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闲人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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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力量(5 6 )

(2011-11-12 17:45:41) 下一个

张瑜亮和汪毓娴的婚后生活妙趣横生,如料峭春风苏柳枝,严寒里夹带着温暖,又如温水泡茶,兑上几次水方浸出滋味。这一切,皆源自他娶了仇人的女儿。

张瑜亮对待妻子的态度如同咸味牛奶糖。婚后伊始咸味太重甚至呕心,他经常拉着脸,像借米还糠似的,摆放东西手脚都重,有时还骂骂咧咧说一些粗话。偶尔甜的时候,他和颜悦色,那神态像谄媚者,更像舔舐母牛屁股的公牛。汪毓娴见怪不怪,始终如一的笑脸,丈夫咸的时候她是那样笑,丈夫甜的时候她还是那样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毕竟是大家闺秀,有教养有气质,她知道如何侍奉男人,更知道男人在女人身上需要什么,就像钻进张瑜亮的心里,知道他绷脸的时候想什么,也知道他在和颜悦色的时候想要做什么。就这样,经过几年熬炼,这咸味奶糖里的咸味渐渐谈了,变成了甜味的辅助剂,既改变了牛奶的膻味,也使糖果变得香浓可口。俗话说滴水穿石,说得也许就是张瑜亮汪毓娴夫妇这种情况。

应当说,张瑜亮的生活是幸福的,诚如傅前程副司令员所言:你小子掉到福窝里了。他至今还佩服傅前程的火眼金睛,简单地瞅了几眼,就看透了了汪毓娴贤的贤淑根性。婚后的前几年,张瑜亮简直是一刺猬头,在家经常横挑鼻子竖挑眼,还经常摔摔掼掼。无奈汪毓娴始终以笑脸对横眉,他推倒了茶杯,汪毓娴扶起来,抹去桌面的水,再给他泡上一杯,有时还会说上一句:心里有闷,发出来就好了。装腔作势的张瑜亮尽管脸还拉着,心里却充满愧疚。即便他像发情的公牛一样围着汪毓娴转时,汪毓娴也不乘机发难,而是柔情似水地温情一番。

其实,张瑜亮佩服傅前程的火眼金睛,没有佩服到点子上。傅前程不是孙悟空,哪有火眼金睛的本领,他在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分析事物。改朝换代,失势的阶级不愿遭受毁灭,生存的法则不得不改变,既然依附于男人,就得把这个男人服侍好了,进而感化他、同化他,让他在温柔乡中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改变,这是大智慧,为困境中人所常有。

贤惠的女人都勤劳。张瑜亮在家是连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大事小事都是汪毓娴一人忙,但家里却被她拈得井井有条,不但如此,她还把家布置得极有品味,一个盆景、一束插花、一幅西洋画,甚至连一个酒瓶,在她的摆弄下都富有布尔乔亚情趣。张瑜亮嘴上虽从未赞誉,但心里却欣赏妻子的文雅情调。后来,孩子渐多,尽管顾了保姆,还是有做不完的家务事,汪毓娴有时也忙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家里还是被她摆式得温馨得体。张瑜亮的衣服整洁、皮鞋晶亮、两手白嫩,哪还像扛过枪的?每天到家,汪毓娴总是把洗脚水打到跟前,有时还帮他蜕去脚上的皴皮。

福窝里的张瑜亮心里却不怎么幸福,他是自己酿苦酒自己喝。功名和美女是男人的两大追求,我们可以把功名理解为社会欲望,美女为生理欲望。张瑜亮的社会欲望却不强烈,起先,参加革命打鬼子是自觉意识,是面临民族危亡时的本能反应,没掺杂一点私欲,还乡团的屠刀使他的革命征途成为一条不归路。从此,他的小小愿望和领袖的伟大宏图捆绑在一起,经历了腥风血雨的历程。

