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来到他的房间,见面就扑到他怀里,半是诉苦半是呢喃:“想死我了。昨天晚上就想来,怕妈妈说话,熬了一夜,像等了一个世纪。”他拼命地吻她,她极力应对,恨不得要把对方的舌头都裹了去。吻着吻着,二人就势滚到床上,鱼水一番。
事毕,李延祚把头埋在枕头里,憨声憨气地说:“昨晚我看见你了。”端木漫不经意,“那时我正在想念你,说不定魂魄离身,飘到你的身旁。”李延祚翻过身来,一本正经地说:“那个人真像你,像极了,除了碧眼金发,什么都像。”他接着就把看见一对同性恋的经过诉说一番。哪知道端木听了脸色大变,厉声斥责他说:“什么不好比,偏把我比成同性恋!”这是李延祚第一次见端木发火,端木昌的遗传此时此刻完全显现出来,她的眼睛炽热,几乎冒出火舌。可这在李延祚的眼里见到的却是另一种妩媚,一种难以言及的神情,心中的爱怜之情又增三分,便好言好语抚慰一番。随着李延祚温和地道歉,端木渐渐平静下来,眼中的火舌熄灭了,泪水粼粼的,她伏在李延祚的臂下,半抽泣半诉说:“我真的好难过。”李延祚又是哄劝又是宽慰,却弄不明白,平日里她对任何事情都很豁达,为什么今天一反常态?
过了一会儿,端木恢复常态,眼睛里又流淌着欢快的清波,不无歉意地说:“看我像个小孩子,你不介意吧?”李延祚笑了,“不,那样子挺可爱的,我爱看。”端木递给他一个媚眼,“发火也可爱,那我就经常发发,看你受得了不?”李延祚说:“受得了,想当初……”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经常撒娇使性的钮美莲,话说了一半,突然发现此话讲得不合时宜,连忙收住口。端木却不依不饶,一下子翻身骑在他的身上,“快说,想当初什么来着?”李延祚说:“没什么,说漏了嘴。”端木咯吱他,让他快说,李延祚求饶不成,只好求端木停止咯吱,歇口气再说,他歇了片刻,“母亲去世后,没人关心我了,我很孤苦。幻想着有一天身边能有一个能关心体贴的女人,即便是天天发火,也愿意承受。”端木听了,指尖轻轻地点着李延祚的鼻子,“浮想联翩,把真情遮掩得挺严实。现在让我来续你那句话吧,想当初,钮美莲她经常在我面前发火,我都能承受,你这一次算得了什么?对吧?”李延祚把端木拉下来,使劲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说了句:“服了你了。”端木说:“这还有个大丈夫的样子,敢说敢当。”说着,她开始穿衣裳,边穿边说:“说说看,今天想去哪,往南还是往北?南面是唐人街、金融区和自由女神,北面是第五大道和中央公园。随你挑。”李延祚说:“你当家,你带我去哪,我就去哪。”端木略微想了想,“今天带你往南走,沿百老汇逛街,先到休斯敦大街看看广告,然后再去布鲁克林大桥,估计时间就差不多了。怎样?”李延祚说:“听你的。”
他们出了旅馆大门,往左转,不一会儿就来到百老汇大街。在李延祚眼里,百老汇大街显得苍老,有的楼黑乎乎的,有的楼通体都是砖墙,建筑风格也不统一,许多时代、许多民族的风格糅合在一起,差不多是把人带入三十年代上海外滩的感觉。李延祚说:“真有意思,古老的中国,城市基本看不见旧时风貌,而新兴的国家,却原封不动地把几百年前的建筑保留下来。端木说:“别看美国很发达,其实美国人很保守。你可能想象不到,现在还有人看录像带,大街上也有人出租录像带,据我所了解的,录像设备在大陆根本没兴盛起来就被淘汰了。还有,城市中许多盖了没几年的房屋说拆就被拆了,真可惜。其实大陆现在并不是十分富裕,可拆起旧东西连眼都不眨吧一下,感情那不是他们自己的东西。所以说拆就拆了。听说溪湖边那幢十层楼盖了仅十年光景就被拆了,不心疼吗?你看这百老汇,几乎就没有新房子。”
