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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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涧湖 第二章 各奔东西 第七节 隆重的葬礼

(2012-01-02 17:45:50) 下一个

毕业典礼还没举行,终南信早早地沉浸在兴奋之中。不单是十六年的寒窗将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还有毕业后的工作也有令人满意的结果:学校让他留校任助教。这可是许多同学刻意追求的事,喜讯使这个沉稳的人春风满面。

       他谋划着未来:首先得把肖鹇接来同住,过去单身一人在外读书将近四年,也不觉得时间长,仿佛只是弹指之间。而婚后的独处度日如年,心中空落落的。

 

       一九四七年五月的中国,狼烟四起,国民政府的形势急转直下,传到南京的都是令人不安的消息。城市里米价扶摇直上,平民百姓的血汗钱,被通货膨胀的恶浪吞噬,一斤法币称不到一斤米。饥饿是引发骚乱的导火线,各地都出现抢米的风潮,社会开始震荡。

       如果说社会动荡是改朝换代的前奏,那么,民心背向的晴雨表就是容易冲动的学生。整个五月份,上海、北平的学潮风起云涌。最受国民党重视的国立中央大学也出现异常情况,激进的学生已经在校园内鼓动宣传,号召大家走上大街,抗议政府发动内战,抗议政府无力平抑米价。

一日下午,终南信和李淮参加学生游行回到他们租住的地方,见屋里有一四十多岁穿青布长衫的陌生人,施方觉正在陪他聊着。那人见终南信进屋,立刻起身说:“如果我没认错,你就是终南信,和终思平长得太像了。”终南信惊奇地问:“你是?”那人说:“我和你父亲是朋友。想请你吃个便饭可以吗?”终南信微笑地回答:“既然是我父亲的朋友,理当我请您,你说请我,这合适吗?”那人诚恳地说:“怎么不合适?哪有让学生请客的,况且我有要事而来。”听说有要事,终南信警觉起来,马上说:“好吧,那就谢了。”

       他们来到一个僻静的小饭馆,老板看来和那人很熟,安排他们在楼上的一个小房间就座,没容吩咐便上了几盘冷菜和茶水。那人说:“你是学生,不喝酒了。快毕业了吧?”终南信说:“嗯,毕业了,就等着典礼和拿毕业证。”

那人说:“修成正果不容易。我们吃,肚子真有点饿。”那人边吃边问:“你去游行了?”终南信点点头。那人说:“要注意!狗急了也会跳墙。”这时,老板又上了几道热菜,往茶杯里兑上热水,那人还是说:“吃,快吃,吃完讲正事。”他听到这话,就赶快吃起来,一是因游行没吃午饭,肚子真有点饿,二是快吃,完了可以知道是什么事。不一会,桌上的菜几乎全部吃光,那人敲敲壁板,老板闻声上来,那人说:“上汤吃饭,再给两个下饭的小菜。”老板下去立刻就端上一盆汤,随后又端来几碟小菜和一大钵饭。

       吃完饭后,老板撤下碗筷,擦净台面,又递上二杯热茶。那人不紧不慢地说:“现在我自己介绍一下,我姓张,叫张瑜亮,你父亲的货都是我订购的,我们做这个行当风险很大。”终南信听到这,头脑马上闪现一种不良的预感,心剧烈地跳动,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老张,生怕他再讲出天崩地裂的话来。

老张看着他,知道他此时的心情,操着沉重的语气缓缓地说:“我这次来找你,就是告诉你,你父亲已经在三个月前壮烈牺牲……”终南信如五雷轰顶,顿时失去知觉。老张立刻过去扶住了他,急促地呼唤:“南信,你醒醒。”见呼喊没用,老张又用拇指掐他的人中,过了一回儿他才慢慢地醒来,泪水簌簌而下。他沉默好半天,掏出手绢擦去泪水,一副呆呆的样子。