胜利了,鲜花和捧场帮助他理解了社会欲望的内涵,他这才踌躇满志、心安理得地接受功名给他带来的喜悦。当汪毓娴主动投入张瑜亮的怀抱,他的生理欲望也得到了满足。汪毓娴是仇雌的女儿,曲意侍奉自己的本身就是一种满足,不仅如此,他还要通过汪毓娴为自己传宗接代,在他看来,老子造孽丫头还债并没什么不公,但他并不以此满足,他经常从肉体上(实际也是精神的)虐待汪毓娴,即便春宵一刻,也不忘肆意折磨,就像嫖客对待烟花女一样令人难于启齿。然而,张瑜亮却是爱汪毓娴的,爱她的青春美貌,爱她的布尔乔亚气质,兴致高昂的时候,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兵,甚至觉得现今的生命都是汪毓娴给的。因此,他狂暴、虐待她时,一方面是兽性的满足,而另一方面却有深深地负罪感。她是妻子,是年轻得可以做女儿的妻子,是全心全意接受自己庇护的妻子,更是自己孩子的母亲。欺辱一个爱着自己把自己当成终身倚靠的人,不是罪过吗?虐待和爱,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心理一直伴随着张瑜亮走过将近十年的人生路程。后来,随着时间分分秒秒流淌,张瑜亮的心理坚冰也被汪毓娴的和煦春风逐渐溶解,他们这对老夫少妻开始了和谐的生活,曾经的虐待演绎成犯罪的感觉,成为一块心病久久地压在张瑜亮的心头。

 

老年的张瑜亮十分安闲。他带职离休,从军长的位置上退下,但还享受在职军长的一切待遇,这可是人人都羡慕的高规格享受。他有五个儿女,前面两个都是儿子。他的本意是既然被汪家杀了三个儿子,就让汪家的女儿再替他生三个。谁知,下面接连生了三个女儿,他认命了,看来老天吝啬,降福于人,从不给十分。

如今,五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大儿子已三十多岁,在部队上工作,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二儿子在北京的一个部委工作,是一个老干部的乘龙快婿;大女儿去年刚结婚,她和女婿是同学也都是地方上的干部;二女儿在北京的一个研究所,正在热恋中;小女儿汪婕今年二十六岁,女承母业,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在一家重点中学教语文。

汪婕简直就是汪毓娴身影的重塑。看到小女儿,张瑜亮就感叹上帝的造化神功,她不仅长得像母亲,说话像母亲,甚至连性格也像母亲,具有优秀女性的一切优点:文雅、贤淑、漂亮。老夫妻俩视小女儿为掌上明珠,张瑜亮曾对妻子说:“谁要娶了我们这宝贝女儿,就算掉到福窝里了。”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这是在重复傅前程司令员的话。

这些日子,汪婕被一所夜校聘请去教授美学课。她有一个同学在夜校教授古典文学,夜校开设美学课,需要兼职教师,同学推荐了她。每个星期讲授两堂课,时间是星期六,两堂连起来讲。

一九八零年代,是知识走俏的年代。文凭是升官的阶梯,一个本科的毕业证书比同等体积的黄金还要值钱。人们荒废久了,渴望学到新知,希望用知识做撑杆进行人生历程的腾跃。但也有些年轻人分不清轻重缓急,什么知识亟须学、什么暂不需学,只要觉得新鲜就去学。因此,听汪婕讲课的人很多,一是因为美学课陌生,听起来新鲜,再之,汪婕的课讲得生动,兼备知识性和趣味性。她能从德国的鲍姆嘉通说到费希纳,从柏拉图说到康德,再从司空图说到李渔。在课堂上,她旁征博引、厚积薄发,结合古典诗词和现实生活把审美经验和审美心理讲述的条分缕析、简洁鲜明。一时间,汪婕的名声不胫而走,以至于夜校的周围群众都知道有一个美女在教美学,每到星期六,听课的和看人的把一个大教室围得水泄不通,甚至连窗外面都站满了人。

