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吧,在这个令人遗憾的时间和地点采访你。”
那人觑迷着眼看了眼前人:“如果我没猜错,你是一个有些来历的记者。你想知道什么?为什么对我感兴趣?”
“因为你做了让人齿寒的事。我是谁,这不重要。”
“这对我重要,如果要我说出你希望得到的,我必须知道你是谁,否则,我一句也不会说,宁可被他们弄死。实际上,我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人,只不过需要得到证实。”
“有个条件,关于我的身分你不得外泄。”
“我答应。”
“我是施副军长的侄儿。现在我可以问你了,我首先想知道你的来历,包括出身,当兵前的生活经历。”
“果然如此。我还不能回答你,你还得满足我一个条件。”
“还会继续吗?那样,我宁可现在就走人。”
“不,只一个条件。我的处境很危险,如果我不能活着走下这条船,希望你能将我平日积攒下来的钱转交给我的七十岁的老母亲。”
“你必须能证明这笔钱是干净的,否则我做不到。”
“放心,那全部是我的俸禄,一个从军八年的国民党老兵的俸禄,可以查得出。”
“好吧,我答应你。”
“凭什么能让我相信你?”
“看着我的眼睛,看看这里面有没有诚信?况且是儿子给母亲的孝心钱。”他有些气恼,用手指着自己的额头。
“我出生在赣南的乡下,父亲是一个本分的私塾先生,在家乡那一片小有名气,尽管如此,我家的生活还是比较贫寒。我们家乡很穷,农民大都是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在共产党看来,这是天然的革命根据地。在打土豪分田地、穷人翻身靠革命的口号声中,父亲也动了心,觉得他们描绘的共产主义,就是老夫子的大同思想,因此参加了赤卫队并且是其中的积极分子。后来共产党打败仗逃跑了,国民党来了,父亲被砍了头。我那时很小,只有十二三岁,带着两个弟弟躲进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山洞,逃过了劫难。”
“在那个小山洞,我们兄弟三人过了二个多月,靠母亲在夜间送一点吃的活命。后来,母亲认为风头过去了,就把我们领下山。那成想当天夜里,地主老财就领着人来到我家,就在他们撬门的当儿,我翻墙头跑了。后来听说,在母亲的苦苦哀求下,那些人饶了我那两个弟弟的命,因为母亲是他们未出五服的本家,面子不过去,但条件是必须把两个弟弟的腿打断。至今,我那苦命的母亲还带着两个断了腿的弟弟在老家度日。”说到这,吴副营长的嘴巴蠕动几次,他想哭,但最终也没流出眼泪,“我想抽烟,能帮个忙吗?”
施芳觉让人买了包香烟递给他,他划起火柴,点燃了烟,拼命地吸了几口,歇息一回又猛抽了几口,一支烟就完了。他丢下烟蒂,又点燃了一支,这才平稳地吸起来。
“离开老家,我成了个流浪儿,到处要饭。转眼到了冬天,日子就没法过了,没有棉衣会被冻死,我就扒了一个暂厝的死人寿衣穿在身上。”他说到这沉默片刻。
“一天,我在一个街头晒太阳,一个人靠近我。光蛋不需要警惕什么,也就不理会他。那人用脚踢了我一下,朝我说‘有一个好差事干不干?’我斜着眼看了他一下,说你拿我这个小叫花子开什么心?那人又踢了我一脚,说这是真的。”
“我跟着那人来到一个挂着招募字样的牌子前,他把我领到一个长官模样的人面前,长官看见我,就斥责带我来的那个人,说你亏得没把吃奶的孩子带来。那人说你好好看看,这孩子几顿饱饭一吃,再过一年就是一个壮汉。你收下吧,咱二一添作五,见财一半。就这样,我被人以六块大洋的价钱卖给了军队。”
“因此,你也抓人来卖,是想报复这个社会?”
“没那么远大,什么社会不社会,我不关心那些,我只是想搞到钱,越多越好。”
“想过被抓人的心情吗?比如说,被你抓来的小孩,人家正在吃饭,你带人把他抓来了,对于家人来说,一个尚未入世的孩子突然像水汽一样被蒸发了,对于孩子来说,一下子被撂倒没人疼没人管的地方,心情能承受得了吗?”
“打土豪分田地的时候,杀了那么些地主老财,还乡团来的时候,杀了那么多造反的人,他们考虑过别的心情吗?一个说要实现共产主义,一个说要实现三民主义,他们都说自己是正义的。再说,我到军队里来,证明军队比农村好混,还可能有个出头的日子,说不定将来他们还会谢谢我呢?我现在就挺感谢当时那个卖我的人贩子。”
“为什么要向魔鬼学,不去学好的呢?无论如何,抓壮丁卖钱总不是善事,区分善恶是做人的基本准则,你不是读了很多书吗?”
