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花厂忙得热火朝天,经济效益自然十分可观,屡受政府的表扬。作为绣花厂的厂长,苏宛霞鸿运高照,一下子由大集体身份转为国家正式干部,级别也定为行政二十一级,这在轻工系统大集体身份的人中可是绝无仅有的事。当然,她公公的社会地位也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况且还有一个在官场上路路通的婆婆为她鸣锣开道。
胡鸿英由于绣花厂工作出色,被提拔为轻工局(原手管局)副局长,但还兼任绣花厂的支部书记。她把绣花厂视为自己的根据地和发祥地,知道绣花厂还会红火一段时间,样板工厂还会给她带来新的际遇,因此她要把绣花厂抓在手里,使之成为再次升迁的跳板,同时也能报销一些额外开销。由于苏宛霞背景硬、性格耿直而难于驾驭,胡鸿英害怕局势失控,到轻工局赴任前,把赵卫东又从服装厂调回来担任支部副书记,以此来牵制苏宛霞。
尽管胡鸿英在工作上得心应手,但在亲情上却不遂心。她一直对凤仙不认她这个亲生母亲而沤断了肠子。起先一段时间,她曾经寄望于凤仙禁不住生活的摔打而妥协,在雨青小的时候,托西大街街道主任几次劝说凤仙:说她认这个外孙了,搬到县委大院来住,大家会照看好他们母子的。可惜凤仙不买这个账,生活再辛苦,她一声不吭地顶着。眼看着雨青一天天长大,胡鸿英的愿望一次次落空。
在全县十大标兵表彰会上,秘书特意安排已升为县委书记的柳逢春为凤仙颁奖。当柳逢春把奖状递给凤仙时,亲切慈祥又从他脸上淌下来,“还是搬回家住吧,我和你妈都想你。特别是你妈,都要想疯了。”凤仙没有应声,连领导的手都没握,双手捧着奖状走了,把伸着手的柳书记晾在那里,尴尬十分。
胡鸿英的大儿媳刘芙蓉在县妇联工作。妇联会的人经常处理家庭纠纷,大都能说会道,刘芙蓉也不例外,她做妇女的思想工作很有特长,曾解开过一些家庭纠纷死结。她看到公婆为女儿不进家门而愁苦,就想去做凤仙的工作,让她和亲生父母相认,以此为公婆解忧。一日,她以妇联调查工作为名来到绣花厂,指明要找凤仙了解情况,苏宛霞见县太爷的大儿媳来了,明白刘芙蓉想要做什么,马上把凤仙喊来。
凤仙不认识刘芙蓉,没有一点戒备心。刘芙蓉关切地询问了凤仙的工作状况,然后又询问了生活情况,凤仙大大方方地说:“我是个单身母亲,孩子还小,上小学二年级。”刘芙蓉马上说:“那够辛苦的了。孩子爸在哪单位?”凤仙摇摇头,“听说过八年前新郎失踪的事吗?那就是我,他一直没有消息。”刘芙蓉故作惊讶地说:“听说过,那真是人生的最大不幸!怎么让你这优秀人物摊上了。”她凝视了凤仙半晌,感慨地说:“没想到你这么钟情,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就没想过他在外面有了意中人而不愿回来?”凤仙几乎未加思索就回答道:“不可能,我了解他。”
刘芙蓉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露出一副诚实且自信的样子,“大妹子,我在乡下碰到过这么一桩事,一个姑娘和一个成分高的青年相爱,她不顾家里反对,非要和他结婚,婚后不久就碰上改革的大潮,男的到东南沿海做生意发了财,在外面处了个相好的,回来家丢下两千块钱和这个姑娘离了婚,弄得这个姑娘要死要活的。大妹子,你可知道,那些成分高的人都有些才智,发财容易得很,一旦得势,当陈世美的多的是,你可不能也像那个姑娘这么傻呀,白白地把青春压在一个虚伪的人身上。我们新时代的妇女,可不能让封建的礼教缠住身,那会毁了自己的一生。”
听了刘芙蓉的话,凤仙心里不是滋味,她把刘芙蓉认真地瞅瞅,觉得这张脸很熟悉,那些从政府大门进进出出的都是这张脸谱,那些街道干部也总是这张脸谱,她们总是和蔼地笑着,谁知道微笑后面隐藏着什么目的,还是把这张面皮揭开吧,“我想见见那个姑娘,你能告诉我她住在哪个地方吗?”刘芙蓉一时语塞,吞吞吐吐地说:“我忘了,等我回去查查。”凤仙冷笑一声,“那就等你查好了我们再谈。”说完她连招呼也没打就径直走了,刘芙蓉遭受奚落,脸上如同挂了霜。
苏宛霞见凤仙的身影在门前一闪而过而不见刘芙蓉相送,知道刘芙蓉碰了壁,就笑嘻嘻地走进来,“怎么,碰了一鼻子灰?”刘芙蓉扭曲的脸更加冰寒,愤愤地说:“这个人一点也不可理喻。”苏宛霞说:“你婆婆可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别气了,我看你们就死了那份心吧。凤仙的性格不是我们这些人能理喻的,也不是一般人所能为。”刘芙蓉说:“她就是个傻子。人生一世,快活二字,能快活就快活,重什么情、守什么义?这都什么年代了,还那么迂腐。”苏宛霞听了这话,马上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岔了气,不得不用手按着肚子。刘芙蓉被笑得莫名其妙,问:“你笑什么?”苏宛霞说:“我笑你说得和我们厂的一个人说得一字不差。”刘芙蓉问:“谁?”苏宛霞说:“张大岛。他也就用这样的话评价凤仙的。”
