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祚开着大别克离开崤山宾馆,不一会儿就驶出城区。憋在胸间长达二年的苦闷得以倾诉,他的心情清爽了许多,伏特加不失时机地发挥了作用,他有些飘然,车速不由得逐渐加快,像一滑雪爱好者驾驭雪橇从高山雪原驰下。在一段两边都是菜地的道路上,一个小孩突然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从排水沟里窜出,他急忙打了个左转弯,小生命虽然化险为夷,但大别克却一头扎进排水沟,巨大的冲击力使车身骤然向前翻去,之后四轮朝天地躺在菜地上。发生车祸的瞬间,李延祚懵然无知,清醒过来,只觉得头脑木胀胀的,环视左右,一切都倒置,这才知道翻车了。他下意思地摸摸头脸,又伸伸腿,庆幸一切都还完好。
他解开安全带,用扳手敲碎了右前门玻璃,吃力地从车里爬出来,只见周围已经围了七八个人,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孩畏缩在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身边。他无可奈何地摇头,对那个男人说:“你这个孩子玩笑开大了,差点让我送了命。”那男人说:“没伤着哪儿就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翻了那人一个白眼,“挺会说话的。小孩没吓着吧?”旁边一个红脸膛的人说:“他这块菜地被糟蹋了。损失少说也有三五十块钱。”他说:“我赔他。”红脸膛说:“看样子你这个有钱人还不算坏。你就多赔他一些吧,他才从老家来,租了这片菜地还没卖出一分钱的菜,日子挺不好过的。”那人说:“不用赔了,车子坏成这样,你也吓得不轻,我挺过意不去,是我的小孩闯了祸。”他这才细细地瞅瞅那个男人,只见这人人高马大,脸色灰暗,穿着一件过时的夹克衫,那个孩子面黄肌瘦,显然营养不良。他又瞅瞅其他人,穿着大体上差不多,区别只是有的人面色红润,脸膛上少了些许愁云,一副安然自得的样子。
李延祚掏出手机,拨通了安保科刘科长的电话,简要地叙说了情况,让他赶快来处理事情并派人把他接走。在等车的时候,李延祚走到那个男人的身边,伸手摸摸孩子的头,“该上学了吧?”那人说:“八岁了。新来乍到,过了报名时间,只有等明年了。”李延祚问:“从哪里来呀?”那人说:“从黑龙江来。”李延祚问:“哦,黑龙江什么地方?”那人说:“黑河孙吴县。”孙吴县是钮运鸿的故里,听起来有几分亲切,李延祚继续问下去:“请问贵姓?”那人说:“敝姓钮。”李延祚心头一热,“孙吴县姓钮的多吗?”那人摇头,“不多,也就我们靠山屯有几户人家,听说我们的祖先是在乾隆年间被发配到那儿的。”李延祚又问:“那你到这个地方来做什么?”那人说:“混个新鲜。我们那旮旯一年有七八个月的风雪,听说青城这地方气候暖和,就跑来了。”红脸膛又插话了:“他不好意思说,他是来寻找他父亲的,可他父亲却死了,连回去的盘缠都没有,流落在街头,我见他挺艰难的,就介绍他到这儿来种菜。”李延祚有些惊讶,“难道你不知道你父亲死了?”那人羞赧地低头,没回答。红脸膛替他说:“他父亲是工农兵大学生,安排在青城工作不久就当了陈世美。撇下他母亲和他们兄弟两个在那个穷山沟里。”李延祚顿生气愤,世界上竟有如此绝情的人,抛弃糟糠之妻不说,甚至连亲生骨肉都不管,他瞥了那人一眼,只见那人扯扯红脸膛的衣襟,“死人无过。不是说不说这些了吗?”红脸膛说:“好,不说了。”听了那人的话,有感于那人的慈悲心怀,李延祚不由自主地说:“说得好,死人无过。耿耿于怀只能增添堵。去你父亲的墓碑前上香了吗?”那人又低头无语。红脸膛改不了插话的习性,抢着说:“他压根就没见到他父亲的骨灰,据说被他的继母和妹妹带走了。他是在他父亲死后一年多才来到青城的,父亲死了他一点也不知道。”李延祚见越说越离谱,禁不住地问:“你父亲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那人说:“潜江大学的。叫钮运鸿。”李延祚像被五雷轰顶,几秒钟内头脑一片空白。