他们走着说着,不觉意间,来到休斯敦大街。站在百老汇和休斯敦大街的交汇口,李延祚顿时惊呆了,只见众多灰旧的墙壁上,布满了许多巨大的广告,块块都是震撼人心的版面,最醒目的一块是印有DKNY四个大字母和自由女神的曼哈顿俯瞰照片,六层楼高,足足有500平米,其他的还有一些体育用品和服装的广告,靓男靓女的艳照非常吸引人的眼球。看来,广告的设计者都是些天才,他们知道人们爱看什么,便设计出这些引力强大的视觉漩涡,把你的视线连同欲望一同旋进去。李延祚张大了嘴巴,就像乡佬突然被丢进袒胸露乳的美女群中一样的惊呆。
端木见他那样,笑得很开心,她说:“延祚,这只是表面的现象,这是能看得见的,好像八卦中的阳。这一片还有你看不见的东西,如八卦中的阴,真正代表美国前卫精神的就在这一片。”她向东北方向指指,“这就是著名的东村,从这休斯顿大街向北延伸到十四街,这一大片区域就是美国自由主义思潮的前哨所在,也是纽约市波西米亚风和先锋艺术的中心地带。50年代“垮掉的一代”、60年代的嬉皮士、70年代晚期到80年代的朋克一族的聚集地。东村曾到处充斥着通俗艺术、反战示威、地下电影、性解放运动、另类报刊和摇滚乐。”说到这,她带着自豪的语气,“我在这儿有几个要好的朋友,如果时间允许,我将把你介绍给他们,你和他们聊聊,兴许不无益处。”李延祚有些惊讶,“你在这里有朋友?这与你的完美习性不符。你身上哪有一点嬉皮的影子?”端木的脸红了一下,“不要扯到我身上。你说你愿不愿意见面吧?”李延祚说:“好啊,能和他们会面,肯定胜过书本得来的知识。我对这些人并不陌生”端木问:“你了解这些前卫艺术和思想?”李延祚说:“那还是在读本科的时候。那时我和这些前卫派有共同语言,说简单点,就是叛逆性格,即反现实也反传统。现在想想,才发现很幼稚。我和他们生长的土壤不一样,他们这块土壤肥沃,有自由的养分,有适合他们生长的环境。所以他们这些波西米亚的种子,能在这块土壤里发芽、生根、开花、结果。所以我说,老子无为而治的思想在美国实现了,你看美国政府,对蔓生在此的叛经离道思潮干预了吗?没有,因为他们知道压制没有用,越压制,它越蔓延,与其强行干预不如让其自生自灭,好的思想必然会流传下来,不好的思想,人们必然会抛弃它。再看看我们那儿的情况,我们那块土壤里自由的养分太少,这叛逆的种子只能在土壤里发芽,露出地面就会被晒死,晒不死也会被锄掉,因为这在政府和家庭的眼里那是毒草。你说说,哪个家庭会容忍自己的孩子游手好闲、甚至是同性恋,哪个地方政府会让一些年轻人整日游荡滋事、甚至骂骂唧唧地责怪政府。所以,即便不被锄掉,也会被掐掉经济来源,那会被饿死,饿不死的,肯定是乞丐。”端木说:“可我看你身上还是有波西米亚的性格。可你活得还是挺不错的,质量起码在中产阶级之上。”李延祚说:“我是学无常师,哪说得有理我就信哪个。同时,我也是思有常式,无论哪种学说,我一看他怎么说,再看他怎么做。言行合一者,我就信服他,言行不一者,我就藐视他。”端木说:“答非所问。我是说你身上有波西米亚性格,你却扯到认识论上去了。”李延祚说:“波西米亚在中国不会有市场。中国盛行入世的哲学,功名是第一位的。无论是当官、经商、从武还是为人师表,潜意识里都有功名欲望。与其说我是波西米亚性格,不如说我是墨子学说的实践者,也许这两者之间有契合的地方。我最近对墨子挺感兴趣,我认为他是救世的,但却绝传了,这是值得研究的,为什么非攻和兼爱这样伟大的学说没人传承,是不是人都害怕吃苦……”他还要说下去,端木的电话响了。
