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祚醉酒苏醒,已是当天的深夜。他眼睛冒火,口腔焦渴,头脑像被针扎的一样疼痛,身体软绵绵,浑身的劲仿佛被掏空了,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他睁开眼睛,往四周看看,看到的是一个白净整洁的房间,一个输液架竖立在床前,周围一片静寂。他知道这儿是医院,自己是怎么来的却一点也不知道。他想理清思绪,弄清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医院的,无奈记忆在这一区域一片空白,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他只记得自己倒在宾馆房间门前的时候,闻到一股亲切的气味,他认为那是母亲的灵魂来安慰他,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不再知晓。
他听到门口有人在低声说话:那边急救室有个服毒的人,抢救了几个小时,还没有苏醒;病人的家属都围在抢救室外,那个老头好像承受不了这么严重的打击,那痛苦的样子,挺让人担心的。另一个人说,操那心做什么,管好自己的事吧,我得看看我的病人醒了没有,这个病人挺有福的,摊上了那么好的太太,丈夫醉成那样,她一点也不生气,还把他送到医院来,服侍得好好的。
病房门被打开了。护士见李延祚睁着眼睛,高兴地说:“醒了?你说你们这些男人,喝那些酒做什么,花钱买罪受。亏得你摊上了好人,把你送进医院,要是一般人,就让你受受罪。醉成那样,怕是十天半个月都缓不过劲来。”李延祚勉强陪了个苦笑,他不明白护士说的好人是谁,想问,可舌干口苦张不开嘴,不得不闭上嘴巴,让津液慢慢湿润口腔。那护士检查了一下输液,准备离去,走到门口又扭过头来说:“还不快打个电话给你太太,就说你醒过来了,这可是她一再关照的。”李延祚说:“能给我口水喝吗?”护士说:“你的床头柜上不是摆着几瓶水吗?那是你太太特地放在那儿的,她说醉酒的人醒了都要喝水。”李延祚歉意地笑笑:“能帮我坐起来吗?”护士这才知道,他烂醉伤身,连坐立的劲都没有,就帮助他坐起来,又把一瓶纯净水扭开盖子递给他。他接过来,一口气喝了一大半,稍微缓了口气,又把剩下的都喝下,这才觉得好过了许多。
护士又要离开,李延祚请她留下来,“请你慢些走,能和我说说是什么人把我送到医院的吗?”护士说:“还能是谁?你太太呀!那是个好人,算你有福。”他又问:“能和我说说她多大,长得什么样?”他怀疑这个人是覃雪茹,担心这毒蛇又缠在身上。护士不满意地说:“嗨,你这人被酒灌糊涂了?自己的太太什么样都不知道了?”他报以微笑:“我还没结婚。”护士说:“那也应当是你的相好的,反正不是一般的关系,要不然不会那么尽心。只有亲人才有那些举止。”护士说到这,突然想起来什么,她拉开抽屉,取出两个八宝粥易拉罐,打开了罐盖递给李延祚,“这是你那个相好的临走前特意去超市买的,说醉酒的人醒了吃这个胃最舒服。”护士说完就径直走了。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他思考是什么人把他送来的,第一印象是覃雪茹,排查一遍,觉得又不是,因为她走的时候气恼万分,那羞恼的情态,恨不得能把自己撕了也不解恨,况且她也不知道自己醉酒;第二个印象是钮美莲,细想想,又不是,钮美莲压根就不知道这一切,更不可能知道那个宾馆,即便一切都是偶然,让钮美莲知道一切,钮美莲此时也不会离开他。那么这是谁呢?赵翼燕、慕容夏菡?甚至连黎鹭他都想到了,就是无法解开这个疑团。
