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祚约见庾涛是在涌金门附近的一间茶室。此茶室是一处单独屋,面朝花园,背靠溪湖,僻静幽雅。花园内金菊飘香,月桂吐芳,更有一株百年古柳,树干二人合围,树冠半亩许,随风飘荡的长长的碧丝,仿佛自诩地向游人叙说古远的身世。他们坐在一处临湖的窗口,只见湖水一碧如染,彩舟点点,时有河鸥飞翔其间,远处小瀛洲等三岛不负盛名,迷迷蒙蒙若隐若现,胜出仙家居处。
面对优美的湖光山色,庾涛感慨无限,“我这青城人在你这外来人面前有些落伍了,我根本不知道这儿竟有这么一个好地方。”李延祚说:“我哪里知道这地方,是人家告诉我的。还记得那日陪伴美莲的慕容吗?是她告诉我的,她说这地方新开张许多休闲场所,星巴克、科斯塔,特别说到这家茶室,值得一来。”庾涛说:“哦,那人谈吐不俗,举止端雅,肯定不是一般人家出身。”李延祚说:“错了,她家境一般,普通的民家女。”庾涛说:“我的推断不会错,她幼时成长的环境你也不知道。说不定抚养她成人的是旧时的绅士或淑女什么的,耳濡目染,养成一身典雅气。”李延祚戏言:“听你这话音,如果你没结婚,肯定会穷追不舍,不到手不死心。”庾涛说:“娶到这样的女人是八世修来的的福分……”他还要说下去,一个身着蜡染蓝土布的侍女走过来,询问要什么茶。
李延祚抬头瞥了一眼,心儿咯噔了一下,惊艳于此女身上透出的水灵与朴质,似与窗外的青山与碧波相呼相应,再看看室内栗壳色的桌椅和雕刻匾饰,无一不凝聚着古朴的气韵,他舒心满面,惬意于如此文雅和谐的环境,轻声回问有什么好茶。侍女未言先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涌金门,虎跑水,龙井茶是本茶室的三绝。此处是古青城的一处胜景,传说中的金牛涌现之地,生意人都愿来此小憩,希望沾染些牛气,钱挣得顺当些;茶是明前梅家坞;水是专从虎跑石崖中取来。满意吗?”侍女带有越语韵味的普通话,溢淌出不容质疑的自信。李延祚说:“茶未品尝,都被你说得流口水了,快去沏来。”侍女应声轻盈而去,临走前轻轻地把价目表往李延祚面前移移,李延祚望去,只见上面清楚地印着价格:虎跑水沏明前梅家坞/300/杯。他真的很感激侍女的精细,此地此时,倘若她报出价格再问客人有意否,铜臭和堂倌味岂不把眼前的雅致毁坏无遗!
片刻,侍女一手端着一只茶盘,盘子上放着一个茶叶盒和两只大玻璃杯,另一只手拎着一个铮亮的铜壶款步走来。她在他们的面前各放一只玻璃杯,从盒中取出一大撮黄绿色的茶叶放入杯中,用铜壶注入约三分之一的水,再用一块玻璃片盖住杯口。大约一分钟后,侍女将玻璃片取下,让他们端起杯子闻一闻茶香。他们照侍女的吩咐做了,果然嗅出不同凡响的味道,似从幽谷飘来的森林百草的清新之气,他们让杯口在鼻尖下转了几转,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杯子。侍女又往杯子里注入八分许的水,把铜壶放置在一个精致的竹垫上对他们说:“二位慢用。请你们留意,杯中景致赶得上外面的溪湖大观。”说完话,她带着甜蜜的微笑走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在玻璃杯上,只见里面的茶叶慢慢地舒展开来,叶片似旗,毛针如枪,姿态万千,交错于嫩绿色的茶水之中。李延祚指着杯子赞叹说:“原来杯中也有大千气象。青城人聪明,喝水用玻璃杯,观茶品味,即饱了口福也饱了眼福。我们西州人喝茶都用青花盖杯,一闷就是几分钟,闻不到茶叶被热水激发的刹那间散发的芬芳,也看不见这茶展茶舒的景致。”庾涛说:“还有一点那侍女没说,这就是冲茶的水不能是滚开水,需用落滚三五分钟的水,这样泡出的茶没有熟汤气,清润可口。”