端木昌催她赶快和李延祚一道回来。
由于端木把车子停在第九街,他们在路口试图拦出租车,等了好几分钟也没成功,只好原路返回。路上,端木说:“爸爸这么急着让我们回去,肯定有要事。以爸爸的性格,他知道我们是第一次出来,不是要事,绝不会打扰。”李延祚说:“那我们就快走,别让老人等急了。”他加快了速度,端木也紧紧贴在他的身边。从休斯顿大街到第九街八九佰米的距离,他们碰到了三四对同性恋,三对男的一对女的,都若无其事地拉着手闲逛。李延祚轻声说:“这大概就是美国特色。”端木佯装不以为然地说:“《断臂山》都获最佳导演奖了,还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酸溜溜的挖苦话不该从你这样的人嘴里说出来。”李延祚不再吱声,觉得端木对这个话题很敏感,不久前还为此事发过火,可她却说她在东村有朋友,东村是次文化的策源地,可她的身上看不到一丁点次文化的痕迹,她是正统的、而且是一个超级唯美主义者,他觉得这中间肯定有奥秘。这是他自认识端木以来第一次深入到思想的层面观察她,过去,他只要看见端木,仰幕油然而生,觉得她美得像一尊塑像,超然于生活之上,而她的一切言谈举止都中规中矩恰到好处,从没过失之处,仿佛她就是美的化身;后来,他得到了她的身心,但还是觉得她冰洁瑰丽,女神一般的神圣,在她的身边,诚惶诚恐的心情挥之不去,一如黄梅调中面对七仙女的董永;现在,他第一次对她产生了疑惑,尽管这疑惑细如游丝,却在他的脑子里粘了下来。
黑色林肯驶出荷兰隧道后,以每小时140千米的狂速奔向爱迪生。四十分钟后,他们到达位于北赛顿公园附近的家中。雪顶火目的端木昌说:“你们怎么回来的这么快,难以想象!下次可不能这样,安全要紧。”身似青桐的端木太太张罗着佣人赶快把饭菜端上来,“他们肯定饿了。”敦实朴素的竺恒生在一旁笑着说:“看来他们心里也是烧着一把火。”端木葳蕤却说:“爸,妈。什么事把我们催回来?还是先谈事吧!”李延祚面带微笑,没着声,心里却在掂量竺恒生说的话,想从中理出端木昌催唤他们回来的目的。端木昌见女儿这么说,就说:“好吧,先谈事,再吃饭。”几个人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端木家的人坐在一边,李延祚和竺恒生坐在一边。李延祚发现,茶几上摆放着一瓶茅台酒。
“是这样,上午恒生代延祚前来提亲。延祚才貌俱佳,实为理想中人,我和怡琴高兴都来不及,哪有不允之理。因此,我和怡琴在此就将葳蕤托付于延祚,没什么过高期望,只希望你们相互扶持,如诗经所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以我和怡琴的理解,幸福不在物资享受,不在海誓山盟,幸福就是能把平平淡淡的生活过得有些滋味,有些念想。”他说到这,停了下来,伸手拿起酒瓶在五个杯子里倒上酒,递给在座每人一杯,说道:“我和怡琴在这里预先祝延祚和葳蕤幸福美满!大家干了。”大家都端起了各自的杯子,喝尽了杯中的酒。
“刚才我把话说了一半,现在再说另一半。提亲是婚事的前奏,接下来是商议婚期。如果说提亲是序曲,接下来应当拉开大幕演正剧了。今天我和怡琴想和延祚商议,是不是紧接着把婚礼办了。端木家的联谊会是十二月二十日,我和怡琴的意思是在那天把婚礼办了,上午联谊会,下午婚礼。之所以如此仓促,原因很简单,你和葳蕤都是大男大女,你今年三十二,葳蕤也二十九,不宜再迟,想借此联谊会之际,热热闹闹地把婚事办了,了却我和怡琴的心事。你看如何?”