由于在外授课,每逢星期六,汪婕回来的都很晚。母亲有些担心,父亲却不以为然,说“严打”都拉了好几网了,坏人被拉得差不多,没什么可值得害怕的。其实,父母的担心纯属多余,汪婕每天晚上都有白马王子为她保驾护航,这个白马王子是她的校友,外语系的,比她早两年毕业,在外贸局工作,有着令人产生遐想的前程。

一九八六年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像往常一样,汪婕讲完课,收拾好讲义本,背上挎包和白马王子一道姗姗而行。他们边说边笑细语切切,沉浸于浪漫憧憬着未来。江城静谧的深夜里,行人稀疏,路灯忽明忽暗,正是恋人情浓时。当他们走到一个小山坡的密林旁,突然从松林里窜出几个人,不由分说架起汪婕就往松林里拖,汪婕惊恐地对白马王子喊道:“救我!”白马王子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其中一个歹人扬起拳头对他说:“还不快滚!找死啊。”白马王子一溜烟跑了,松林里传来汪婕的凄厉呼叫。

这时,一个黑影从后面追入松林,黑影边跑边喊,:“有人强奸,快来救人呀!”呼声惊动了巡夜的联防队员,他们喊叫着从远处奔来,歹人仓皇而逃。当黑影人看到汪婕下身裸露躺在地上时,马上侧转身,脱下自己的风衣让她赶快穿上。汪婕的裤带被剪断,裤子被扯烂,羞愧难言,蹲在地上不起来。黑影人又脱下自己的裤子递给她,汪婕慌乱地把黑影人的裤子穿上,之后在联防队员护送下回家。路上,汪婕用风衣领子紧紧遮住脸,不让人知道自己是谁,当她远远地看见部队干休所的大门,就坚持联防队员不要再送,只身一人走进大门。那黑影人远远地跟在后面,看到汪婕走进大门后方才离去。

后来,汪婕在父亲的警卫员护送下又到夜校上了两次课,就以其它原因推辞了这个兼职的差事。她没寻找救她于危难的黑影人,只把那风衣和裤子洗好,整齐地叠放在衣柜里。

 

    一天,汪毓娴觉得身体特别不适,说要到医院看看。胸部隐隐作疼已有很长时间,但她都没在意,一直到疼痛难忍才提出到医院。张瑜亮陪夫人来到医院。医生在做了仔细地检查后,说有的化验单没出来,确诊不了是什么病,就让他们先回去。临走时医生私下对张瑜亮说:“张军长,汪老师身体不方便,明天来拿化验单你不要让她来了。”

    第二天,张瑜亮一人来到医院,医生郑重地对他说:“张军长,汪老师是肺癌晚期,最多还有半年的时间。”张瑜亮像遭受雷击,神经麻木站立不稳,医生扶他坐下,半天才缓过气来,“还能开刀吗?”医生摇头,“左肺几乎全部阴影,汪老师真能忍?”这话如同踢了张瑜亮的疼孤拐,他顿时泪流满面,“只见她经常揉胸口,也没关心过一次,怎么这么大意呢?”他拍了一下桌子,“我对不住她呀!”医生说:“赶快到医院对症治疗,可以减轻一些痛苦。”张瑜亮说:“怎么告诉她呢?”医生说:“就说是胸膜炎吧。”

    汪毓娴住进了医院,张瑜亮整天都陪在那儿,家中的一切都交给保姆照料。部队上的大儿子和媳妇从遥远的地方回来了,并且把两个孙子也带回来;二儿子一家子和二女儿带着未婚夫也从北京回来。汪毓娴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什么也没说。

    在医院了住了几天后,汪毓娴除去胸口疼痛没有变化外,其它不适症状都有所减轻。这天晚上,一家人都在医院,汪毓娴说:“瑜亮,趁孩子都在,我们全家回歙县老家看看怎样?”张瑜亮略微思考一会儿,说等你身体好一点再说吧。汪毓娴说我想现在就去,她长舒了一口气,“回家的愿望都几十年了,一直忙着,没抽出时间。这病也不知什么时间能好。万一好不了就去不成了。”张瑜亮听妻子这么说,就赶紧说:“那就去,明天就走。”

