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肖家湾,二十世纪初出生的那茬人中,被人看好、也被人称道的有四个人,那就是施东山、楚鹤亭、终思平和肖道琼。人们称之为‘肖家湾四杰’。
肖道琼四十多岁,师范学校毕业,县高级中学的国语教师,肖姓人家的面子,是肖家湾著名孪生美女肖鸾和肖鹇的父亲。
肖道琼的经历颇有戏剧性。一九二六年,北伐运动如火如荼,师范学校毕业的他,在激进教师的影响下,不顾父亲的拦阻,撇下已经怀孕的妻子,只身一人去了武汉。在那里,他认识了张国焘。张国焘见过列宁又受到孙中山的赏识,令他敬佩不已,但他更敬佩张国焘的组织才干和蛊惑性的演讲。张国焘也很看重这个不久便成为同志的安徽人,经常带他一道去宣传和组织革命。第一次国共合作失败后,南方一片白色恐怖,他跟随其他革命者一道来到鄂豫皖根据地。说来也巧,张国焘于一九二八年去莫斯科参加中共六大,后留在苏联担任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一九三一年回国,随即被派往鄂豫皖根据地担任领导。他又张国焘的领导下从事革命活动。
在金家寨,肖道琼目睹了共产党内的残酷斗争,他畏缩了。他闹不明白,昨天还是好同志,怎么转眼间就被处决。他熟知经史,特别是一些开国皇帝的创业史,可从未发现哪个开国皇帝在创业时就乱杀无辜,他们的杀戮都是在龙椅坐稳后才开始的。看来这人难成气候,跟着他,不知什么时候会把小命丢掉。
一九三二年的初秋的一个夜晚,他偷偷地溜出了根据地,脱掉灰军服,甩掉八角帽,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便服,走了整整八天才回到肖家湾。
乡亲们对这位在外闯荡了五六年、由青年变成壮汉的目光是冷漠的,不知道这个人在外面做了些什么,没有混好是肯定的。肖道琼对这段经历也讳莫如深,甚至对父母也只字不露。在目睹了国民党腐败、经历了共产党的残酷后,他认命了:自己就是教书的料。因此他安心守职,做孜孜不倦的教书先生。由于他见多识广,观察事物能居高视远,一个问题能做八面讲解,凡经他调教的学生,德行才学往往见称于乡里。不几年时间,他成为汇水县教育界的佼佼者,赞誉之声不绝于耳,由一乡村教书先生被聘为县中学的老师。春风久驻,大别山那段不愉快的往事也就逐渐淡忘。
自被聘为县中学教师后,他和妻子在开学期间在县城居住,只有在寒暑假才回到肖家湾。假如肖家湾有要事,肖道琼也会临时请假回来,他始终把肖家湾视为自己的根,他对那里的一切都感兴趣。肖家湾的亲朋好友视他为头面人物,遇见红白喜事往往都邀请他回来主持。好在香涧湖上有一种叫小划子的快船,单趟只不过三个小时的时间,往返也较方便。总之,他是肖家湾的灵魂,哪里需要就在那里出现。
一九三七年,施方觉和终南信双双考入县中学,肖道琼坚持让这两个孩子在自己家搭伙,不几年,施方平和终南亮也加入进来。肖道琼和朱秀兰视这四个男青年如亲生儿子一般,加上自己的孪生女儿,八口人和睦一堂,亲如一家。
肖道琼的妻子朱秀兰是地道农妇,丈夫前次远行,她本以为此生必是独守空房。丈夫意外归来,她便以百般温柔侍候着,想拢住丈夫的心。事业有成、妻子温柔,肖道琼应当是称心如意了,但有一件事使他郁郁不乐,这就是妻子没再怀孕。他哪里知道这个孽还是他自己造的,他离家五六年,伺奉公婆、养育女儿等繁重的家务活严重损坏了朱秀兰的身体,由此丧失了生育能力。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风气中,没有儿子是头等大事,朱秀兰知晓其中的利害,便怂恿丈夫纳妾。无奈肖道琼就是不肯,在他看来,没见过三只同巢的燕子和三只结伴的鸳鸯,也就不应由三人组成的家。话虽这么说,可他心中的不平还是要发泄的,特别是看到别人家生龙活虎的男孩,心里就不是滋味。此时,酒便成了排忧解闷之物。