钮运鸿,与李延祚而言是多么熟悉多么亲切的名字,没想到竟是陈世美。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李延祚不停地问责。瞬间,他又觉得这绝不可能,那么慈祥、那么善解人意的老头儿,怎能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来?他又把那人仔细瞅瞅,发现眉毛和嘴巴简直就是老师的复制品,况且是在无意间知晓这一切,看来,红脸膛说的这一切不容置疑,他在菜地上来回走动,思考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头脑里很快地就有了一个轮廓。
李延祚蹲下来,轻轻抚摸孩子的头,亲切地说:“看,多不好意思,叔叔身上没有吃的东西,等会儿车子来了,和你爸一道去我那儿。我那儿有许多好吃的,等明天我再带你去青城玩,去溪湖,去雷峰塔,好吗?”他本以为孩子会高兴地答应,没想到孩子摇头说:“我不去那些地方。那有什么好玩的?溪湖夜里冷死了,把许多许多塑料纸和树叶都盖在身上也焐不热乎。雷峰塔倒是好看,可人家就是不让进,还没到门口,保安就冲出来赶我们,还骂我们是臭要饭的,那个凶样,比黑瞎子还可怕。”李延祚心里酸酸的,泪水在眼里打滚,一把抱起孩子,让孩子的脸和自己的脸贴在一起。孩子的父亲马上说:“这位叔叔,快放下来,莫把你衣服弄埋汰了。”李延祚摆摆手说:“没关系。我喜欢小孩,”接着又跟小孩说:“跟叔叔一道去,那里的人就不凶了。到叔叔那儿去,冬天就不再用树叶子当被子了。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孩子说:“我叫钮念慈,是奶奶起的名字。”李延祚说:“念慈,多好听的名字啊。想上学吗?”孩子说:“想啊,可没有学校要我?”李延祚说:“想上就好,叔叔给你买新书包。”孩子说:“是那种上面印有奥特曼的吗?”李延祚说:“是啊。”孩子说:“我挺想要的,爸爸就是不给我买。”李延祚说:“因为你没上学呀!”
李延祚把孩子放下,对孩子爸说:“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什么文化程度?”孩子爸说:“我叫钮根旺,七二年出生,今年三十六岁,初中毕业。”李延祚暗暗地叹息,怎么只是初中毕业,接着又问:“你在这儿还有什么人?”钮根旺说:“暂时就我们爷俩,等我站稳了,打算把老婆和二小子也接来一起过,这样有个照应。”李延祚说:“考虑得很周到,一家人是应当在一起,这样互相有的照应。”
他们正说着,一辆豪华林肯从东面驰来,在附近的路段停下,端木葳蕤打开车门从里面出来,急切地问伤着哪儿没有?李延祚双手一摊,笑呵呵地说:“天不绝我,你看我什么事也没有,哪儿都好好的。”端木葳蕤说:“刘科长说你出了车祸,我都快吓死了。”她扭头看看仰面朝天的大别克,心有余悸,“真可怕,我说,你赶快换车吧,换辆林肯或者是奔驰6,这样安全些。”李延祚说:“大别克也不赖呀!撞成这样,我安然无恙,说明它可靠。”端木葳蕤说:“不,不,还是赶快换了为好。”她突然闻出酒气,小声问:“怎么喝酒了,头脑发晕?”李延祚说:“不,这是上帝的安排。菩萨让这个孩子来拯救我。”端木葳蕤不明白他说些什么,两眼怔怔地。李延祚说:“你不知这其中的原委,回去再和你讲。”
刘科长来了,李延祚低声对刘科长说:“我身上有酒气,不利于事故处理。我先走了,你喊交警和保险公司的人来。”他又把钮根旺喊过来,“等一会儿交警和保险公司来了,请你如实作证。把念慈横穿马路的事照实对交警讲。放心,不会让你承担任何责任。讲完了,刘科长会带你一道去我公司,我有事要和你谈。”