他们品了一会儿茶,谈话自然切入正题。李延祚说:“请老同学来,不为它事,主要是如何表示谢意,我这是问客杀鸡了。我是这样想,如果当时我把钱送上去,你再把许可证发下来,这样即伤脸面也伤同学情份,见了面脸都不知往哪搁。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你一旦知道我是桃源公司的老总,马上就发下来了,这说明你很看重我们的同学情份,给足了我的面子,使我在我的同事面前身价倍增。我不能不表示我的心情。”庾涛闻听此言,目光熠熠,露出几分自诩,“有你这话,我知足了。万万不要再画蛇添足。”李延祚伸出手,做出果断的姿势,“不,赵翼燕和我说‘这件事使你尴尬。’我们的一个股东也说你这样做会使你招惹谣言。你也知道,满河的浑水,哪有清流存在的空间?还是入乡随俗,要不然你那些下属肯定对你侧目而视。这些都已经有了验证,冯副总想请客,你那些有头有脸的下属,没一个愿意去,这足以说明问题。”
庾涛深深地叹息,脸上的肌肉慢慢沉下来,经过片刻思考之后,“其实,上级已经找过我了,让我注意桃源公司的影响,言下之意不要独吞了。这说明有人汇报上去了,说不定他们已经把谣言造到了纪检委。我对上级说桃源公司的老板是我要好的同学,我总得顾着老脸。上级闻听此言,嗤之以鼻,那意思是别说谎话了,他们不相信同学的关系会胜过金钱的关系。实话实说吧,像你这个大项目,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发财的机会,哪个都不愿意放过,上级之所以把我调来,也就是因为你这个项目大,我又是他的亲信,历来做何事,都把他的利益放在首位。如果不是你当老总,我今年的按揭肯定就是桃源公司帮我付了,上级也能得到差不多的实惠。”他又沉思一会儿,“这样吧,我不能收你的钱,还是让我们留一些友情的空间,留一些脸面和廉耻。我的那些下属,你得表示表示,副手二三万,科长一二万,看着办吧。你还得派一个聪明人委婉地说明一下,帮我洗刷洗刷。怎样?”
庾涛一席话,把李延祚说得哭笑不得。他感激庾涛的真诚,说出了不能说的话,不是深厚的友情,打死他也不会这样直白无误地和盘倒出官场的潜规则,他也为当今的官风而悲哀,暗自思忖,染缸之内,岂能有白绢?他不由得想起母亲以及母亲的同事们,当时,她们都那么清廉地朴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哪怕是喝一杯水,都会想到同事们渴不渴?做任何细微之事都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和同志们的信任。那真是一个清平的时代,清平得让人想一想心口都会发热,时隔仅仅十几年,一切却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金钱成为人们唯一追逐的目标。败坏社会风气的根源非常简单,有人一面振振有词地大讲廉政,一面放手让自己子女捞钱,捞得亿万人侧目而视,他的下属也就肆无忌惮地如法炮制,纵容和包庇子女捞钱,这股歪风就像水波一样在水面上迅速传递,传到了神州的各个角落。谁都知道正人先正己的道理,己不正,何以正人?这样下去,再过十几年,又会怎样,令人不寒而栗。非但如此,超国民的福利,养育出一大群超国民的特殊阶层,他们高高在上,视人民为草芥,动辄打骂之,关押之,自己被一撮毛毒打的痛苦经历,就是最好的见证,想到此,李延祚的脸上凝聚起一股霜气。
庾涛见李延祚的脸色陡变,以为自己说实话遭到误解,心中叫苦不迭,后悔自己为何如此糊涂,说出能做不能说的事,弄得无法下台。走神的李延祚,见庾涛没了言语且一脸的苦涩,以为老同学是自己没及时回答问话而着急,于是就说:“你刚才吩咐的话,我都记下了,一定按你的吩咐办。”庾涛摇头又摆手,“我那是随口说说,你别当真。”李延祚说:“你看你,刚才说得那么实在,突然又变卦了。你刚才说的话真让我感动,不是知根知底的人说不出那样的话。我李延祚的为人你应当知道,办企业,用钱打通关节的事很多。我的原则是:主动或者变相索要者,财务科都有账目可查;凡是我们主动送的,都是以个人的名义,这些账目都经过处理,即便是查账的大师也查不出任何名堂。所以,你的那份,无论我给你多少你就放心地收下吧。”庾涛还要争辩,李延祚招了一下手掌,说:“此事就此打住,不再谈了。我还有要事求助你们政府。”庾涛见李延祚如此,悬着心算是落下来。