他喝酒必喝足,尽兴方止。难得他是海量,从未醉过,也未失过态。老师的身份决定他从不在中午喝酒,每到晚上,尽兴之后,他会对着月光吟诗诵赋,心中的愁烦也就通过抑扬顿挫的音调抒发出来。酒也不单是烧愁之物,同样是助兴之药,心情喜悦之时,三杯两盏之后,更是兴会空前,往往会携带妻女,徜徉于香涧湖畔。
他认为,醉眼中的香涧湖最美,当一轮明月初出于东岗之上,稍而悬挂在东庙黑黝黝轮廓上的墨海碧天中,湖面上月影绰绰,远处渔火明灭,这是何等的古朴纯净,倘若再有一阵起于青萍之上的微风拂面而来,这又是何等的清凉爽透。这时,他情不自禁地唱起乡间小调:“浍水弯弯荡子深,菱花妹子采红菱。菱角采满不回家哎,钻进苇丛会情人。”朱秀兰嗔他:“都唱些什么呀!孩子都大了。”他笑着说:“哈哈!你知道什么呀,诗三百全是这些东西,那时候的话我们现在不懂,只好听老夫子去瞎掰释。”
不过,这样的日子却不多见,因清风明月和古寺渔火不是天天都看得见,喜悦心情也不是常有,良辰美景和赏心悦事同时不期而至的时光不多,但只有几次也就够了,足够成人后的肖鸾肖鹇这一对孪生姐妹幸福地回忆了。
人们都说孪生姐妹肖鸾和肖鹇是肖家湾的脸面。她们的美是浑然天成,亮丽、朴素、厚重、儒雅。每当寒暑假,少年的施方觉从北平回来时,那是肖鸾最为兴奋的时光。而肖鹇呢?总是透过脉脉含情的目光,向终南信传递着燃烧的心绪。那不是爱,只是纯洁的童心。后来,施方觉和终南信由于考进县中学在他家搭伙,他们和孪生姐妹相处的时间更多,随着年龄的增长,童心逐渐向爱情发展。肖道琼和朱秀兰都看在眼里,读文史的肖道琼知道制止与训斥只能是风助火势,因此他含而不露,只是站在一旁漫不经意地看着,看着她们和他们慢慢地、健康地步入了青年。
肖道琼对这两桩可能的婚事是满意的。施方觉和终南信都是好青年,施家和终家都是家底殷实、行为端正的大户人家,是很多人家高攀的对象,而自己不过是一介教书先生,难道不满足吗?但他却有一种莫名的担忧,尽管理性告诉他这种担忧纯属多余,但它一旦在脑海中滋生,就挥之不去。这担忧就是肖鸾和施方觉,他们在别人的眼里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他觉得施方觉和肖鸾都是感性性格,两个感性性格的人结合在一起,热了一团火,冷了一块冰,生活肯定杂乱不堪。要是肖鸾和终南信结合在一起就好了,终南信是理性性格,一动一静结合,日子肯定过得幸福,可偏偏又配上了肖鹇这样沉静寡言的人,弄不好屋子里会像月夜下的香涧湖一样寂静。担忧归担忧,看着她们一天天地成长,那份担忧也就慢慢地散去,特别是当施方觉随父从南京回归故里,看着他那气宇轩昂的神态,肖道琼高兴都来不及,哪还有什么忧愁?
更令肖道琼高兴的是,一九四三年,施方觉和终南信双双被汪伪新组建的中央大学录取,施方觉在历史系,终南信在建筑系。一个县中学一下有两个学生考取了名牌大学,县中学由此名声大振,作为带班老师的肖道琼的名望如日中天。
为庆贺儿子入读名牌大学,松堂和保和堂慷慨解囊,各出米五十石,请了一个大戏班子,在东庙搭台唱了三天大戏,庙前广场上人山人海,一时间成为香涧湖畔的美谈。有人对此却颇有微词,认为不应当让孩子入汪伪的学校读书。当时,许多正统的大学都因抗日而迁往大西南,东南一隅的多数富裕人家不愿让孩子遭受西迁之苦,纷纷把子女送到南京读书。而在施东山和终思平他们的心里,孩子读书与政治无关,离汉奸更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