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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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涧湖 第二章 各奔东西 第十二节 出笼小鸟

(2012-01-04 21:31:41) 下一个

施东山决定和妻子一道去上海。

此行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处理钱庄的资产,钱庄老板庄锦源坚持他本人必须来一趟上海,二是想在上海购置一处合适的住所以备不虞。经过认真的思考,他觉得父亲让他离开肖家湾的话有道理。

       利用在南京转车的时间,他拜望了考试院的同仁,他们大都牢骚满腹,抱怨米价是天价,抱怨那些屡屡吃败仗的不争气的将领,抱怨数量多得不可再多的乞讨的难民,把一个好端端的帝王之地弄得乌烟瘴气。施东山征求对自己去向的意见,二三知己谆谆告诫:眼下不要轻举妄动,还是等战局见分晓再说。他很得意,越发觉得自己回归故里的正确。

自然,夫子庙和鸡鸣寺是他们必去的地方。

       夫子庙的破败出乎想象,秦淮河上,飘满了垃圾,水绿得发臭。江南贡院附近蚊蝇丛生,到处都是蓬头垢面的难民,看了既怜悯又恶心。近在咫尺的瞻园他们也不去了,估计那里也是如此,游玩需要情致,可满目凄凉,何来情致。

       鸡鸣寺的情况意外的好。他们是下午去的,沿着陡峭的阶梯进入山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古城阔大的灰蒙,一切繁华和腐败都被扑面而来的灰色所掩盖,只有考试院是个例外,像是沧海中的仙山一样金碧辉煌。

       寺庙内,挤满了上香的人,这儿是善男信女们的信仰所在,是他们心中的福田。有人烧香作揖,有人投币抽签,他们脸上都凝聚愁云,战乱期间,自然祈求佛主保佑平安。

       在大雄宝殿,那梅格点燃了几束香,然后闭目默默祷告,施东山站在一旁注视。祷告完毕,那梅阁往箱子里丢下几枚银元,引起旁人的惊羡。之后,夫妻二人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怀着肃穆的心情而去。

出山门,下台阶,来到大街上,迎面碰到一个赤脚和尚,那赤脚和尚见了施东山,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说道:“施主,让贫僧为汝看个吉凶如何?”施东山摆脱了那赤脚和尚的手,连声说:“无稽之谈,无稽之谈!”他们快快地走了几步,只听到赤脚和尚在后面喊道:“汝面色晦暗,如不趋利避害,必有血光之灾。为什么拒绝贫僧的好意呢?”他们听和尚这样说,走得更快了,他们以为和尚无非是危言耸听,想骗几个钱花。

蓦地,那梅格止住脚步,施东山也跟着停了下来,回首看那赤脚和尚,却不见了踪影。这段街面宽阔,几乎没障目之物,赤脚和尚难道土遁了?他们好生疑惑地站在大街上,一丝不安涌上心头。

      

       到了上海,钱庄老板庄锦源先生早已在老北站的出口等候。上了庄先生的雪弗莱轿车,大约半个小时就来到庄锦源在华亭路的住所,一座优雅别致的英格兰式住宅,楼前如茵的芳草地,几株嫣红的夹竹桃花,把那幢洁白的小楼映衬得宛如披上婚纱的新娘。

       庄锦源仍然记得施东山的习性:喜欢安静,腻烦热闹,无论是高雅的还是世俗的热闹。他特地请来一个维扬菜系的名厨,专门为老同学夫妇料理饮食,使他们足不出户就可尝遍天下名菜,诸如鲍鱼、鲥鱼、飞龙等等不一而足。尽管庄锦源拿出了诸如路易十三、芝华士二十一年等高档洋酒,但老同学却坚持只喝陈年的双沟大曲,使得庄锦源很无奈,只得主随客便。

       庄锦源告诉施东山:钱庄已经关闭,尽管他没有事先征求施东山这个大股东的意见,而是以做人应有的忠诚和商人的精明,做出了迫不得已的决定。受战局影响,法币日趋贬值,如果经营下去,结果只能是坑人害己。因此,他在法币刚刚开始贬值的时候就宣布停业,早早地把钱庄的所有法币都换成了硬通币,并且让储户都把存款提走,使他们免招损失。他为此很得意,认为做了一件积德的事。庄锦源还说他已到花旗银行就职。

       施东山感谢老同学的明智和忠诚,同时也征求老同学对资产处置和意欲购置一幢住宅的意见。庄锦源建议他把钱存到花旗银行,在美国开启账户以确保无虞。关于住宅,庄锦源建议等等看,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把钱变成房子就等于把活钱变成死钱,不如等局势明朗后再说。施东山听从了老同学的建议,但庄锦源让他写一封资产使用委托书。施东山认为没有必要,庄锦源坚持他一定得写,说这是法律依据,因为战乱,他们可能联系不上,这样,庄锦源就可以合法的处置这些财产,以确保财产不受损失。