去公司的路上,端木葳蕤问:“快和我说,你玩了什么魔法,昨晚去了一趟,今天生产许可证就拿回来了。”李延祚含笑不语。端木葳蕤调侃地说:“想保密啊!高兴的事为什么不让我们共同分享?告诉你,过时新闻可没人愿听啊!”李延祚说:“我可没什么秘密可保。不是和你说了嘛,那是我的同学,自然要赏脸的。”端木葳蕤十分惊讶,“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我必须改变看法。过去只听说你们大陆人现在的一切的关系都是金钱的关系,支撑人格的载体的是利而不是友谊,人们在利益和友谊的抉择面前,往往弃友谊而选择利,利的诱惑甚至能像箭一样穿透爱情的壁垒,化伉俪为雠仇。没想到你还保持有一片纯洁友谊的空间,难以想象!”李延祚平静地说:“我不隐瞒,也不夸张。事情是这样的:我去了,仅仅是看望二年没见的同学,聊天中无意暴露了我是桃源化工公司的总经理,一字没提生产许可证的事。”端木葳蕤说:“这说明你很有人格魅力。”李延祚说:“夸张了!同学之间哪有什么魅力不魅力的,合脾气的走动得勤一些而已。我去拜访的实质是:我保持了尊严,他也保持了尊严。就这么简单。”端木葳蕤不停地摇头,“太微妙了,真的这样轻松?”李延祚点头,“爱信不信。”他陡然话锋一转,“可我的另一个同学却说我给庾局长惹了麻烦。而冯副总今天所见,恰恰验证了这一点。”端木葳蕤连忙问此话怎讲?李延祚把赵翼燕的话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又说冯副总请客连一个当官的都没请到,“……这说明当一个好官、清官非常不易,哪怕你只当一次。”端木葳蕤沉吟半晌,“你打算怎么办?”李延祚说:“我想听听竺老板的意见。他在应对官方和世俗方面见地很高。”端木葳蕤说:“不是个坏主意。到时候我希望也在场。”李延祚说:“你学这些做什么?”端木葳蕤说:“入乡随俗呀,我想,人的本质是相同的,所以世界各国官场的风气也应当是相同的。区别只是:有的重些,有的轻些。”
李延祚说:“只有轻重之分,说得好,听了让人爽快。我一见有的人把西方政界吹得天花乱坠,心里就来气,仿佛那就是极乐世界。其实,当今世界的所有政权的本质都是一样的,都是动物性的,官员是由一群动物组成的,以凶残、暴力和无限的占有欲为特征,离人的称谓远着呢,真正和人的称谓符合的社会是共产主义,可惜,它被民族主义和封建专制糟蹋了,又成为遥不可及的幻想。但是,我坚信总有一天人类最终会高举起这面旗帜。”他低声的呢喃:“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社会啊!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没有战争,没有屠杀,四海之内皆兄弟。”端木葳蕤说:“诗兴大发,难怪我爸爸和斯蒂夫说你是个诗人。”李延祚反问:“这样的社会不好吗?”端木葳蕤说:“我没说不好啊,上个世纪,理想人士高举这面旗帜,旗帜后面积聚了亿万深受剥削之苦的劳苦大众,它风靡世界,许多人为之倾倒。成如你所言,它被民族主义和封建专制糟蹋了。”
车子驶向一个濒海的山岗,过了这座山岗,就是桃源化工公司。山岗的右边是阡陌纵横的田园,右边是苍茫辽阔的青城湾,一条长云滚向远远的天际,宛如一副气势磅礴的画卷。但李延祚却没心思观赏这优美的风景,他的心被吸引在美人身上,在他微微向左倾斜的视线里,曲线完美地表达了上苍的意图,额头、睫毛、鼻梁、双唇和下巴,比例适中,精美绝伦。李延祚的心阵阵颤抖,几次想把手伸过去,欲望却被胆怯牢牢地束缚在胸间,一如人们在观看半裸的奥林匹斯山诸女神画卷时内心涌现的冲动和敬畏。在山岗的顶端,端木葳蕤把车子靠边停下来,她靠在椅背上,眼睛半睁半闭,宛若一朵月光下含苞待放的睡莲。李延祚问:“为什么停下来,有事吗?”端木葳蕤细语喃喃:“莫负美景良辰。”李延祚肢体颤抖,骚动不安,身体慢慢地凑过去,在接近端木葳蕤的时候,他有些胆怯。端木葳蕤乘机猛地一把把他搂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