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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男李延祚——青城记事 第三章 剧变 第七节 惊鸿

(2018-07-31 05:25:30) 下一个

                                 惊鸿

       猛然见到曾使他神魂颠倒的美丽身影站在病房门前,李延祚一脸惊愕,专注而贪婪的目光盯住来人的明媚清澈的眼睛不放,嗫嚅了半天才吐露一句:“洛神!”他不知道为什么称她为洛神,说完了,他仍然是呆痴痴的惊愕神态,连招呼人的基本礼节都忘失。那人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瞬间又平静下来,微笑着问:“可以请我进屋说话吗?”听到这清脆悦耳的声音,他这才察觉到自己失态,羞赧地报以微笑,把门完全推开,做出请进的姿势。

       那人走进病房,环视了一下房内,自言自语地说:“醒了就好。”接着又侧转身,面对李延祚,“没伤着身体吧?”李延祚起先挠挠头,继而稍露诙谐,“身体还有些本钱,禁得住一两次折腾。”那人粲然而笑,“这本钱可是不能再生的资源啊,要珍惜的。”他不自然地笑了。

       “让我怎么谢谢你呢?我们素昧平生。”李延祚已从惊鸿的状态中解脱出来,理性占据了上风,其他的话他没说,诸如一个女子怎能把一个男青年弄下楼又弄到车上,况且还是一个陌生人等等,他觉得这些话具有挑逗性,有轻浮骚扰之嫌。

       “帮助人不需要区别熟悉还是素昧平生。”她始终面带恬适的笑容,语言平静自然,“也是碰巧,我住在你入住的房间的斜对面,出去买点用品,见你躺在门口。起先以为你病了,到了跟前,闻到扑鼻的酒气,知道你醉了。”她收敛了笑容,“怎么,闹别扭了?你们可是双双而来,大男人怎能动不动就喝得烂醉如泥,多大事呀,有情人之间难道有扑不灭的火焰,非得靠酒去浇,有些情况下,酒越浇越旺呀!”

       李延祚一脸苦涩,特别是那句“你们可是双双而来”像竹签戳进他的肌肤。可是,这疼痛只延续了瞬间,就被一种特殊的气味卷走,他隐约的记得,自己倒在宾馆房门的时候,他就闻到这特殊的气味,当时,他以为是母亲的灵魂前来抚慰他,就抱住了母亲的腿恸哭。

       李延祚向她靠近了一步,那气味越加浓郁,那具有母性磁力的气味强烈地吸引他。他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以免重现醉态时的一幕。但他的心扉已经裂开一道缝,仿佛回到了沧浪河畔上那间温馨的小屋,在那个温馨的小屋里,长久弥漫着这特殊的气味,这是母爱的飘香,在母爱的呵护下,他度过了幸福的童年和少年。此时,他并没有多想,为什么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身上会有和母亲身上一样的味道,他只是觉得亲切,正是这亲切,使他放松了心理防线,把对方看成是可以与之坦露荡地述说胸怀的人。

       “什么时候醒来的?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呢?我放不下心,来早了又怕影响你休息。”温柔的责备,通过京剧道白般的腔调表达出来,不由得令人想起那些名家的剧照。李延祚的心里陡然出现一个问号:难道她是名伶?

       “原谅我,我的手机丢失了。再说我也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

       “号码我给了护士,难道她没和你说吗?”

       “护士不相信我们素不相识,也就没有给号码的必要了。”他压下护士所说的“只有亲人才有那些举动”这句话。

       端木葳蕤笑了,“这人怎么这般粗心?既然丢下电话号码,那不就说明我们不认识吗?她也只能当护士了。”

       “平日里,您都是这么说话和推断?”

       “在我们那个圈子里,言辞都很含蓄微妙,很少直接冒失地表达,除非情急无奈,才会把事情叙述得直白无误。因此,一句话,一个举止,都能准确无误地反映出你的身份和修养。你的一个您字,仿佛在我们之间竖起一道屏风。”

       “原谅我冒昧,能问问你的芳名吗?”

       听到李延祚把您换成你,端木葳蕤露出赞许的目光,“修正得挺快,但还是有些客套。去掉客套,让我们靠近些。我的名字叫端木葳蕤,子贡的后人,谢谢祖上留下这么好听的姓氏。你就叫我端木好了。”

       “名字也好听,枝叶茂盛,和端木很匹配。书香世家?”