第二天,一家人乘坐一辆崭新的依维柯向歙县进发。四月的江南,桃红柳绿草长莺飞。汽车穿行于青山绿水之间,只见山间白云缭绕,山谷流水淙淙,一片诱人景色。经过几个小时的运行,汽车驶进了古徽州的地界,苍翠陡峭的山下,新安江蜿蜒地流淌,江畔的小平原上,散落着片片徽式民居;山村旁,石板桥时而凸现,桥下,白鹅引吭高歌,吴牛悠然自得。,当别梦依稀的故乡山原时隔三十几年后陡然呈现在眼前,汪毓娴不禁热泪盈眶。

    汽车驶进歙县城关,开进了县委招待所,张瑜亮本准备第二天再去城外的渔梁坝,无奈汪毓娴坚持立刻就去,一家人将东西放下就匆匆出了城。当时正是夕阳时分,渔梁古镇像被金色晕染,一如皇宫般的灿烂,过了练江桥,故乡呈现在眼前。面对魂牵梦绕的故土,汪毓娴跪下来,双手和额头都贴在地上,泪水潸然而下。她伏在这多情的土地上,心思三十六年时间,几千个日日夜夜,渴望的就是这一刻,来得尽管不易,但究竟来了,长辈地下有知,应当原谅女儿的不孝。

几个孩子不明白一向持重的母亲为何如此动情。见母亲的身体不停地抽搐,大女儿要去搀扶,却被父亲制止。过了三四分钟,张瑜亮约摸妻子累了,就走过去搀扶起妻子,说珍重身体要紧。汪毓娴倒也听话,就势站起来,她说:“到婆婆的坟上烧一次纸吧,唉,我这媳妇一生未见过婆婆,白让婆婆挂念了一场。”张瑜亮听了,就带着一家人走向母亲的墓地。

    山谷平原狭窄,各家坟茔离村头不远,见一群人从村庄穿过,村民好奇,站在门口观望。当一家人跪在张母的坟头,村庄里人知道张瑜亮回来了,纷纷前来探望,其中也有已赋闲在家的村支书。祭扫完毕,张瑜亮和老支书以及村民一一握手、互致问候,老支书见汪毓娴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张瑜亮随即把妻子介绍给乡人,当说出妻子的名字时,老支书疑疑惑惑地问是不是汪财主家的小姐,张瑜亮点头。乡人惊讶得目瞪口呆,特别是老支书,他如同炸雷贯耳,眼睛睁睁闭闭,不相信眼前人就是被镇压的汪财主的女儿。张瑜亮怎么娶了汪财主家的小姐?他和汪家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呀!村民们看着这个当年的地主小姐,再看看他们的一群儿女,如堕五里雾中。面对迷茫的乡人,汪毓娴面带微笑,紧紧地靠在丈夫的身边,犹如青松下的藤萝,在夕阳最后一道余辉照射下,他们的脸上泛出桔红色的光彩。那老支书毕竟没经过枪林弹雨,哪理解英雄胆识,只记得当年张瑜亮祭奠亲人时哭得死去活来的情景,他认为现在的张瑜亮背叛忘本,愧对死去的亲人,他气得一跺脚,转身离去。张瑜亮也没去追,心思即便追回来,又能做如何解释,“汪家人杀了我的孩子,我就让汪家人为我生出来”这样的话他还能说得出口吗?

这一切,都被几个孩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回来的路上,汪毓娴绕路走到一个荒凉之地,这儿满是獠牙般的乱石和疯长的霸王草。张瑜亮知道这地方叫狼牙岩,是历朝历代砍人、枪毙人的法场,汪毓娴的父亲和叔叔们均在这儿被政府镇压,连尸体也没人收葬,后来其母也在这儿自杀。张瑜亮想阻拦,但又不忍心,将死之人,且是祭奠父母,怎么阻拦?几十年夫妻鹣鲽情深,脸面已是不薄,随她去吧!

