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香炉不再放到床底下了,而是放在窗下的条桌上,屋内长期缭绕着令人心生幻觉的寺庙气味。夜晚,母亲时常合掌团坐在香炉前念念有声。有一次,凤仙夜里醒来,听到母亲用极细的声音念叨:求菩萨保佑我凤仙嫁一个有钱有势的如意
又过了十几天,她仍然如此,天天守在家里哪也不去。一天,她在挑水浇菜,看到李长庚从远远的地方走来,她立即放下水桶迎向前去,简单地把情况和李长庚说了,李长庚听完后,丢下一句“相信你能说服妈妈,但也不要伤老人的心。”的话,扭头就走了。
这一切都被站在高坎子上的母亲看见了。吃完晚饭,母亲绷着脸说:“凤仙,咱们娘儿俩应当好好唠唠了。”凤仙一声不响坐在小竹椅上,瞪眼瞅着母亲。母亲说:“我问问你,你到底迷上李长庚哪里了?他成分高又没有固定工作,跟他不就是跳火坑吗?”
她早就料到母亲肯定会提出职业、出身这两个问题来,于是就心平气和地说:“妈,我没见过我爸,也不知道他人怎样,可是我知道你一直在等他。如果我爸死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无法评说,如果他还活着,他就是一个极不负责任的人。但你一直在等他,一直等了几十年,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你还在等,你就是等的命。自打我和李长庚认识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的命了,我认上了李长庚,他要走了,我也会等他一辈子。”凤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母亲说出这样的话,十几年后,她才知道这段话几乎就是她命运的写照,是老天爷让她这么说的。
“我知道李长庚成分不好又没工作,可是他心里有我,他用心喜欢我,冬天他关心我冷,夏天他关心我热,吃个蚂蚱他给我留只大腿。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以外,没人这样喜欢我。那些成分好又有好工作的,能看上我们这样的穷家庭吗?高攀嫁给他们,是我服侍他还是他服侍我?你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妈,你说我们这个家该对上什么样的家,高攀那才是让我跳火坑呢。”
“我们说了,结婚他就住在我们家,他也没有父母,你就是他的母亲,我和他孝顺你老人家一辈子,这样的人上哪儿去找。嫁给条件好的,我肯定要离开家,你一个人不孤苦么?”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母亲,发现母亲的脸色开始缓和下来,又一鼓作气说下去,“没有正式工作又怎样?我天天跑十几里路,迟到一分钟都要遭白眼,板凳一坐就是八个小时,屁股都磨出老茧了。每月挣的钱还没有李长庚一个星期挣的多,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到哪去就到哪去,你非要那个名声做什么?有钱天天是神仙。”
歇了一口气,凤仙继续说:“他孬好也是一中毕业的高中生,我就不相信他一辈子就这样,能干的人早晚都有出头之日,不信你就等着看吧!”
她看到母亲的嘴微微地动了一下,满心希望能听到称心如意的声音,但母亲却没有言语,她的心又阴沉下来。
初夏,凤仙母亲害了一场病。
这天下午,母亲在外面拾柴回来,觉得冷得很,想上床睡一会,想想得烧晚饭,不然女儿下班没吃的。她强撑着淘米烧饭。谁知米还没淘好,浑身冷得像筛糠一样抖动,连拿火剪夹煤饼的力气都没有,只好上床了。她把那十斤重的被子盖在身上也制止不住寒颤,又把凤仙的被子也盖在身上,牙床还是抖得咯咯响,她蜷缩在一起,觉得周围如同冰窟窿一样寒冷。她知道自己在打脾寒,也知道这病是挺不过去的,必须看医生,但却没有力气走动,只好等着女儿回来。