       “我祖籍北京,称得上书香世家,有清一代,家中出了五个进士。我出生在新西兰的奥克兰,一直在那里完成了我的中学学业。后来,父亲去新泽西做他的实业,我也就读于普林斯顿。现在父亲在大陆开办了两家工厂,我就帮家父打理事业,经常来往于大陆和新泽西之间,简直成了空中飞人。”

       “古有‘陶朱事业,端木生涯’之词。心思你的血管里流淌的肯定都是增殖的学问、辩解的学问。瑚琏之器。”

       端木葳蕤有些失望,“是啊,尚未达到君子的境界。”

       本想赞誉,弄巧成拙成了诋毁。李延祚的心咯噔下沉,心思这个女人不简单,出生在国外,学业完成在国外,对国学竟然如此精通,说话得小心了,“君子不器,那是几千年以前的观点了。我现在的理解是:为人必先为器,后为君子;有器才有自我,为器达到瑚琏的级别,是器之极致,离君子之地只有一步之遥。”

       “三人行,必有我师。大陆青年的国学知识都像你这样深厚吗?”

       “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李延祚,哲大工科博士,化工专业,现在哲大教书。国学知识都是中学时代学习的,就程度而言,一个词就能概括:肤浅。只有‘四书’是例外,枕旁案头都摆放着,各家注释本都有。祖宗传下来的聪明智慧,不可不读,里面的字词章句几乎都扫描在脑子里。其他方面,不求甚解,泛泛而已,有时候搬出来附庸风雅。”

      “我看到的可不是这样,比如,在你,一个工科博士的身上,德国式的科学准确性的思想并没有影响你的古典哲学思维,也没有压倒你的充满诗意的浪漫情怀。我想问的是,你这样的人是普遍存在还是特例?”端木葳蕤原本只想说古典哲学思想,想到进门的那一刻他称呼自己为洛神,因此就把浪漫情怀加进去了。

      “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碰巧你的姓氏使我联想到《论语》,这是我的强项,仅此而已。大陆有许多人投入全部精力研究国学,令人遗憾的是,他们在记忆的黄金时期的十几年时间里,需要应对升学考试,不能专心致志地去背诵大量的精粹文章,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做不到这一点,就很难达到博大精深的层次。因此,我认为大陆的国学学者,只能是窄而深,做不到博而深,不能融会贯通,即便融会贯通,也是浅层次的,像鲹鲦游动时产生的波纹,浅而短,他们没有把水从底下搅和起来的能力。”他做了个翻动的手势,“同时,一个浮躁的社会,形成不了让人沉下心来做学问的环境,大家为名为利奔波得汹汹然,当钱成为所有人的追逐目标后,道德之塔、学问之塔便随之倒塌。因此,当代的中国,难有大师级的人物出现。被人们称之为大师的那几个,也是名不副实。”

      “原来是这样,这使我对这个问题有了一些认识。最近,听说你们央视《百家讲坛》节目很受欢迎,据说那里有许多学者在上面做学问。”李延祚微微一笑,“我听了几个人的演讲节目。那是个大杂烩,里面有说书人,有人授课的,也有人借授课之名做表演,跟旧时的名伶一般。如果非要说是在做学问,也是做中学生的学问。大鼓书永远是中国人的所爱,据说旧时的大鼓书说场,都是人满为患。央视的人很聪明,办了个电视说书场,也就是说他们把天桥的大鼓书说场和中学语文课堂搬到央视大楼里了,请一些教授来说书,还是什么超级教授,以此提高收视率,也算是古为今用吧。”

      这时,端木葳蕤包里的手机响了几下,她取出手机,按了一下键,响声停止了,“这是我定的闹钟,每天我都是这个时候起来。”

      李延祚下意思地摸摸口袋,之后露出失望的神态。

       “需要帮助吗?”

       “手机丢了。想发个短信。丢了手机也需要即时注销。”

       端木葳蕤把手机递给他,“可以先询问一下宾馆,落没落在那儿,再询问一下120急救车。”

       “那是什么宾馆我不知道。120捡到了应当及时还我。我还是打个电话给我自己,看看什么情况。”李延祚拨了自己的手机号码,语音提示此机已经关机。他马上通知了电信部门,让他们掐断此号码,电信部门让他尽快领取新SIM卡。之后,他拿着手机沉思,几次想触摸键盘,几次又停止下来。

       端木葳蕤对李延祚刚才说不知道是什么宾馆感到纳闷。见他犹豫不决的样子,就说:“如果想打国际长途,你就打吧,没关系的。”

       李延祚依然在沉思,似乎没有听到端木葳蕤的话,片刻之后,他向钮运鸿发出了一句短信:自作孽,自认无颜与美莲成婚,就此取消今日的婚礼。发完了,他像挨了一闷棍,怔怔地靠立墙壁,呆若木鸡。端木葳蕤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不便追问,就关切地询问需要她帮助吗?李延祚听到询问,这才从痛苦中清醒,想起了借人家的手机还没还,就把手机还给了端木葳蕤,忘记了删除手机里的短信。端木葳蕤接过手机,见了内容,大吃一惊,失口问道:“请你原谅,我无意发现了你的秘密,今天真是你大喜的日子?”