       随着老张的叙述,终南信的思绪渐渐地清晰:父亲是地下党,眼前的老张是新四军,他们共同的任务是为新四军提供医药用品,这也就是几年来父亲非要冒着风险亲自去京沪的主要原因。随着老张的叙述,父亲的面容、父亲的话语、父亲的举止在他的脑海中跳跃式地出现。到了这时,他明白了临行前那天晚上父亲谆谆教诲的用意,明白了‘可怜天下父母心’的内涵,可是,再也见不到父亲了,父亲的身影永远定格在红帆船头,他连递一杯热茶给父亲润口、递一个热毛巾给父亲擦汗的机会也失去。

       伤心归伤心,但终南信还是慢慢地镇静下来,开始思考作为长子应当做的事,他问:“你们通知我母亲了吗?”老张很尴尬,半天没有回答,最后还是坦然地说:“没有,战争时期一切都有悖于常理。我们做得很欠缺,不过,你母亲已经知道了。”他问:“什么时候知道的?”老张说:“几天前。”

       终南信泪水又簌簌而下,一再责问老张:“为什么?为什么不早一点通知我?知道一个女人不知道丈夫的下落的焦急吗?”责问他人并不能减轻他内心的痛苦,他一遍一遍地在内心责问自己,开学前为什么不能在家多住几天,来到学校后为什么不设法和家取得联系,这样他就可以知道更多的情况,就能去做长子应当做的事,多少也能减轻母亲的焦躁和不安。

       终南信擦去泪水,继续问:“那两个船工平安妈?”老张心里微微一震,心想不愧是终思平的儿子,在这悲痛欲绝的时候还想着别人,他说:“也和你父亲一道遇害了。”他突然明白了一切,大体上知道肖家湾发生了什么,母亲肯定是内外交困,他立刻站起来,连招呼也不打径直朝门口走去。

       老张显得慌乱,但他毕竟是闯荡过来的人,马上就镇静下来,朝着正在离去的青年人说:“既然推测出来,也应当听我把话说完。”他觉得这话不一定有效果,马上又跟出一句:“你父亲可不是这样呀!他可是有耐心听人家把话说完的。”终南信回过头来问:“还有这个必要吗?”老张说:“有!”听老张说得这么坚决,终南信重新回到座上。        

老张说:“锄奸队和我们不是一个系统,它要和地方武装结合才能处决楚瘸子。领导早已安排我去肖家湾处理有关事宜。但因最近山东的战事紧张,每场战役下来都有一大批伤员,亟需医药用品。原有的供应渠道几乎都断了,重新组织一条新的供给线需要时日也颇费周折,去肖家湾的事因此耽搁下来。我也没有设身处地考虑令堂焦急不安的处境,更没有考虑到两个船工给你家带来的麻烦,以至于令堂在阁子贴出一张责问的告示,我们才得知情况,我们司令员很看重你母亲的那张告示,这才有了我被耽搁的此行。事情是我耽误的,在这个时候去肖家湾必然暴露身份,也很危险,因此直接来南京找你,表达我们的歉意,补偿你们的损失,也请你们给与谅解。”

老张递来一小包沉甸甸的东西,终南信接过来,也没有拆开看就装进口袋,他说:“谢谢你来通知我,此物我转交母亲,我要走了,今晚赶回肖家湾。”老张说:“见到令堂务必转达我们的问候和歉意。等胜利了,我一定去看望她,她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妇女。”

 

       施方觉要和他一起回肖家湾,终南信拒绝了,他说:“毕业典礼是大事,你一定得参加,如果我回不来,就把我的毕业证带回来。”当终南信匆匆走出门外,却看到安福慌慌张张地奔来。见到终南信,安福大声喊道:“南信,出大事了。你得赶快跟我回去!” 终南信忙问什么事,安福就是不说,一个劲地催他赶快走,说到家就知道了。终南信没往深处想,以为他也是来通知父亲就义的消息。