此次美国之行,本意是提亲,当端木昌催促他们回来时,李延祚猜测可能是为了定婚期。他万万没想到端木昌把婚期说得这样突然,这实在出乎预料。从感情上说,现在把婚事办了没什么不妥,端木葳蕤在他的心目中已不再是令他迷恋而又敬畏的女神,她已从神龛上走下,变成温柔可人的伴侣,早结良缘,是合乎情感发展的结局。可是,他觉得如此仓促地把婚礼办了,对不起端木葳蕤。二十九岁的大姑娘,富翁的小女儿,美若天仙的才女,她的婚事怎么也得认真筹划一番,办得隆重庄严又轰轰烈烈。
“伯父母,婚礼与我而言,早一天迟一天未尝不可。可与葳蕤而言,事体重大。后天就举行婚礼,是否仓促了些?连起码的归宿都没有。实在是委屈葳蕤了。”
“我们想过这些,并早做过安排。我们打算你们完婚后,先在此居住些日子,然后回青城定居一段时间。房屋已经购置好了,在保俶塔下,公寓内的复式房,相信你会满意。这是我们上次离开大陆前买下的。原打算让你们在明年春季把婚事办了,之所以提前,是恒生的建议,他说趁联谊会人多,五湖四海的人都有,热热闹闹地办一下。我们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觉得还有二天准备时间,就听从了。另外,我们年纪大了,来回走动已力不从心,光调整时差就得八九上十天,想把那边的业务全部交给你们打理。”老人说到这,吧嗒一下嘴巴,“在美国这边,你们就不用买房了,这么大的房子就我们老两口,挺空旷的,你们回来就住在这,人多热闹些。唉,我那三个孩子,都在忙着自己的事业,谁也不愿陪在我们身边。只好委屈你们了。这个安排,不,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面对如此慈善的老人,李延祚还能说什么?他的心微微发热,看到端木昌目光中的火焰开始熄灭,变得安详,一如反刍时半眯半睁的乳牛。他庆幸自己遇见了这么好的老人,这对一个从未享受过父爱的人来说尤为可贵,不知道为什么,钮运鸿慈祥的面容也在他的脑海里闪现了,记得两年前他和钮美莲即将举行婚礼的前夕,钮运鸿也是这样的慈祥,这后一影像和前一影像一旦融合便立即在他的脑海里发酵膨胀,幸福的感觉,思念的心情,感恩的情愫,害怕重蹈覆辙的恐惧一齐在胸间激荡开来,他想哭、想笑、想诉说。文化和理性及时地拦截了这些即将外溢的情感,他最终用双手捧住额头,把脸贴紧紧地在膝盖上。
端木家的人不理解李延祚此时的举止,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再把事情进行下去。竺恒生似乎察觉了李延祚此时的心境,他拍拍李延祚的肩膀,“好了,不要激动了。我和你一样,对别人施给的好处感激不尽。记得当年我决意离开老家出去闯荡时,当时身无分文,老婆给我烙了几张米面饼做干粮,我老叔得知我要离开,给了我五块钱,我感动得抱着我老叔哭得那个惨呀,我老婆说我爸死的时候也没见我这么哭过。”端木觉得竺恒生的话大体上说出了李延祚此时的心境,见李延祚对竺恒生的话没有反应,就站起来,取出一张抽纸巾递到李延祚的手上,“镇静些,爸等你回话呢!”
李延祚很听话,马上接过纸巾擦拭泪水,然后抬起头,他仍有些动情,“爸,妈,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们。父母之恩,山高水长。对父母的安排,我诚心接受。对葳蕤,我将按照父母的希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把火热的日子过得有节律,把平淡的日子过的日日新。一句话,请二老放心,我不会亏待葳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