凤仙五点多钟到家,见母亲躺在床上不停地发抖,问了情况后马上去了街道诊所。诊所的医生跟她到家,给她母亲做了检查,认为是疟疾,就给她母亲注射了一支复方奎宁,又给了一些奎宁片和退烧片,医生临走时说:“看看能不能断住,明天不来后天再不来,就算断住了,注意不要再累了,多喝点水。”母亲说:“我现在又热了,浑身像一团火。”医生说:“打脾寒就是这样,冷一阵热一阵。快把药吃了,退烧就好了。”
医生走后,凤仙服侍母亲把药吃了,母亲热得招不住,不停地用手抓脖子,大有把病魔一下子掐出来的劲头,就这样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母亲才渐渐安静下来。
第二天下午,凤仙早早地向余青络请假赶回家,看到母亲坐在后门口。她问了情况,母亲说:“上午我去诊所又打了一支奎宁,药也按时吃了。现在没有感觉,八成不得来了。”凤仙说:“不来就好,我去浇菜。”
她挑起水桶走下河坎子,看到河水又开始丰盈起来,水面漂着泡沫和草末,沙滩大都被河水侵占了。幸好蚕豆已收获完毕,要不然半年的辛苦就泡了汤。她刚挑完两挑水,就听到母亲喊她:“凤仙,脾寒又来了,我又开始磕牙床骨了。”凤仙赶紧把桶里的水浇到菜地上,把水桶放到房檐底下,走进堂屋。此时母亲已经躺在床上,盖起大被,她听到了母亲牙床骨碰撞的声音。
她坐在床沿,看着母亲不停地抽搐并发出了痛苦的呻吟,这呻吟像一道道皮鞭抽打她的心。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受煎熬,比她自己遭受病魔摧残更难过。
在母亲的呻吟声中,她回想起童年。在她的脑海里,永不泯灭的印象是:母亲背负着一捆柴火,手拉着她艰难地行走在坎坷的黄土路上,黄土路漫长而又遥远,四肢疲乏的她饥肠辘辘。有时候,母亲会在一棵端榴棵子前停蹲下来,用那粗糙的手摘下一串紫红的端榴果,然后再用褂襟小心翼翼擦去端榴果上的泥土,塞进她的嘴里。端榴果虽然只有黄豆那么大,但很甜,母亲会把那一棵端榴果都摘给她吃,然后再拉着她继续上路。在她的心里,童年的生活虽艰苦但也温馨。如今,她没因贫寒而感到羞涩,却深深地感受到母爱的深厚博大。
母亲越抽搐越利害,她害怕母亲挺不过这一关,心里不由地恐惧起来。她想:不能这样空守着,得想想办法。她不由得想起李长庚,记得李长庚说过郭三叔会治病,对,去找李长庚!她对母亲说:“我去找医生。”说完就走出了房门。
凤仙喊开李长庚的房门,已近深夜。自从那天在沙滩上匆匆打个照面,李长庚和凤仙已十几天没见面。见凤仙焦急的样子,知道肯定有急事。凤仙告诉李长庚情况,李长庚二话没说就带她走进郭三叔的房间。
郭三叔已经起来。凤仙第一次看到郭三叔:四十来岁,高条的身材,清瘦的面容,带着一副近视镜。在她的想象里,郭三叔一定是一个高大魁梧的老人,浑身都是力气,没想到竟这样的文弱。郭三叔说:“我都听到了,我们赶快走吧!”
去凤仙家的路上,郭三叔说:“凤仙,在你的心里,我是个糟老头子吧?”凤仙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我认为你是个老头子?”郭三叔说:“就凭你送我的那个寿星仙桃图呀!你把我当成寿星,寿星难道不是老头子吗?”凤仙说:“没想到你竟这样年轻。”郭三叔说:“不年轻喽,刚刚过了不惑,正在向知天命走去。你的手艺很巧,可惜生错了地方,如果你生在苏州,会成为刺绣大师的。”凤仙说:“哪有那么大的本事,糊口钱挣得都艰难。”不知道郭三叔是当真还是开玩笑,“能告诉我你的出生时辰吗?我给你测个八字,看你和长庚合不合。”凤仙沉默了,过了一会她说:“我妈光说我是五零年出生的,具体的月份和时辰她忘了。”
郭三叔觉得奇怪,世界上哪有不记得孩子生日的母亲?