夜里,他们在南京登上北去的列车,之后在一个叫新马桥的小站下车,然后乘坐安福来时停泊在浍河边的小划子,飞驰肖家湾。

黎明时分,终南信看到了停放在中堂地面上的母亲的遗体。他匍匐在地上,失声地痛哭。先于终南信从汇水县中学归来的正在守灵的终南亮和终蕴也跟着哭起来,保和堂内哭声一片,悲戚之声令人断肠。终思安闻声连忙起身出来,他拉起终南信,终南信一下子扑在叔叔的怀里,泪水把终思安的肩头染湿了一片。终思安拍拍终南信的肩膀说:“忍着点,你是老大,家里许多事要你张罗。”

终南信从叔叔的怀里退出来,擦去泪水,定了定神,问:“叔,还有什么事要做,你吩咐吧!”终思安说:“家人都到齐了,现在天气太热,无论如何明天都得下葬。只是你大的尸体无法找回,你妈一个人岂不是太孤单了?”终南信问:“叔的意思呢?”终思安摇头说:“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知道这样不好,亏了大嫂也亏了大哥。”终南信沉思片刻后说:“叔,依我看,我把我大生前的衣帽和喜爱之物以及书籍摆放在另一口棺材内和妈妈一起葬了,怎么样?”终思安眼睛一亮,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马上去木匠铺通知终木匠连夜再打一口一模一样的棺材。

终思安走后,肖鹇走过来,向终南信哭诉婆婆那几日的情况,说到伤心处几乎不能自止。她很自责,说万万没想到婆婆会随公公而去,要不然她会整日地看守婆婆。终南信劝慰了一会儿,又伏在她耳边小声说:“替我把小妹看好了。”

天刚亮的时候,肖道琼来了,他是昨日下午接到信息和终南亮一起从汇水城关赶回肖家湾的。不一会儿,施东山和谢家骏也来了。他们见了终南信,又是伤情一番,然后合计了一些安葬事宜。在准备入棺遗物的时候,终南信从墙上取下那幅象征父母相互不弃不舍的双鸂鶒图,小心翼翼地卷好,连同父亲生前喜爱的书籍和其他物品一一放进棺木。

终氏坟茔地在小塘堰南边,地势较高,站在上面可俯瞰香涧湖,被认为是理想的风水宝地。是日清晨,终思安带着风先生和几个农夫前来看风水和掘坑。

当灵柩到达茔地时。终南信看见小塘堰的高地上人山人海,附近的田埂、甚至距此有一里路远的牛峤高地也站满了人。香涧湖两岸凡受惠于保和堂的人或者敬仰刘若英的人都赶来参加葬礼。人们神情凝重,有人流泪不止。一个乡村医生的葬礼,涌现如此多的人自愿参加,在肖家湾可以说是前所未有。施东山被这空前的盛况所感染,对肖道琼说:“道琼,曹孟德当年盛赞孙仲谋‘生子当如此!’应是见盛况而感发。看到思平夫妇的葬礼,亦有同感,思平弟走得突然也走得轰轰烈烈,值得羡慕,他年倘若我也能够如此,也不枉在人世走一遭。”那梅格听到此言,立即正色嗔道:“说些什么呢?”肖道琼和谢家骏被那梅阁说得心儿悬起来,面面相觑,半天也没冒出一句话。谁会知道,此言竟成谶语,又惹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来。

说来也怪,当亲友把终思平刘若英夫妇安葬后,西南方的天际开始阴沉,不多时,浓云迅速漫延;狂风刮地而来,扬尘荡土,十步之内不见天日;香涧湖上巨浪排空,犹如千万只白鹅跳跃;紧接着,橘红的雷火在树梢上闪烁,轰天动地的雷声震撼长街半岛,震慑人们的心灵;如注的暴雨倾盆而下,雨声淹没了尘世的一切喧嚣。

一九四七年的梅雨提前半个月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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