他觉得肚子有些饿,伸手拿八宝粥的时候,犹豫了一下,生怕那真是覃雪茹留下的,如果是这样,那还不如不吃,省得恶心。转而一想,粥是没有感情的,谁吃下去都可以充饥,如果是覃雪茹留下的,那纯净水也应当是她留下的,水都喝了,粥也是能吃的。想到这,他释然地笑笑,撕开装勺子的塑料袋,取出勺子,挖着粥,一口一口吃起来。吃完了一罐,觉得没过瘾,又打开另一罐。
吃完了二罐八宝粥,身上生出了力气。他伸伸腿,挥动几下右手,这时,小便急切起来。他看看吊瓶,见里面的输液已经不多,就按了下呼叫器。不一会儿,护士走进来,他让她把针头拔了,护士瞅瞅瓶子,按照他的吩咐做了。护士走的时候,又关照一句:“电话打了吗?”他回了一句:“我都不知道是谁,怎么打呀!”护士摇头,表示不理解。
护士走后,他起身下床走出房门向卫生间走去。小便的时候,尿道剧烈疼痛,像被热油烫的一样,眼泪簌簌而下。他强忍解完小便,回来的路上,尿道还是灼痛,他一步一趔趄,好不容易才挪回房间。他知道这是酒精的作用和极度缺水所致。五年前,他也曾经历过这痛苦的时刻。那是和赵翼燕分手的夜晚,在学校操场的篮球架下,他喝了整整一瓶尖庄大曲,结果烂醉如泥,醒来后已是黎明,他爬起来,在一个树丛小便,尿道的疼痛差点没让他晕倒,在校医院,他才知道这是脱水和酒精所致。回到房间,他马上打开一瓶纯净水,三两口喝下去,接着又从柜里取出一瓶,喝了一半,直到肚子涨得不能再喝。
他站在窗口往外看,看到的是院内数盏柔和的路灯光以及几何图形的花坛,路灯光洒落在水泥路面上,形成一个个落寞的光晕。远处,则是一片漆黑,三两点灯火点缀其间,参差十万人家的古城一片寂静,看来,也已经是很深了。夜空如蓝黑色的屏幕,一弯残月悬挂其上,如同被咬去一口的烘柿子,残月的旁边有一颗明亮的星星,不知道它是嫌月亮寂寞前来陪伴,还是自己寂寞了来和月亮絮语,这一大一小两个天体结伴在一起,给冷寂的夜空增添了温情的色彩。
他记得少时,母亲时常拉着他站在屋后的沧浪河畔的高坎上观望星星,给他讲牛郎织女的故事。那时候,夜空斑斓耀眼,星星密密麻麻地布满天空,银河像一个丝带漂浮在在天空的中央,那些明亮的星星不停地向他眨眼。在童年稚子的眼里,夜空深邃,你越是凝视它,它越显得神秘莫测,仿佛那里有二郎神的方戟和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还有那令人怦然心动嫦娥。有时,他会傻乎乎地问母亲,她是天上的哪颗星?自己是天上的哪颗星?母亲会笑着说,她是天上的月亮,他就是月亮旁边的那颗明亮的星星。眼下,在这灯火辉煌的城市里,夜空不再喧嚣,似乎是神仙们耐不住寂寞纷纷下凡,使天界冷清下来。倒是月亮却永恒的存在,还有经常在它身边的星星。
他手扶窗框,静静地观看那略呈红色的月亮,月亮也越发变得亲切和温馨,她身旁的那颗星星也活跃起来,闪耀着明亮却不耀眼的光芒。他凝视着那令人深感温情区域,慢慢体味记忆中童年的无忧无虑生活片段,心中时而涌起幸福的感觉,被醉酒折腾的烦躁不安的心绪逐渐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随着东方天际露出鱼肚白色,夜幕向西缓慢延伸,天空的中央一片湛蓝,明亮的月亮渐渐淡下来,像一只贝壳镶嵌在湛蓝的背景幕布上。不久,那颗星星消融在晨曦之中,月亮显得孤单,像飘扬的纸片。他的心也随之冷清,最终他离开了窗户,重新依靠在床上。
长时间临窗伫立,使他回归理性,不再悔恨几个小时以前发生的事。觉得既然已经发生,从它发生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经成为历史陈迹,即无法更改,也无法抹去,悔恨起不了任何作用,它只能使沮丧心情无限延长,甚至只去考虑诸如复仇之类的举措。不再和钮美莲举行婚礼;不再去化工厂上班;无颜再见恩人钮运鸿,这些都已思考成熟,无需更改。眼下急切需要考虑的是:是否辞去哲大的教职、是否需要离开青城?