接着李延祚把即将推出的污水处理设备和准备研发用废弃塑料瓶生产化纤的变废为宝的项目做了详细介绍。他说污水处理设备希望能得到环保局的宣传和推荐,变废为宝项目希望能得到政府立项和资助。庾涛听得很认真,末了诙谐地说:“这杯茶喝得不容易,又是宣传又是资助的。”李延祚也诙谐地说;“你看你,误解了吧,我是在给你佩戴光荣花和大绶带。我们的污水处理设备绝对一流,在上面打上青城XX区环保局推荐,也算是活广告吧?当废弃的塑料瓶变成雪白柔软的纤维,难道不是你这个环保局长的政……”
突然,一个沙哑但响亮的声音在李延祚的耳边响起:“庾局长,不去发财,怎么跑到这地方来闲聊?”李延祚扭头望去,只见这人腮帮上有一撮毛,又细细看看,不由得怒火中烧,二只拳头握得铁紧,恨不得立刻朝这个人的脸上砸去。庾涛一见此人,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随即又绽开笑脸,调侃道:“冤家路窄,怎么我到哪你就跟到哪?”一撮毛立即反驳,“这茶室不姓庾,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庾涛说:“讲蛮理,我什么时候说你不能来了?茶室认钱不认人,只要有钱什么人都是可以进的。”一撮毛说:“这还差不多,你有你的衣食父母,我有我的衣食父母,咱们各吃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他向李延祚看了一眼,又向庾涛说道:“这位老总尚未谋面,能介绍认识一下吗?”庾涛深知此人根性,他本不想把李延祚介绍给他,但他要求了,只得勉为其难地说:“介绍一下,这是桃源公司的李总。”又转向李延祚说:“这是新调来的交警队的副中队长曹建仁。”一撮毛马上伸出右手,李延祚心思这个坏东西终于登堂入室了,由喽罗升为队长,肯定是跟人跟得对,他装着若无其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把脸扭向窗外,他本想以此方法把这个令他厌恶的人挤走,哪知道此人是个热粘皮,边打边上。一撮毛裂开大嘴哈哈哈大笑,指着庾涛说:“怪不得你在此坐得住,原来是有大财主做东。李总,你看看我们交警队那栋破楼,晃晃就倒了,兄弟我在里面也不安全,那天你大笔挥一下,赞助个百八十万的,我们的破楼就可以扒了重改,怎样?”
李延祚原本就憋着一股气,听一撮毛这么一说,更是气愤填膺,他倏溜一下跳到过道上,弯腰曲体,双手护着后脑勺,大声叫喊:“强盗来了!强盗来了!”这突然地怪异举动和大声地呼叫,惊起四邻八座,多数人拎起东西就往外跑,有人颤栗地向这边张望,更有人拿起手机拨打110。大堂经理定神看看情况,没发现什么特殊,就大胆地跑过来询问。庾涛和一撮毛被弄得手足失措,不知道李延祚为什么会这样,围着他转,不知道如何是好。庾涛见大堂经理来问,就弯下腰来问:“强盗在哪?”李延祚不起身,指着一撮毛说:“就是他,就是他,他就是强盗。”说完他又做出双手护着后脑勺的架势。一撮毛目瞪口呆,不知道自己为何刹那间就成了强盗。
附近的巡警接到通知,迅速赶到茶室,见到仍然呈保护姿态的李延祚,马上询问强盗在什么地方?只见李延祚眼睛露出惊恐的光束,颤颤巍巍地指着一撮毛,“就是他,他是强盗!。巡警见一撮毛一身警服,一脸的莫名其妙,就问这是怎么回事?一撮毛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名堂。巡警让李延祚站起来,再次询问情况。