       李延祚脸色阴沉,阵阵抽搐,“是的,我坠入陷阱,无颜面对恩人和未婚妻。我断送了自己的美好婚姻。甚至断送了……”他嘎然而止,没有说下去。

       端木葳蕤迅速展开了推理,很快就做出了合情合理的判断:“那个人很爱你,那天在望湖宾馆自助餐厅我就察觉出这一点。你取食品接近我时的放肆的眼神,说明你们不是夫妻,也说明你心里没有她。昨天,你喝得酩酊大醉,说明你落入她的陷阱。是这样吧?”她眼里溢出自信的光亮,语气温和亲切,特殊的香气阵阵向李延祚飘来。

       李延祚的心扉再次敞开,像虔诚的教徒面对上帝的使者,又像做了错事的孩子面对母亲,“你判断得很对。”他毫无保留,彻底承认一切。

       “既然是美好的婚姻,就不应当放弃。勇敢的面对已经发生的事,勇敢地承认错误。一切又都回到原来的起点。这样做会使你们的感情更加牢固,会形成一种裂纹美。裂纹美,知道吗?古董上有了这种裂纹,价值倍增,它把岁月都纹到物件上了。感情也是这样,平滑的日子,凸显不了深度,时而出现的波折,增加了深度。所以,意大利那波利名歌《我的太阳》就有那么一句:暴风雨过去后,天气多晴朗。生活中偶尔的摩擦会起到增稠剂的效果,它使感情变得浓烈。”

       “形成不了你想象的浪漫场景。那个人是我未婚妻的嫂子,也是我恩人的儿媳。”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没有这样的勇气,也不愿在那样尴尬的环境中度过一生。一家人啊!天天要见面。”

       “是挺讨嫌的。但是,你这样退缩了,你的恩人,你的未婚妻能理解吗?他们必须在了解实情的情况下,才可能接受你的决定。一个简短的短信,解决不了问题,很可能会引起仇恨或者其他的不愉快的事来。”

       “想过。但有些事情是不能解释的,这样的痛苦只能一个人承受。再说,说出实情,等于拆了一桩婚姻,把一个家庭毁坏了,她家不会容忍儿媳的乱伦行为。民间有宁拆七座庙,不拆一桩婚之说,说明拆一桩婚姻是一件犯忌讳的事。”

       “那你打算怎么办?”

       “从此隐身,不再露面。让时间磨去一切。”李延祚脱口说出,愣了一二秒之后,他猛然击打了一下墙壁,牙齿咬得咯咯响。说来也怪,在这个剧烈的动作之后,他的心情豁然开朗,他知道这是交流开启了他的智慧之窗,把他从困惑中解脱出来。在这之前,他为此伤透了脑筋,再三取舍,也无法做出这样正确的决断。

       “这么说你要辞去哲大的教职,离开青城?”

       “是的。”李延祚平静地说,但他心底却翻腾起滔天的巨澜,全身微微发抖,支撑在墙上的右手在流血,鲜血顺着墙壁往下淌,成为一道红色的印记。

       端木葳蕤从包里取出一张手纸和创口贴,帮他擦去鲜血,贴上创口贴,“看来你的抉择令你很痛苦。甚至超过你和你未婚妻分手的痛苦。”

       “是的。起码是不亚于。如此做,我愧对在天之灵。教书,在青城安家,是我母亲的遗愿,一下子全丢了。不孝之大,莫过于此。”李延祚深深地叹口气。

       端木葳蕤说:“我可以请你一道去用早餐吗?”李延祚欣然允诺。

       “对了,在救护车上的,担架上有这三枚硬币,我想这一定是你遗落的。”她一边说一边把那被磨得铮亮的三枚硬币递给他,李延祚像获得宝贝似的赶紧接过来,装进裤子口袋。端木葳蕤看了这些动作,目光显得迟疑,心思三枚硬币他看得这么重要,莫不是个吝啬鬼?她哪里知道,这三枚硬币连接着李延祚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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