汪毓娴停下来,她从汪婕的背包里取出一些冥币,放在路边并亲自点燃。张瑜亮示意小女儿帮助母亲,自己却转过身去,无奈地仰望天空。张瑜亮看到旋起的纸灰轻扬直上,飘荡在夜幕即将落下的天空,他胸间翻起一股类似十全大补膏的味道,他不知道这冥币是否真的能被死者收取,如果真的能被收取,他觉得自己已失去仰天俯地的资格,更无颜面对远处坟地上长眠的八个亲人的亡灵,倒不如此刻被雷劈了。

 

当天晚上,张瑜亮等汪毓娴熟睡后,来到大儿子的房间。几个孩子都没睡,齐聚在大哥的房间,等待父亲到来。张瑜亮扼要地把汪毓娴的身世和遭遇诉说一遍,几个孩子听了,面色凝重沉默不语。过去,张瑜亮从没在孩子面前说过妻子的家史,今天他之所以说,是因为孩子们看到母亲回乡时的反常情态,向父亲提出要求,希望能知道内中隐含的真情。

    大儿子是团政委,专门管头脑的,思想自然复杂些,他没轻易放过父亲,又要父亲讲述自己的家史。张瑜亮本意不愿说,但在大儿子的“难道我们没有了解自己本源的权利吗”的追问下,张瑜亮只好如实地讲述了。几个孩子听了,同时睁大了眼睛,感慨于父母分别来自形同水火的家庭,一个革命英雄,娶了杀害自己全家的仇敌的女儿为妻,听起来简直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惊骇之余,大儿子问:“爸,你和妈妈交流过这些吗?”张瑜亮摇头说:“我们都知道这些,但都刻意回避。”大儿子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你常常发脾气、掼东西。每当此时,妈妈总是搂着妹妹,眼睛里含着泪,根源都在此吧?”张瑜亮见儿子揭了自己的伤疤,就没好气地说:“你和你妻子是门当户对,你们磨牙不?”大儿子呵呵地笑了:“你看,踢到了疼孤拐不是?连忙要把我嘴堵上。”二女儿是个刀子嘴,她的话有些阴阳怪气:“我们这个家挺特殊的,国共合作,剥削阶级和无产阶级合流,像金大侠的小说,一笑泯恩仇。老爸,你的本事大着呢,那个年代,你能庇护着妈妈还一步一步往上升,不容易啊!”张瑜亮一本正经地回道:“奉承人也酸不唧的,什么国共合作,什么阶级合流,人心都是肉做的,是人都想活得好,这才是本质。”大儿子说:“人心都是肉做的,这才是本质,这话说得多好啊!妈妈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性,温柔的价值在她身上实现了最大化,她把爸爸感化了,同化了。张家和汪家化干戈为玉帛,这是妈妈的功劳。”张瑜亮表面上对大儿子的话不置可否,内心却承认他说得对,连他自己也不会想到:不共戴天的仇恨,在一片温柔的细雨中化解了。

一家人回到南京后不久,在外地工作的几个孩子纷纷离去,自古以来忠孝不能两全,个个孩子和母亲告别的时候,都强颜欢笑,泪往肚里流。在他们临别前,汪毓娴要求照了全家福,说是以后都在一块的时间不会太多。

    时间一天一天耗着,汪毓娴的身体一天一天垮下去,张瑜亮每天都陪伴在医院,好赖医院的条件好,饮食比家里丝毫不差,他的身体也未见变化,但毕竟老了,又承受着精神和时间的双重压力,人也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一天,妻子突然对他说:“瑜亮,好几个月了,终南信夫妇也没来,是否请他们来一趟?”张瑜亮说:“你生病了,请人家来做什么?” 汪毓娴说:“挺想她们的,请来说说话还不行吗?”见妻子说得可怜,张瑜亮马上就起身去打电话。

