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中档次的小区,在上海的城乡接合处。五位60——70的老人由于不同的原因在这儿聚集在这里,他们每天晚上都不约而同、风雨无助地来到小区的中间地带闲聊。之所以选择在晚上相聚,是因为他们白天都有各自的“任务”,只有晚上有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说起“任务”,且被打上引号,是因为这些被称之为任务的事儿,诸如带孩子洗衣烧饭,大都是他们自找的,没人强迫,没人安排,纯属自觉行为,不是纯粹意义上的任务,但它实实在在是一些繁琐繁重且是必须要做的活儿,非任务二字不能担当。
这是一群老漂。老漂是个新名词,源于北漂,北漂是说漂在北京一无户口二无房产无法在北京安身立命的人。老漂,言其老,言其无根,意谓漂泊的老年人,不是他们不想扎根,而是为形势所迫无法扎根。
J君来自杭州,是五人谈的长者,自谦是大学教师,实则是理学教授,自外孙女出世就和老伴来到独生女儿家,承担了照看孩子洗衣烧饭等一切家务;W君来自安徽,原是乡镇企业销售员,自言几乎丈量过全国的山山水水,先后将四个儿女输送到上海北京,有承父业做生意的,也有上海交大的副教授,可谓农村中的成功人士,现与老伴一起在女儿家生活;Z君来自南京,是一座大型钢厂的车间主任,胸怀宽阔与人友善,是五人谈的中心人物,他洞察世事,五十五岁主动退休,也是夫妻俩和女儿住在一起;M君来自重庆,是某县政府机关的局长,热情善谈,深谙官场生存之道;K君来自江西,因企业破产,五十岁就被一刀切,也是夫妻二人和儿子儿媳以及一孙女生活在一起,K君参加聊天较晚,据说,由于长期不和外界接触,他发现自己说话功能衰退,有些基本的交流语言都忘却了,需和他人交流,借以提高说话功能。
聚会的时间是晚上7点半——9点半。聊天没有固定的话题,海阔天空古今中外随兴所至。人员基本是五人,早来迟到也就误差十几分钟,有时会有个把人临时客串进来即兴演说一番,言者尽兴,听者随意,一个哈哈两个笑完事走人。有二个基本点大家都不约而同的遵守,一不反驳他人的观点,四五年下来,从未发生因抬杠而脸红之情况;二是不串门,避免影响他人生活,五人都是极自尊的人,生怕身上有老人味而遭人嫌弃;三是每家无论发生什么事,每个人都不做任何物质表示,即便红白之事也不例外。这是五人谈得以长期坚持的根本原因,俗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比水还淡,能不长久?一帮看透人情世故的老家伙就这样不近情理地维持着他们特殊的友谊。
闲聊的地方是一个空阔的休闲地带,有一个大型喷水池和一个长拱形喷泉,还有几个方桌供人们打麻将用。白日,这个地方很热闹,许多人都在这儿聊天,也有人打麻将,输赢小有刺激,特别在幼儿园放学时更为热闹,人影浮动,笑语喧喧。晚上,这儿寂静了,大多数的人都在家看电视,现在电视剧多如牛毛,有时候上百个频道同时都在播放,点点吞噬着小区内成千上万人的幸福时光。只有这么几个老人八年来一直坚守一日一次的聚会。有时他们围在方桌边,有时候搬几把椅子围坐在喷泉旁,传递新闻,回忆往事,可谓忙中偷闲、自娱自乐。
一日,J君来晚了。W君连忙让座,几番推辞,J君只好坐下来,W君又从方桌旁搬来一把椅子坐下,W君热情好客,大概是长期做销售养成的谦让习惯。J君说:“看报纸了吗?今天有一篇文章就是讲我们老漂的。”大家都说不知道这回事,M君说:“还有人关心我们这些老家伙?”J君说:“我问问你们,你们得说实话,你们到子女身边是不是被逼的?”M马上说:“谁逼我?要是逼的,我还不来呢?我性子燥,谁逼我我跟谁急。”J君笑了道:“你看你,没听明白就急了。等我把话说完,你评评有没有道理。”M君说:“你说吧。”J君说:“那文章里有个人说我们这样的老年人之所以远离故土漂泊他乡,一是社会逼的,现在整个社会经济条件,经济形势、竞争压力使儿女们没有办法回到家照顾孩子,所以只好请老人或者保姆帮忙,在老人和保姆之间选择,老人当然是首选。电话打来了,去与不去之间几乎就没有取舍的余地;二是被自己的疼爱之心逼的。当子有了孩子以后,父母想着他们工作压力重,经济负担大,又没有养儿育女的经验,还是去吧,帮他们照料家务,他们可安心拼事业,孙子也不受罪,保姆带孩子哪有爷爷奶奶上心?你们说说这有没有道理?”
