我走上前去半跪着,拉着父亲的手说‘爸,我回来了。’父亲咧咧嘴,算是笑答,他的声音很微弱,‘大丫,原谅我,你做得对。’我哭了,“我对不起你老人家,你的病是因我而起,我本应当听你的话的。”一言未了,我嚎啕大哭,一家人都跟着我哭起来。突然,大弟拉拉我,我抬头,却惊奇地发现父亲举起握紧拳头的右手,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屋顶,这姿势大约持续了十几秒钟,那握紧拳头的手臂才倏然落下。我还在思考父亲为何这样,只听到母亲哭了起来,我这才发现,父亲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父亲握紧的拳头是什么意思?可总想不出名堂。”
“还能是什么意思,他恨,让你去收拾那个不要脸的麻子。”
“没那么简单,现在不说这个。我的身世你知道了,包括今天所讲的这些,请你不要外传。你保证。”
我马上以上帝的名义做了保证。我对西方的教义一窍不通,上帝是什么,我根本不知道,只知道西方人有钱,我也有钱,因此也就上帝不离口,甚至还买了个金十字架挂在脖子上,我和那些鬼子没有人种的血缘,宗教血缘总能拉扯上,没人说耶稣教不收黄种人。但不明白凉拌豆腐为什么这样要求我,家世有什么好瞒的,经过四九年的天翻地覆,哪个没从贫穷中走过?再说我也纳闷,你不愿嫁给一个麻子,却同许许多多的“麻子”上了床,烂菜帮的名声并不比嫁给一个麻子好。这话我只能埋在心底,说出来她肯定会发疯地撕我挠我。我现在需要她的指点,特别是在眼睛看不见的时候。
“屯子,刘三阳也被抓起来了。远大公司换旗易帜,老总换了人,猜猜看,换的是谁?”
我说了几个人的名字,都是房地产界的混混,凉拌豆腐都说不是。我说猜不到了。她才说出了一个人名。我听了这个人名,像耳边响了个炮仗,头脑被炸得嗡嗡响。原来是杨麦坂。哪对哪呀!杨麦坂哪有经济实力吞并远大?他老子不就是纺织协会的副会长吗,下面所属的几个厂连工资都发不出,他天天哭丧着脸跟在常务副市长屁股后头要钱。我说你说错了吧!她肯定地说:“没错,就是他。远大被郭泰吃了,郭泰是游神,到梁城来只是为了买地,远大手里还有尚未开发的几百亩地。他像蝗虫一样,吃完能吃的就飞走了。远大就交给杨麦坂打理。”我豁然开朗,那天在月湖夜总会见到杨麦坂跟在郭泰后面亦步亦趋活活一汉奸相,只是不明白他是怎么挂上郭泰的,“郭泰是北京来的,杨麦坂是土生土长的梁城人,他们怎么挂上的。”她说:“ 你在廊檐上挂一块臭肉,不一会儿肯定有苍蝇来。”我想想是这个理,臭味相投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屯子,你得小心了。刘三阳是个土鳖三,肚子里没有花花肠子,他爸也是过气官僚,夕阳西下的光景,对你没有威胁。现在换了杨麦坂就不一样了,我想你了解杨麦坂胜似我,郭泰资金雄厚,把梁城所有人的家底集中在一起,怕也赶不上他的一个零头。他如果想吃掉你,犹如囊中取物,再加上杨麦坂的诡谲奸诈。远大等于魔鬼生出翅膀。”
我听了她的话,不太服气,“你贬排人也不是这样贬排法,难道我就是他郭泰口袋里想掏就掏出来随便扔掉的东西?我怎么不济,在梁城孬好也算个人物。”她咯咯地笑了,“你是个人物?别忘了,你就是条寄生虫!一条寄生在权力躯体上的小虫子,这个躯体翻翻身,可以把你压死的。”我想戳穿她的脸皮,说她现在的处境还不如当初嫁给那个麻子,话到嘴边还是给噎回去了,最后以沉默抗议,不再理会她。
“告诉你,据说郭泰要找你算账的,听说你残了,也就作罢。你这次受伤,是尤用所为,他本想让你跟他一样断胳膊瘸腿的,留下终生残疾,没想到把你的眼睛弄瞎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据说他很懊悔。把那撂石头的人臭骂了一顿,说他石头称的重量不对,肯定比他吩咐的重了几两,因为他知道你开车速度快,一般都在100码以上,他是按照100码计算的石头重量。”
我毛骨悚然,嘴巴一抽一抽的,半天没说出话来,但心里明白,那天我的车速几近120码,这么说这个婊子养的计算的重量没错,不会把挡风玻璃击成碎粒,至多是翻车弄伤我。也许凉拌豆腐见我恐慌至极,因此就安慰我:“一切都过去了,害怕还有什么用?想办法换角膜吧。吃一堑长一智。不要忘了你仅仅是个寄生虫!”我问:“尤用为什么不整死我?”她说:“据说他对你印象不坏,说你还算善良之辈,只不过不知天高地厚而已。何家庄还得靠你的宏大公司。不能让你死。你死了,何家庄的人只好背井离乡出外谋生。”
天那!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可怕?但我不愿意就此服输,我还想试试看,觉得这时候只有酒能壮胆。因此大声说:“我要喝酒!”接着我一口气喝光了凉拌豆腐递来的酒壶。只听到凉拌豆腐气急败坏地说:“你能这样喝吗?不想好了!”我说:“你不知道我多孤闷,这才知道酒的妙用,解愁肠,排忧闷,醉神经,像一把火在肚子里燃烧。”我感觉到她双手抓住了我的手使劲地揉,又把我的手放在她脸膛上,我像触摸到柔滑的豆腐一般,紧接着,她那湿漉漉的舌头在我脸上乱舔,最终进入我的口腔,我饥渴地吮吸着这柔软的器具,全身热血沸腾,是酒也是性。这女人真好,没有因为我眼瞎而疏远我,堪称《醒世名言》里的花魁,他奶奶的,等我出去了,我要当那卖油郎,把她娶过来。
凉拌豆腐走了,可她那句“你就是条寄生虫”的话却久久地在我耳际震荡,这句话把我在这之前的所有认识都颠覆了,我不是宏大公司的老板,我不是梁城叫得响的人物,我不是一个身缠万贯的富翁,原来我什么都不是,只是条寄生虫,权势、黑社会随时都可以把我吞噬了,为什么会这样想,因为刘三阳就是例子,他集远大公司的老板、梁城叫得响的人物、亿万富翁于一身,可瞬间就变为阶下囚,变成光蛋一个。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自己就是砧板上的任人分割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