       处理完资产事宜,在庄锦源的陪同下,施东山去了一趟《东方杂志》编辑部,拜望了“选论”专栏的编辑人员。因为他的文章大都在这个专栏发表。             

        对那梅格来说,上海之行最大的收获是结识了一个好友,认了一个干女儿。

庄锦源的太太叫罗幽菡,一个洋买办的千金,一个富有情调的人。那梅格从她的身上感受到英格兰式的含有些许矫饰成分的高雅风度。通过谈心,她们发现,在对待夫君和家庭的看法上,她们是一致的,那就是:家,应当是温馨的窝;是男人事业航程中休憩的港湾;是孩子们练翅膀的地方,更应当是孩子将来的美好回忆所在。

       庄氏夫妇只有三个女儿,长女庄澜已出嫁,随夫君远在大洋彼岸,次女庄靓在江湾的复旦大学读书,不是礼拜天不回来,家中陪伴他们的只有小女儿庄谐。

庄谐今年十七岁,在南洋模范中学读高二。庄谐很喜欢这个来自远方乡下的阿姨,下学回家总是缠着那梅阁问这问那。那梅格给她讲故宫皇城的故事,讲满清遗老遗少的闲情逸事,讲香涧湖,讲肖家湾。庄谐听得非常投入。她的活动范围太小,每天老是沿着家门校门这样一条固定的路线上车下车、观看着已经看过千万次的街景,实在单调乏味。在她眼里,生活的路就应当像那梅阁讲的那样多姿多彩。她想出去走走,她向父母提出要求:要跟着叔叔阿姨一道去乡下。                                  

       庄锦源夫妇对小女儿提出的要求深感意外,不知道如何回答。女儿自出世到现在,还没离开过上海一步,让她出去见见世面很有必要。只是肖家湾离上海太远,回来必须有人护送。给别人添麻烦的事,他们不会去做。而女儿的要求是无法拒绝的,他们一直宠着她,如果拒绝了她的要求,还不知这小祖宗会变出什么样的戏法折磨他们,因此他们很为难。

没有女儿的那梅格对此却喜出望外,疼爱孩子是女人的本能,她的两个儿子都大了,不再需要细心呵护,母爱积聚在心田,也是一种寂寞和孤独。自打见到庄谐的那一刻起,她仿佛找回青春的自我,也补偿了没有女儿的遗憾。那梅阁征得施东山的同意,向庄氏夫妇表示希望认庄谐为干女儿,把她带回肖家湾度过暑假,然后安全地送她回来。庄氏夫妇自然是满口允诺、感谢不尽。

       临行时,罗幽菡送给了那梅格一只出生只有十多天的纯种德国牧羊犬,她告诉那梅阁说这只狗是狗类的名门望族,希望那梅阁能喜欢它。站在旁边的庄锦源十分纳闷,这只狗是他从一个英国人手里弄来的,花了三百块大洋不说,还费尽了心思,没想到太太是这样舍得。

       回来的途中,他们中途从苏州下车,施东山说希望去一趟寒山寺,领略一下古刹钟声的意境。那梅格自然一百个赞同,因为他们身边有一只久未出笼的小鸟,叫嚷着要走出书本,见识梦幻般的枫桥月夜。

       在苏州,他们住在观前街一个较为豪华的旅馆,这儿离百年老号采芝斋很近,那梅格非常喜欢这个老店制作的松子糖,她买了许多,准备带回去。庄谐像一只偎人的小鸟跟前跟后,叽叽喳喳地呢喃不停:“这就是做松子糖的老店呀!你看这房子,雕梁画栋,你看这路面,一码色的大青石铺就,上面还有深深地车辙,好古典啊!干妈,采芝斋的麻糖也很有名,为什么不也带一点回去呀?”那梅阁说:“麻糖忒甜了点,北方人不爱吃。你爱吃吗?”庄谐点头,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那梅阁立即又买了许多让店小二送到旅馆。施东山打趣地说:“你真有福,一点没伤神,平地里添了个千金。还是女孩好啊,如花似玉,活泼又贴人。”

华灯初上时分,他们在观前街闲逛,从巷子的深处传来清脆的叫卖声:“杨梅啊,新鲜的杨梅!”他们回首望去:阑珊的灯光下,一个青春吴女,挑着担子轻盈悠然而来。他们止步伫立在街头,凝视从昏暗渐渐变为清晰的身影从古巷中走来,几束翠叶衬托下的杨梅鲜红欲滴,诱人津液顿生,他们仿佛坠入诗词的意境。那梅格了解丈夫的心意,挑好的杨梅买了许多,看着依旧醉迷的施东山,说了句:“此时若有潇潇的梅雨就更有诗意了。”施东山连声说道:“正是,正是。”[1](注1              