他们走了四十几分钟才到凤仙的家。郭三叔为凤仙母亲把脉后对凤仙说:“这是一种恶性疟疾,最近在流行,小剂量奎宁根本治不好它,如果断不住,明天再打一场就危险了。”他对李长庚说:“你快去鼓楼的药铺子,无论如何也得敲开门,抓三副中药来。”李长庚说:“还是那个方剂吗?”郭三叔点点头说:“加益母草和五加皮,剂量按臣药。”
李长庚走后,郭三叔吩咐凤仙烧了一盆温水,对她说:“等你妈身体开始发热时,用温水给她擦身子,这样可以降低热度。”凤仙问:“这疟疾怎么一会冷一会热?”郭三叔说:“病理我就不说了。发冷和发热一样,都是高烧的反映,冷的越狠热度越高。看来你妈妈不冷了,你用热水给她擦擦,我到外面去看看李长庚来了么。”
凤仙在为母亲擦身子的时候,看到母亲身体很瘦,如同干枯的柴火,只觉得鼻子猛然一酸,眼泪簌簌地流下。她很自责,责怪自己心粗,竟然不知道母亲瘦成这样。她一边擦泪一边暗暗发誓,等母亲好了,一定要好好服侍地她,把她服侍得福福态态。
李长庚抓回药已是午夜时分,郭三叔打开药包仔细检查一遍,吩咐李长庚把药用清水过滤两遍倒在瓦罐里,然后在屋外用砖头支起个台子,放上瓦罐,底下燃起了柴火。郭三叔在柴火点燃之后离开了,他临走时嘱咐李长庚守在这儿,一直等到病人痊愈再回去,他又告诉凤仙可以用冷敷的方法降温。
屋子里面,凤仙一直坐在床前守护母亲,母亲呻吟着,不停用手抓脖子和胸口,按照郭三叔的吩咐,她在母亲的额头摆放了一个湿毛巾。
李长庚煎好药,把药水倒在一个瓷碗里,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糖,倒了一些在药里,用筷子搅了搅又用嘴不停地吹气。
吃药的时候,母亲看了李长庚一眼,嘟囔了一句:“麻烦你了。”母亲终于开口和李长庚讲话,凤仙和李长庚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母亲吃过药后大约有一个小时就昏昏睡去,鼻孔仍然一煽一煽,凤仙每隔十几分钟就换一次湿毛巾。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母亲的鼻孔不煽了,呼吸开始均匀,李长庚说:“退烧了,放心吧。”
李长庚拉着凤仙的手走出后门,只见北斗星的柄已经指向西边,东方的天空已出现一抹晨曦。丰水期的沧浪河静静地流淌,西州城寂静地俯卧在它的身旁。
他们站在坎子上默默相视,突然间,李长庚一下子把凤仙搂在怀里,搂得很紧,凤仙有些透不过气,她伏在他的肩臂上,李长庚身上的汗气夹带着不可抗拒的诱惑,不停地向她袭来,她的脑海闪现出女人的渴望。
情感湿润之后,李长庚问:“你妈同意我们的婚事了吗?”凤仙摇头说:“还没有,但已不极力反对,得给她时间,我看你不如趁这次机会经常来我家,讨讨欢心,说不定事情会快一点。”李长庚说:“这倒是个办法。”
郭三叔的方子真灵验,一副中药就把凤仙母亲的疟疾治好了,母亲不愿再吃剩下的两副药,李长庚好说歹说才让她接着服了。
李长庚利用这个契机,从此经常到这个破旧的小屋探视,起先还有些拘泥,像个客人,时间长久,渐渐地熟套起来,挑水、浇菜、清扫、烧饭无所不做。李长庚每次来都不空手,带的都是好吃的和持家必用之品,诸如香皂、蚊香、尼龙袜、的确良之类,都是她们母女买不起的东西。小屋的摆设日渐时髦起来,凤仙母亲既多了口福又长了见识,心眼里渐渐喜欢上这个年轻人。
无论别人怎么嘲笑,钱松林始终如一地追求苏宛霞,每天接送她上下班像大海的潮汐一样准时。
钱松林是真诚的,他知道苏宛霞的一切并愿意接受这一切。一次,余青络问:“苏宛霞是有夫之妇,你就不怕没有结果吗?”钱松林说:“只要宛霞同意,我可以和她共同服侍张昌盛,我把他当大哥看待,也会把大军看成是自己的孩子。”余青络被钱松林的真诚所感动,很快就把这话向苏宛霞学了一遍。
苏宛霞的心情矛盾,也很痛苦。她深深地爱着张昌盛,不能撇下张昌盛不管,否则对不起她们青梅竹马的爱情。然而,她也是一个血肉之驱,渴望和正常人一样,用激情来点缀平凡的生活,这极平常的愿望也随着张昌盛的瘫痪而破灭了。苏宛霞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忠于爱情则必然失去青春的生活,企盼青春的生活必须背叛爱情。
钱松林的出现,使这两难境地更加凸现。苏宛霞时刻感受到钱松林的真诚和火热,这是希望也是烤炙,欢乐就在眼前却不敢接受,被烤得大汗淋漓却不愿抽身离去,她真希望突然降临一场大火把她和张昌盛焚烧了。
苏宛霞暗中思忖,钱松林的条件优越,父亲是财政局的头儿,母亲也是实权派,他在绣花厂只不过是一个过渡,早晚他也要到机关去当干部,去享受高干子女的一切。她想了断这不般配的婚姻,曾几次冷若冰霜地拒绝钱松林真诚地表白,无奈钱松林永远是一副笑脸,而且笑得憨厚笑得真诚,她只得放下已经扬起的手掌,扭过头去抹泪。
苏宛霞问:“你条件这样好,可以找一个很好的人,为什么要追着我?”钱松林说:“我上学的时候就暗恋你。我看你顺眼,你丰满,你健壮,怎么看都好看。现在你这么忠于感情,这难道不是最吸引人的地方么?”
苏宛霞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爱情,但却又无法怀疑这爱情的真诚,她只能认为这是缘分,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