“唉!…….看来你很顺利,没遭过苦难,书上写的和现实看到的是两回事。我到了军队,先给一个团长当勤务兵,端屎倒尿,就差没给他擦腚了。这个团长克扣军饷,吃死人份子,嫖女人,娶小妾,抽大烟,赌钱,挥着手枪逼士兵冲锋,别说五毒六毒,什么毒他都沾上。我既恨他又羡慕他,恨只有忍,而羡慕可以学呀,从他的身上我悟出一个道理:别管什么良心道德,做孙子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当爷爷。富者为王,强者为霸,世界上什么都不能变,以强凌弱的世道不会变;上尊下卑的规矩不会变;富人鄙视穷人的状况不会变,唯一能变的就是自己,变掉那不值一文的良心,变掉那酸腐的道德仁义,以自己的万变,应对世界上的不变,都说国家要富强,人也是一样,又富又强的人,活的就是滋润些。”
“因此你就把自己出卖给魔鬼。”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与魔鬼同行的人多着呢,在杂牌军里,像王军长和施副军长这样的人属少数,连魔鬼都会敬重这样的人,我服伺的那个团长就害怕和敬重这两个人。不过,出卖良心灵魂也不是那么容易,恨一个人容易,忍在心里也容易,设法把他推倒并取而代之就没那么容易了,这首先要把良心煎熬干净。”他猛吸了一口烟,甩掉烟蒂,又换上一支。
“做贼的关键是第一次上贼船。这个团长有个随军的姨太太,耐不住寂寞而勾搭我,起先我不敢,后来趁着酒兴上去了。由此,知道了团长的许多弯弯绕,我乘王军长整顿军籍的当儿告了密,又当面揭发,博得了上峰的好感,后来放下去当了个连长,从此开始了好日子。那个团长求爹告奶保了一条命,被打发回家。姨太太卷起钱财逃跑,被我捉住,分了一半钱财。看着
“你搞那些钱财做什么?”
“难道你看不出?国民党的气数已尽,现在不趁机弄点钱,以后就没机会了。人,死得穷不得,人一旦穷了,什么人都看不起你。我只想将来离开了军队,起码能有一口饭吃。”
“你为什么不把钱带给你在扬州的妻子和孩子,而要带给赣南的母亲和弟弟?”
“我自己家里放的钱够他们生活一段时间,如果我不在人世,老婆孩子都是人家的,‘水无三日寡,人无三年情。’这是我们家的老话,孩子还小,但愿将来长大了能知道我这个父亲,我在九泉之下也就安心了。”
“这些事闻声震知道吗?”
“不知道,不能给他知道,知道了就做不成。我担心他和徐团长放不过我,他们都是要面子的人。”他一下子跪在施芳觉的面前,连声说道:“求求你,让他们放我一条生路,我保证从此改邪归正重新做人。”铁板被他磕头磕得咚咚响。施芳觉被他弄得不知所措,连忙拉起他,说道:“不必这样,没那么严重,我尽力而为吧。 “
回到顶层的豪华房间,他把情况向叔叔汇报,并把吴副营长的担心也说了。施万山说:“答应过人家的事就要兑现,不管他是什么人。至于闻营长和徐团长放不放过他,那是他们的事,你一定要讲到。”这时,副师长进来告诉施万山,确实没有发现还有别的人干这种勾当。
就在施芳觉走后不久,徐团长和闻声震也来到关押吴副营长的地方,吴副营长见他们到来,浑身觳觫发抖,目光不敢正视,像老鼠见了猫一样。闻声震说:“我平日里把你看成是亲兄弟,你怎能背着我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吴副营长哆嗦成一团,战战兢兢地说:“兄弟该死,求你们饶了这一回,兄弟一定痛改前非。”闻声震继续问:“你和哪些弟兄做这些事?”吴副营长的眼珠转了一下:“三个连长都干过,他们都得到过好处。”徐团长阴沉沉地问:“你说话可当真?”吴副营长说:“当真。他们都得到过好处。”
徐团长和闻声震走出关押房,徐团长说:“这小子真刁,临死还想捞个垫背的。”闻声震说:“团长,他想拖延时间,拖到上海,一旦上了岸,事情就难办了。我不相信三个连长都被拖进去,最多是二连长被拖进去。不过这事得查清,得让其他人安心。他们手里都有家伙。”
徐团长沉思片刻,小声和闻声震合计一番。
这当口,施芳觉来到他们的面前,看到他们神秘的样子,笑着说:“两位长官不是计划着上岸后到那家妓院吧!”徐团长大为不快,“大记者看走了眼,你看我们二人是逛窑子的人吗?”施芳觉继续调侃说:“画虎画皮难画骨,文质彬彬的吴副营长可是在你们眼皮底下做的事,你们看出来了吗?”徐、闻二人一时语塞,都低下头。施芳觉哈哈大笑:“兄弟只不过开个玩笑,言语重了,我赔个礼,请二位喝一杯如何?”