       去寒山寺是第二天上午,他们雇了两张人力车,施东山单独坐一张。出了阊门走了十余里路,便来到寒山寺。

只见一座石拱桥高高地跨越在不宽的河道上。施东山心想这肯定是枫桥,令他奇怪的是:闻名遐迩的寒山寺竟然没有石拱桥高。进了庙门,看到所有的殿堂都是矮矮的灰灰的,廊柱和门窗的油彩已剥离斑斑,大殿内的佛像也很平常,不如肖家湾东庙的塑像高大。施东山很扫兴,没想到千古扬名的寒山寺,竟如此破小而寒酸。但是,寺内的游人却是熙熙攘攘,悠扬的钟声不绝于耳,矮小的钟楼前竟围满了等待敲钟的人。庄谐拉着干妈,说一定要去敲钟。施东山和她们打个招呼,独自一人走出庙门,上了枫桥。

       站在枫桥上,太湖之滨的水乡景色展现在施东山眼前:簇簇绿树中露出青青的农舍,河汊弯弯阡陌纵横,远远近近,许多弯弓一样的石拱桥散布在网格状的平原上。他正陶醉于水乡景色,蓦然从千年的古刹中里传出几次钟声,钟声低沉而悠扬,给水粉画般水乡增添了凝重肃穆的气氛。

       钟声振荡了他的心灵,他悟出了寒山寺没有壮观气势的道理:它是一座平民化的寺庙,寺内诸佛和蔼可亲,没有高大阴森的殿堂,因此也就没有拜谒时的恐惧;它是一座智慧的寺庙,和水乡融为一体,钟声是它向水乡人们的问候和祝福,寒山和拾得隽永智睿的对话[2],(注2)至今仍然向迷惘的人发出告诫。它因寒山而得名,因枫桥而秀丽,因张继而显扬,因背靠水乡而温润。他体会到钟声是可以阅读的,依靠张继的名篇,钟声飞越时空,达官贵人和寻常百姓无不从那朴质的诗句中感受到钟声的浑厚悠扬,感受到游子的思乡情怀。

       他油然地想起张继,仿佛看到落榜后的他,懒散颓废地依卧在昏暗的渔家灯火旁,任凭从水面滑来的钟声点燃自己的思乡愁绪。张继是失意的,虽然后来中了进士,但始终处在幕僚的职位上;张继又是得意的,因有这一首传世之作而垂名诗史。他进而想起了自己,已经发表的文章,又有哪一篇可以流传于世?他有些羞愧。

       他看到从庙门进进出出的人流,不由得万分感慨:比起香涧湖,这里并不优胜,反而缺少几分原始,缺少几分素淡。这儿的一切都是人文的,甚至连杏花春雨、秋水落霞,在古建筑的衬托下,都带有人文痕迹,看上去平平常常的一山、一石、一阁、一楼,经过人们的刻意雕饰渲染,变得秀逸、隽永、深邃。啊!人文的江南,由人杰而推出地灵的江南,他由衷地感慨江南人的聪明智慧。

       他悠然在枫桥上徘徊,那梅格带着庄谐也走上了桥头,那梅格说:“这桥挺有诗意的,弯弯的、高高的,旁边又尽是粉墙黛瓦人家,画境一般。”庄谐说:“阿姨,你挺有文采,讲起话来文绉绉的。”那梅格说:“小谐,这儿好玩吗?”庄谐说:“枫桥和寒山寺是一对姐妹。不过,我更喜爱那口大钟,敲的时候我很激动,那可是千古悠扬的钟声呀!我竟然亲自敲了,多棒!”施东山脱口说了声:“形容得好,是千古悠扬的钟声。小谐,将来学国文吧,当个记者或者作家,去制造优雅和梦幻,一辈子都生活在诗意里。”庄谐撅起了小嘴,说:“爸爸希望我学经济。他说大姐已出嫁,二姐学理科,现在只有我能够继承父业。”那梅格接过话头说:“那也很好,继承父亲的事业,路走得顺畅些,女孩子,不要去冒险。”庄谐无可奈何地说:“也只有这样了。”

       见庄谐玩得高兴,他们决定推迟几天行程,把苏州的园林玩了个遍。在接下来的三天时间内,他们玩了狮子林、留园、拙政园、西园、等大部分的园林。

【注解】

[1](注1)江南的梅雨始终是文人抒情的题材,如温庭筠: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再如贺铸:若闻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注2[1]寒山和拾得是唐代寒山寺两位高僧,他们有一段流传很广的对话:

寒山问拾得:“世间有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溅我,如何处之乎?”拾得笑曰:“只要忍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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