李延祚指着一撮毛说:“这是个凶手。二年前,他把我拖进公安局,无端地把我痛打一顿,此事刊登在当日的晚报上,路人皆知。他今天和我一见面,马上就像强盗一样向我索要赞助费,说要盖新楼。我心思如果我要不答应给他钱,肯定又要被拖进局子遭受毒打。我为了免遭毒打,因此就大声求助。”他把那求助二字说得铿锵有力。巡警愠恼,脸上挂霜,对一撮毛说:“凡事要自尊自重,这是讨要赞助费的地方吗?为什么不到他单位去要,影响多不好。这个茶室刚开张不久,都像你这样,人家生意还做不?”见围观的人多,他又对其他人说:“好了,这是一场误会,大家安心享受好景好茶带给你们的喜悦吧。”有人应声说:“还喜悦个屁,吓都吓死了。”巡警又连声说误会,他边说边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发现几个110正在疾步走来,他向他们摆摆手说:“是一个不知轻重的人惹的事,处理完毕,你们回去吧。”
一撮毛气恼不已,想发泄,但见李延祚已把刚才的畏缩样子丢弃无遗,摆出威风凛凛的决战姿态,联想到二年前他裸体在公安局门前示威导致他和搭档遭受处分的情形,知道此人不好惹,再看看他健壮的身体,动起手来,遍体鳞伤的只能是自己,只得悻悻而退。他刚走到门口,只见一个侍者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正要发作,那侍者说:“和你一道来的先生已经走了,请你先去付费,然后再走不迟。”他到服务台付了200块钱,不停地咒骂那个乘机溜走的运输公司老板,说除非你钻到地下不出来,否则让你加十倍偿还。付完钱,他转身往门外走去,只听见大堂经理后面大声说:“警察同志,影响我们营业事小,请你不要忘了你帽子上有国徽,在公共场合要注意自己的形象,起码得对得起你那身制服。”接着,茶室内发出了一片唏嘘声。
李延祚目睹眼前的这一切,非常爽快,关不住的笑容在脸上铺散开来。庾涛说:“高明!你这把软刀子,把那小子锯拉得不轻。”李延祚说:“当我见到他的那一刻,恨不得将这个混蛋生剥了,忍了又忍,才把火气压下去。你不知道他那天打我时的凶狠劲,我的身体一直疼了一两个月,不能咳嗽,不能翻身。你猜猜我当时怎么想?”庾涛摇头说不知。李延祚说:“当时我满脑子就想怎么能制造一车炸药,把那个地方炸个底朝天。打那以后,我非常同情伊拉克人,也能理解为什么有人愿意充当人肉炸弹。”庾涛说:“挺激进的。但是,中国没有哈马斯的市场,只有你刚才那样的东方朔式的幽默。从五四到一九六六,孔子一直处于被批判的地位,夫子变成老二。现在变了,在利益和既得利益的驱使下,有人不断翻修孔庙,有人在把儒家学说熬成心灵鸡汤出售,目的呢?无非是想把中国人驯化得跟一六四四那时候一样软弱,20万八旗军可以横扫全国。我琢磨了,任何一个政权,在它的稳定期,都会想法设法训导人民听话。所以说,激愤在当代中国没有市场,最多是在互联网上当一愤青。但愿你在管理公司的时候不要这样,管理不是做诗,不能让感性肆意喷发,它需要理性和机智。就像你刚才那样,你幽默一下,他就狼狈了。翻过来,如果你给他一拳,那最后脸上挂笑肯定是他。”李延祚含笑说:“你看你,我阴暗心理一暴露,就遭致你这一段长篇大论的训斥。好了,你的统治理论研究到此结束,我草民心中的恶气也出了,有关炸药、人肉炸弹等奇怪想法云消雾散。咱们还是喝茶。马上告诉你一个消息,你肯定会大吃一惊。”庾涛说:“别马上了,现在就讲。”
李延祚说:“薛红岩马上就要和慕容夏菡结婚了。”庾涛睁大了眼睛,半天没说出话来。李延祚讥讽道:“吃醋了吧?”庾涛老半天才缓过神来,说道:“真的没想到这小子有这艳福,把这个现世班昭娶到手。”李延祚说:“你看看,人有才,粉丝就多,她在报社人家称她为曹大姑,我们的一个副总管她叫巫女,你现在又叫她现世班昭,班昭和曹大姑本是一个人呀。”庾涛一个劲的摇头,嘴巴喃喃自语:“真没想到,真没想到。”李延祚说:“要不要我把你现在的神态告诉阿芬呀?”庾涛说:“告诉也不要紧,心里想想不算违法。你看她那一举一动,淑女味十足。厮守在一起,耳濡目染,岂不成了绅士?薛红岩这小子贼了。”李延祚说:“想别人的老婆是不道德的。”庾涛说:“你还是把天下所有的男人都统统拉出去枪毙吧!我就不相信你见了漂亮女人心里会平静如水。你和端木在一块厮守的时候,心里是啥滋味,难道还要别人讲?”
李延祚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