一念及此,他的心悲凉起来。报考哲大,世世代代在青城居住下去,是当年母亲和他一起商定的治家大策;当一名教师,是母亲和他两代人的崇高愿望。现在一下子把这两样都丢弃了,如何面对母亲的在天之灵?但是,当教师首先要为人师表,和恩人的儿媳上了床,无论是上当受骗还是在无力控制自己的情况下出现的这桩丑事,怎么解释也洗刷不了身上的污迹。即便他人不知,自己也不应当轻易原谅自己,既然穿上了教师的庄严衣衫,就不能做衣冠禽兽。
可是,他实在舍不得丢弃这来之不易的职位,也舍不得离开十分喜爱的城市。取舍之间,他无法定夺,心情再次烦躁,就翻身而起,来回在房间里踱步,一如囚在铁笼中极其希望逃脱的狮子。走了十几趟后,他思绪茫然,脸上露出痛苦忧郁的神色。
他停止了走动,坐在写字台上,抬头间,看见了醉酒后的苍白映像,不禁自问,这是我吗?怎么像一赌徒酒鬼?他扬起拳头,准备打击,又摇头苦笑,脑子里闪过一缕思绪:真的砸下去,差不多就神经了!
他靠在椅子上,双臂支撑着写字台,冷冷地注视镜内的映像,越看越觉得猥琐不堪,昨天下午那些污七糟八的淫秽场景又像水中气泡一样冒出来,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可是,钮天成的那句“女人是供男人玩的”那句话像幽灵一样冷不丁地在他的耳际响起,神经立刻就像无意间触动了老鼠夹子的机关被夹住了手一样的剧烈疼痛。他喃语自嘲:怎么能堕落成钮天成一类人,这样的人还配谈理想吗?陡然间,一个疑问在脑海出现:覃雪茹可以在自己的面前做出那么下流的事,那么她为什么不向自己的丈夫提供那样的服务,以至于钮天成说和她做爱就像喝白开水?这个疑问在脑海出现不久,他再次陷入极度的苦痛之中:事情已经败坏到如次地步,可满脑子还是这些臭事,真的不可救药!
他想到了死。尽管那只是瞬间的闪念,但闪现了,因为它毕竟是一种选择。死,这个概念在他的头脑里仅仅盘踞的几秒的时间,就被否决了。他认为自己此时没资格去死,天国里的父母不会答应,自己也不应这样做。母亲养育一场,恩人看重一场,美莲爱慕一场,这都是不能轻易去死的理由。身上有许多重要的责任要去担当,诸如,实践理想,繁衍后代,告慰父母在天之灵等等。还有,虽然不能再进钮家,但钮家的恩情一定得报达,到时候还应当向他们述说真相,不能终生背着忘恩负义的名声。面对这些,如果以一死了之应对,无疑是一个懦夫、一个孬种,枉然活了三十年,枉然读了十七年的书。过去,当他听到有人评价自杀是懦怯的行为时,心中窃笑评价人有失偏颇,连死都不惧怕的人,还存在懦弱吗?现在,他悟出了道理:人是由文化支撑,文化是一种韧性智慧,这个韧性智慧把人和动物彻底区别开来,韧性智慧支配着人永远占据制高点,这个制高点就是勇敢面对挑战并不可战胜,一个奋斗抗争的人,也许肉体会被敌人被消灭,但他的奋斗抗争的精神永在并激励着后人。所以,自杀确实是懦夫行为。
他又抬眼看看镜内的映像,发现自己的模样虽然苍白些,至少还有些英气。“李延祚应当是这样的。”他又一次喃喃自语。他再次走到窗前,这时,曙光像火炬穿过晨霭照亮天空,照亮了群山的顶端,给群山戴上了金灿灿的王冠,犹如诸神在与太阳聚会;黛墨色的山体下面,便是滚滚红尘,从街道那边时而传来汽车的鸣笛和小贩的叫卖声,尘世开始喧嚣,新的一天开始。
房门被轻轻地叩击。他大声回应了一声:“请进!”又是几次轻轻地口叩击,显然来人不愿在没有主人迎接的情况下进屋,他不得不走过去。打开房门,他惊愕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