    电话打出不到半个小时,终南信和肖火凤就风急火燎地赶到医院。肖火凤见汪毓娴瘦得脱壳,不由得一阵心酸,埋怨说:“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们,也能常来陪陪你,虽去不了你的病,却能减去一点寂寞。”汪毓娴说:“医生只说是胸膜炎,本以为个把月就好了,谁知拖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见好转。”肖火凤说:“会好的,马上就好了。”汪毓娴苦涩地笑笑:“那就好了。”终南信和张瑜亮互相看看,传递的都是忧郁心绪。

    寒暄之后,汪毓娴问:“几个孩子都好吧?”肖火凤说:“两个在美国的来信说都好,反正也是鞭长莫及的地方,随他去吧!北京的那个和上海的那个也还好。”肖火凤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不愿在别人面前提及明源,觉得他让自己丢脸。汪毓娴见肖火凤没提明源,就问:“明源怎么样?”肖火凤说:“那个不争气的现在倒是还好,安生喽,我看到这孩子就揪心,都三十好几了,前两天他们单位的人要给他介绍对象,条件蛮好的,他高低不同意,我不知道他想找什么样的人,也可能他心里装着人了。”终南信插嘴说:“明源现在争气了,上个月拿到本科文凭,又被提拔为副科长,可火凤还不满意,连一句鼓励的话都不说,天天还是绷着脸。”说完了,他不满意地瞅了妻子一眼。肖火凤头也没抬就回了丈夫一句:“我看你是老病又犯了,还不知道怕!”张瑜亮见他们夫妻闹闲气,笑嘻嘻地说:“明源够争气的了,火凤也是恨铁不成钢,慢慢来,我看这孩子是大器晚成。”

他们正说着,汪婕从外面走进来,她先招呼了终南信和肖火凤。肖火凤看到汪婕亲热得不得了,就像见到久没见面的孩子。汪毓娴开心地笑了,“看你娘俩亲热的,我都嫉妒了。” 肖火凤得意地昂起头,“我们是娘儿俩,不知怎的,我见了这孩子,比见我家的青岚还要亲。”汪毓娴说:“赶明个过继给你算了。”肖火凤说:“还用过继吗?现在就是的。”她们只顾说话,没注意汪婕已是满脸绯红。

终南信夫妇坐了个把钟头就告辞了,张瑜亮和汪婕把他们送到医院的大门口,肖火凤忍不住哭了,哭得好伤心,汪婕自然也泪涟涟,终南信握着张瑜亮手说:“想开些,只能想开些。”张瑜亮凄婉地说:“南信,我对不住她,我欺负了她那么多年。”终南信说:“什么事情都有个过程,你不也对她好了那么多年吗?毓娴她会理解。”张瑜亮点点头。

 

    这天晚上,汪毓娴让丈夫回避一下,说她希望单独和女儿谈一会儿。张瑜亮迷茫地看了妻子一眼,然后一个人默默地去到医院的中央花坛。汪毓娴拉着女儿的手,“妈妈的时日不多了,想和你谈谈。”汪婕泪流满面,“妈妈,你知道了?”汪毓娴说:“在你哥哥和姐姐都从外地回来那刻起,我就知道了。再说,医生每天给我打杜冷丁止痛,我难道不知道吗?你爸瞒着我,是怕我挺不住。”

汪毓娴说话很吃力,但坚持着,她边抚摸女儿的手边说:“你哥哥姐姐都不要我操心了,只有你还让我挂念。妈问你,你衣柜里的风衣和裤子是不是终明源的。”汪婕猛然抬起头,惊奇地问:“妈妈怎么知道?”汪毓娴说:“那里不是有一个课堂笔记本吗?上面写着他的名字。”汪婕点点头。