三人一同来到酒吧,施芳觉说:“我问客杀鸡,两位长官喝什么酒?”闻声震直爽地问道:“酒吧有没有菜?听说这儿是干喝。”施芳觉说:“不全是,有点心。”闻声震看着徐团长说:“咱们就开一次洋荤怎么样?”徐团长说:“那就破费施记者了。”施芳觉向侍者招招手,要了三杯礼炮二十一年和一个大盘什锦点心,看着侍者端上来的琥珀色的威士忌,徐团长开了笑脸:“这等好酒,鄙人喝的倒是不多,多谢了。”说着他举起杯,向施芳觉扬了一下,慢慢地呷了一口,露出满脸的陶醉之色。闻声震学着徐团长的样,也举起酒杯扬了一下,抿了一口却皱起眉头。施芳觉自然不能失礼,举起酒杯说了句表示敬意的话,酒杯只是在唇边蘸了一下,并没有喝,这天下午,他已是第三次喝酒了,胃里空的很,急需先吃一点食物压压胃酸,他连续吃了几块点心,才把胃中的不适压下去。
施芳觉说:“实不相瞒,兄弟请两位长官,是有求于二位。” 徐团长眯起眼睛问:“你这大记者又有何事求之我等?”施芳觉说:“兄弟刚才采访了吴副营长,你们知道吗?”徐团长说:“不知道。”
施芳觉心儿一凉,回想刚才叔叔的话,这才品出了味道。采访被押的吴副营长,是在他的辖区,他哪有不知之理,而现在他却推说不知,可见他不想让人过问此事,也可见吴副营长对此人知之甚深,心中不由地生出一缕敬意。但受人之托且已经答应下来,那有迈进门槛又退回来的道理。
“直说了吧,吴副营长自知罪恶深重,也知道二位刚正不阿,害怕难过二位长官这道坎,因此,托我为其求情,希望放他
二人面面相觑,都没吱声。场面冷清了好一会。
“他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和两个断了腿的弟弟,你们知道吗?”
闻声震点点头。施芳觉见紧闭的大门漏出了一点缝,心中暗暗欣喜,接着说:“他托我将他的钱财转给他的母亲,可见他的良心尚未泯灭。再说,他的罪也不是死罪。处决他也需要军事法庭审判。二位长官还是开开恩吧!他很害怕你们,也很崇敬你们。”
徐团长看看闻声震,两人不约而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处置他既然需要军事法庭,大记者还是找军事法庭吧,这事与徐某无关。”徐团长说完,戴上军帽,拉着闻声震一道头也不回地走出酒吧。刚刚散开的一点门缝又被关紧了。
大概是酒喝多了的原因,这夜,施芳觉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又是几声震撼心肺的汽笛声,笛声告诉人们,离目的地不远了,他穿起衣服,走到船舷,看到海水浑浊,他推算,这儿应是长江口。
江水从遥远的昆仑奔泻而下,穿过荒漠,穿过崇山峻岭,穿过人群密集的地区,走完了她时而咆哮时而和缓的行程,孕育出辉煌的中华文明。在她即将溶入大海之前,仍然强烈地显示着自我,用混浊的血液,染黄了大片的海水,给大海注入丰富的养料。
看着这浩荡的江水,他想起了马克·吐温笔下的密西西比河,耳边响起了深沉而齐壮的《伏尔加船夫曲》,想起了曾经汹涌澎湃而今却声势锐减的黄河,从而又想起了多病而又遭受灾难的祖国,胸膛顿时急促地起伏不停,热血几乎涌到了喉管。
在他沉醉于史诗般的江水给他带来的激动时,他觉得肩臂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闻声震。他跟着闻声震来到一个单独的卧舱,见徐团长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只听到闻声震说:“吴副营长昨天晚上自杀了,用裤带上吊的。”他说着拿出一包东西递给施芳觉,“这是他的遗物,不少钱财,还都是黄白货。咳,还真是个孝子。”他说着又拿出一个布包,“这是两百块大洋,我和徐团长每人一百,也请你一并转交给他母亲。”
这是他预料中的事,以徐团长和闻营长的正直,绝不会容忍部下如此为非作歹,施芳觉因此不觉得突然,但总有一些气愤,不管怎么说,那是一条人命。他拿起了吴副营长的遗物,根本没有理会他们给的二百块大洋,就要转身离开时,徐团长堵住了门,阴沉沉地说:“不拿那个,这个也得丢下。”他瞪了徐团长一眼说:“岂有此理!我要是把它丢到江里呢?”
徐团长说:“,你愿怎么丢就怎么丢,那是你的事。”他突然吼叫起来:“毛牛犊子!你当我们愿意这样做吗?我也是从老百姓中来,我的父亲和弟弟现在仍然是一个农民,我真的害怕此时他们连农民也做不成,也会被人当壮丁抓了来!”说完,他猛地一拳击在铁门上。施芳觉心头一惊,随意望去,只见鲜血从徐团长的指缝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