K君说:“这第二条几乎就是讲我的。我是主动要到儿子家来的。孙女出世他们就将她放在我们身边,我心思干脆走吧,省得他们为看孩子来回折腾,和他们一起居住,他们吃饭也调到些,三世同堂其乐融融,何乐不为。还有一点,那就是我早年为带孩子受尽折磨,曾发誓将来儿子们有了孩子,决不让他们受同样的罪。现在我做到了,尽管忙得不亦乐乎,但一点儿也不后悔。因为这是我自找的、心甘情愿地。我不同意被逼的说法,亲情爱心不应当和被逼联系在一起,听起来别扭。”
“但我还是承认这个‘漂’是社会逼的、强加的,为什么?我认为造成老年人在新的居住地无法生根的根本原因是户籍制度和地区歧视政策。从1954年开始的户籍制度,把人死死地捆在一个地方不得动弹,因为一切社会福利都跟随户籍而来,包括口粮、工作(工资)、住房、退休等等。比如我们从老家来到上海,不管你在此居住多长时间,上海政府都不把你看成是上海人,上海的一切福利与我们统统无关。那天我在公交车上看到有人拿着老年证便可享受免票待遇,心里真不是滋味。不都是老年人吗?为什么要区分成外地老年人和本市老年人?天天讲和谐,天天讲尊老,连老人都分本市和外地,还奢谈和谐、尊老,真是大言不惭,厚皮到家了。”
Z君说:“说得有道理。我们这个小区,像我们这样的老漂很多很多,几乎占整个户数的五分之一。最纠缠我们的是医疗制度的缺陷,许多人在老家有医疗保险,在上海就没有,这是造成漂在上面的根本原因之一。老年人像一架破旧的机器,全身都有毛病,治病不能报销,谁都难承担,所以在上海居住心不安,就像漂在水上一样,有的人不得不回去了。没法子,现在医疗费用高得离谱,看个感冒动辄上千,既然不能承受,只有选择离开。我就纳闷,共产党的一统天下,为什么这样的问题不能解决,退休、医疗不能全国统筹吗?人为地拉开地区之间差距究竟为哪般?是不是我们微贱了,他们就显得高贵?满城的人都在水里漂浮着,他们岸边的别墅才显得辉煌?”
J君摆手,“不谈这些,牢骚与健康不利,你气得不得了,他们却听不见,我们就这样漂着吧,像天上的一片云,随风飘荡。反正现在漂是一个时髦的词儿,大学生在漂,农民工在漂,农二代在漂,不漂的只有那些权贵。”他小声唱着:“飘呀飘,一直飘到被风吹散了。”
K君说:“如果真是一片云就好了,可我们是活生生的人,有人就应当有家,可哪儿是家呢?没家了。故乡是回不去了,孩子不愿回去了,我们回去做什么?回去只能是找孤独、找寂寞。我想着,将来有一天自个儿料理自个儿有困难,不如上敬老院。只有那儿是我们的漂泊生活的归宿。”
Z君说:“老K也悲观了?你家孩子那样好,怎舍得送你去敬老院。”
K君说“不是我悲观,你看看孩子哪有时间照料老人。职场竞争这样激烈,生活费用这么高,孩子的教育费堪比天价,他们就像一架疯狂运转的机器,停得下来吗?不挣钱吃啥?我和孩子说过这个问题,说老了你送我和你妈去敬老院。孩子一愣,以为我说得是气话。我把原因讲了,他听了不着声了。”
一直不着声的W`君说话了:“那死了咋办?”
K君说:“我看最好的方法是把骨灰撒了,撒到海里去。”
Z君说:“你不能这样悲观,现在日子过得不是很好吗?”
K君呵呵笑了,“我悲观了吗?我说现在日子不好了吗?可问题恰恰是摆在我们面前,容不得我们乐观。你想想,我们死了,是埋在故土还是埋在上海?假定埋在故土,孩子们送个纸钱都不容易,假定埋在上海,子女每逢清明去祭奠一下,子女如果迁徙新地居住怎么办?总不能扒开坟取走骨灰盒一道带走。经济全球化和世界接轨这个时代潮流,把大部分的人的根冲到太平洋去了,人才就像候鸟一样迁徙不停,说不定孩子明天就离开上海去国外发展,就算子女坚守上海,我们的尸骨也埋在上海附近,他们老了谁去祭奠?现在都是独生子女,二代以后何人知晓有什么曾祖父埋在什么地方?与其让一座无人祭奠的空坟留在那儿遭人唾骂,哪有撒进大海的好?”
K君一言既了,全座愀然无声。
末了,Z君说:“虽有道理,但想远了,虽是老漂,但心不能漂,快乐就在眼下。还是扎扎实实享受眼前的好日子吧!” J君说:“老K多忧,把我们的心说得凉凉的,赶快回去焐焐被窝。”
几个人同时笑了,几声拜拜,各自踏上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