汪毓娴继续问道:“你是不是对他有意?”汪婕说:“拿不准,他年龄比我大七八岁,又是结过婚的人,还有前科,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汪毓娴说:“你在犹豫,说明你心里有他。”汪婕点点头,“心里乱得很。”汪毓娴说:“可以给你提个醒吗?”女儿又点点头。汪毓娴说:“年龄不是问题,你爸不是比我大二十几岁吗?大有大的好处。结过婚也不完全是坏事,可以有比较,再说又没有孩子拖累,这就少了一个重要障碍,也省去日后许多麻烦。有前科值得考虑,你们是否可以交往一……”汪毓娴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烈疼痛,脑门很快出现豆大的汗珠,汪婕赶快把医生喊来,医生吩咐护士给她注射了一只杜冷丁。这时,张瑜亮从外面慌里慌张地进来。汪婕抽泣着说:“爸,妈什么都知道了。”张瑜亮推开女儿,伤心地坐在妻子旁边,两手握住妻子的右手,嘴里不停地叨念:“挺住,挺住。”汪毓娴勉强睁开眼睛,看见哭得泪人似的女儿和苍老的丈夫,又痛苦地闭上眼睛。

这天夜里,汪婕不敢离开医院,守护在母亲的床前,趁爸爸没注意,她伏在妈妈的耳边说:“妈妈的话我知道了。”汪毓娴欣慰地笑笑。到底是年轻人瞌睡多,到了夜半三点钟以后,汪婕开始迷糊,朦胧中,她听到父亲细小的声音:“毓娴,有一句话憋在心里十几年,几次想说,但又没勇气,看来到了该说的时候了。”她又听到母亲微弱的声音,“说吧,我听着呢?”

“我之所以娶你,一方面是爱你,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复仇,就想让你——汪家的小姐——为我生儿子,为我张家传宗接代。我就想让你侍奉我、就想折磨你,把对你父兄的仇恨发泄在你身上。”

汪毓娴似乎有了精神,声音也有了力气:“这一切,我都知道,我替我父兄受难,难道不应该吗?折磨我能使你愉快,我愿接受这样的折磨,你对我父兄的仇恨,也就在折磨我的过程中慢慢地消解了。再说,折磨我,狂暴我,那也是一种爱、一种激……”她觉得胸口非常疼痛,停顿了话语。

张瑜亮心如刀绞,紧紧握住妻子的手:“我向你忏悔,特别是我那让仇人的女儿为我传宗接代的想法,这是一种罪过;还有在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诚心折磨你;我祈求你的原谅。”他边说边流泪。汪毓娴说:“我原谅你。”她停顿了一回,又强撑起精神说:“你能原谅我吗,我为你繁衍了后代,你也为我繁衍了后代,三个女儿不是两个都姓汪吗?他们既是张家的后代也是汪家的后代。再说,没有你的庇护,我不知道要遭多少罪,我父兄的在天之灵也应感谢你,感谢我的丈……”她没有气力说下去,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汪婕的眼睛似睁似闭,两只耳朵机灵地听着父母生死之别的对话。

不知过了好长时间,汪毓娴的手又动弹了一下,张瑜亮听到妻子微弱地说:“把小婕那天晚上……穿回来的风衣和裤子……给终明源送去,……让小婕和他交往一段时……间。……终家是……好人家。”朦胧中的汪婕听到此话,猛然惊醒,和父亲递来的迷蒙眼光不期而遇。张瑜亮还是紧紧地握着妻子的手,说了句我听到了,他刚说完话,就觉得妻子的手突然柔软,他脑际顿时掠过一丝不安,轻轻地呼唤:“毓娴,毓娴,听到我说话吗?”汪毓娴没有应答,他又轻轻地拽了一下妻子的手,妻子没有回应,他知道妻子已经去了,顿时哭述道:“毓娴,……你可要走好,在那边……等着我。”

床那边,汪婕的哭声像撕裂布帛的声响,凄厉而悠长。

(本篇完·欢迎看下一篇《名医终南亮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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