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明山在家里住了十来天后准备返程回校。终小寒邀请大哥一家绕道香港,在香港小住几天,终明山愉快地答应了。终小寒租了一辆丰田面包车,带着他们一家取道上海去香港,一家人临行话别不胜依依。谢雨寒木讷地站在马路边,甚至连儿子和女儿和她告别的话也没听清楚。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女儿,却失去了在一块生活了近半个世纪的老伴,是喜是悲,无法诉说。终明山见母亲神不守舍的样子放心不下,一再嘱咐母亲要珍重。谢雨寒颌首苦笑。终明水说他会精心照看母亲,让哥哥放心回去。终明山也只能怀着忧郁的心情上了面包车。
当面包车消失在马路上的车流里,谢雨寒依然站在马路旁边。往事如梦,眨眼间七八年时间过去了,终明山留洋了,小寒也成了老板,并且在香港那花花世界,简直不可想象。她又回头看看身后的洋楼,鹤立鸡群地竖立在一片灰色的瓦屋中,她满意地笑笑,在儿子媳妇的催促下,她转身进屋。
这天,谢雨寒过得十分安然,时不时地和儿媳拉起家常。她没和婆婆刘若英一起生活过,可是她一直生活在婆婆的影子里,婆婆就是她的榜样,她时时能感觉到婆婆的存在。当年,婆婆毅然决然地追随因人出卖而牺牲的公公而去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是在香涧湖畔的原野上,婆婆在公公的葬礼上饮下致命的乌头汁,殉情而去。现在,这条路又摆在自己面前,她知道,丈夫肯定没有远去,而是在冥界的某处等待自己。吃完晚饭,她抱起尚未满周岁孙女,在小脸蛋上着实亲了几口,然后沐浴洗身。沐浴后,她穿上了本白色的杭纺内衣,梳理好头发,平静地躺在床上。
从此,她拒绝进食,连水也不进。
终明水夫妻二人见此情况,便轮番劝说,谢雨寒只是微笑不语。两三天过去,谢雨寒没有回心转意,无奈之下,终明水将此事告诉了大伯和姑姑。终南信夫妇和终蕴夫妇闻讯前来,终蕴拉着谢雨寒的手说:“我小嫂,你为什么这样折磨自己,我小哥走了,大家的心情还没有缓过来,你又这样岂不是要急坏了几个孩子?再说,你在,这个家就在,你一撒手,这个家就散了,终明山和小寒也就不想回来喽,没有家的孩子多孤苦呀!我就尝过这滋味。”
谢雨寒凄婉地笑笑,“你知道孩子孤苦,想过你小哥孤苦么?我们是患难夫妻,他没走,他在那儿等着我呢。”终南信听了此话,不由得想起了四十年前母亲追随父亲而去的情景,没想到四十年后此事又再重演,只不过方式不同,他知道谢雨寒的决定已不可更改,内心不由得畏惧冥冥之中的命数。终明水想把母亲送到医院去,谢雨寒严肃地说:“我想在这个家走,你要心疼你妈,不要做忤逆之子。”终明水这时方才知道母亲坚持要哥哥带孩子从美国回来的原因,她想见两个孙子一面。
终明水和妹妹通了电话,讲述了母亲的情况,并且说不准备把此事通知哥哥,因为他毕竟还是学生,不能耽误过多的时间,况且哥哥可能还在返美途中。电话的那边,终小寒已是泣不成声,当天夜里,终小寒从香港飞到南京,她伏在母亲的身上哭诉:“我妈,我大就是因为我回来才死的,哥哥、大伯以及姑姑没责备我,已使我不安和愧疚,你老再这样,岂不要把我折磨死?你就看在女儿孤苦伶仃多年的份上再活几年,算是为你这个硬命的女儿活的。”谢雨寒说:“谁说你孤苦伶仃?有夫有妇的人都不孤苦。不要责怪自己,也没人责怪你。”终小寒不依不挠依然苦苦哀求,无奈母亲去意已决,终不为其所动。终小寒这时方才明白,自己由着性子来,真是罪孽深重。
谢雨寒在床上躺了七八天,已是命若游丝。这天,一轮寒月高悬在南边的天际,月光穿过窗户洒在床前的木地板上,室内一片朦胧,外面沉寂无声。寂静中,她听到了丈夫亲切地呼唤,脑际顿时闪现一道明亮的白光。她慢慢地飘起来,她看到坐在床边守护自己的儿女,看到了露出甜蜜笑靥的孙女。她飘出房屋,飘到墨玉色夜空,在明亮的月光中,她看到那个熟悉而亲切的身影。
弟弟夫妇突然去世,使终南信倍感孤独。谢雨寒毅然绝缘尘世,非一般人所能为,从谢雨寒的身上他看到了母亲刘若英的影子——质朴刚烈、忠贞卓群。她们不为尘缘所牵挂,对纷繁如乱麻的尘世不理不剪顺其自然,当随即随当去即去,是天底下最超然的情怀。当年,弟弟不为叔叔和自己的劝说所动,坚持要娶谢雨寒,说明弟弟的目光准确,知道他娶的不仅仅是妻子,更是人生旅途不可或缺的伴侣。他们在凄风苦雨中挣扎了三十年,相忘形骸,相守如一,如今,她丢弃了闲适的生活义无反顾地随丈夫而去,以令人景仰的绝然,书写了人世间最伟大的诚爱,怎不令人赞叹!婆婆和儿媳走上同一条路,是神的旨意还是徇情所使?由此,终南信感受到命运的巨大力量。谢雨寒的行为,是命运抑或是母亲潜移默化的作用?如果是命运,难道命运也是传承的?
当终南信无意中看到正在院子里青桐树下摘菜的肖火凤,一股恐惧心绪猛然从心底涌出,脑门顿时沁出细细的汗珠。他站在门旁不动,力图使自己镇静下来,细细想想,又觉得自己幼稚可笑,可是,民间的古老谶语“单单一溜三”又突然幽灵般的闪现在他脑际,前面已有母亲和弟媳殉情了,难道那个不吉利的三,会应在肖火凤身上?终南信觉得头脑的筋都要炸了,几乎要倒下来,他扶住门框方才站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