听了这个名字,刘芙蓉的脸愣怔了半天,心思世界上无奇不有,还有人起这么怪得让人脸红的名字。她万万也不会想到,就是叫这个怪名字的人,日后却毁了她一生。
刘芙蓉走后,苏宛霞来到机绣车间,她对凤仙说:“凤仙,你猜猜刚才来的人是谁?”凤仙头也没抬,没好气地说:“反正不算是好人。”苏宛霞说:“我看你和他们一家人都犯尅。告诉你,她是你大嫂子。”凤仙的气恼不打一处来,马上把苏宛霞的话顶了回去,“我说你们当官的说话怎么都一个鼻窟窿出气,要叫你去叫她大嫂子。让我叫我嫌嘴臭。”
旁边的刘敏接过话茬,“苏厂长,敢情你说的是刘芙蓉?”苏宛霞说:“是啊,你认识她?”刘敏说:“她可是我的堂妹妹。凤仙说得对,别喊她大嫂子。她家人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什么都要,就是不要脸。我们家和她家邻居几十年,我妈经常被她家气得捂胸口。”
苏宛霞说:“你看,你们俩好得一个鼻窟窿出气。”凤仙说:“当然喽,工人不向着工人,还等你们当官的向着我们?”苏宛霞说:“好啊,你分得这么清楚,你们别忘了,我和你们可是同一天进厂、拜同一个师傅,又在同一个车间里滚了好几年。我们可是根连着根。”凤仙说:“你可再别和我们扯在一块了,赶快和我们划清界限,要不然会粘你一身穷气。我们也不想和扯你在一起,你快成叛徒、内奸和工贼了!
苏宛霞的脸顿时煞白,气鼓鼓地说:“好啊,你把我比喻成什么了,凤仙,你来一趟!”说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刘敏对凤仙挤挤眼,“你话说重了,她哪能承受,快去吧!要不然她真的不高兴了。”凤仙说:“别怕,她不会生气,要不然她就不叫苏宛霞了。”说罢,她起身去办公室,边走边说:“我看看我们的大霞子是真气了,还是装的。”
苏宛霞见凤仙来了,假装严肃地说:“好吧,现在找你正式谈谈,我这个大工傧肴蚊?阍俅蔚备鲂」べ,怎么样?”凤仙明白了苏宛霞在说什么,连忙说:“你又想让我不安生,你还嫌我被他们骂得不够。为了让他们学习缝纫技术,她们恨我恨得牙根痒痒。”苏宛霞说:“他们现在感谢你还来不及呢,自从有了电脑绣花机,机绣业务一落千丈。不是学会了缝纫,靠绣花现在怕连水都喝不上。”凤仙说:“他们才不那么想呢,你做了十件好事,哪怕一件不随他们的心,她们就把你祖宗三代都翻起来骂。老话说得一点不假,穷人有可怜之处,也有可恨之处。你还是找别人吧,这王八头差事我不干。”
苏宛霞说:“你不是工人么,为什么不替工人想想?当干部只要能替工人想,那就是工人的福分。这年把绣花厂奖金高,你当是厂里和局里都心甘情愿地这样做?要不是我一个劲地坚持,工人们根本拿不到这么高的工资。你要知道,往上面交的利润越多,厂里和局里的政绩越好,升官的路越宽广。有几个人会把工人放在心上,别看他们整天高叫什么群众利益不群众利益的,他们首先关心的是自己能不能高升。就我们这个厂,这几年搞得好一些,却为好多人铺通了官路,胡鸿英升了副局长,张局长升为副县长,柳县长升为县委书记。他们都把绣花厂当招牌,绣花厂就是他们的政绩,大会小会不离嘴。”凤仙听了若有所思,她承认苏宛霞说得不无道理。
“你现在应当再次出山了,那次你辞了主任职务,我支持,当时的确干不下去。几年过去,现在形势变了,在别人的眼里,你当初受人攻击的地方现在都变成了优点,当时责难你的人态度也变了,由蔑视转变成尊敬,连汪家兰那样的人现在都佩服你,说你忠贞不二,宁当老百姓也不高攀,对得起养母晁家兰和李长庚。”苏宛霞说着又放低了声音:“你知道吗,赵卫东为什么调回来,是胡鸿英对我不放心,现在缝制车间的主任是老人,和我不是一条心,但她快要退休了。我想让你接替她担任缝制车间主任,你可以从机绣车间带几个人过去。这样,我工作起来得心应手,咱们一道为姐妹们做一些好事。只有工人出身的人才知道工人的疾苦,你说吧,你干不干?”
凤仙禁不住苏宛霞的鼓动,动了心,“既然你这么说了,我还能推辞吗?不过你能过了胡鸿英的关?她还是支部书记呀,我琢磨着,她都把我恨死喽!”苏宛霞说:“说你精明,你却糊涂。我就是利用这一点才把你推上去。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你妈,心里还是疼你,我要是推荐别人,她还不一定同意呢。”凤仙摇头笑笑,“看你,官当常了,也有了一肚子的花花肠子。”苏宛霞幽默地说:“我也想把你培养成一肚子的花花肠子。你不知道,企业的官难当,君子小人的那一套都得会,面对的是一群底层群众,七个老子八个娘,都是五色洋人,没有一肚子的花花肠子是无法干下去的,弄不好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凤仙说:“好吧,那我就把刘敏、何庆霞和常淑萍带走,随瞿小燕在缝制车间挑三个人。”苏宛霞说:“我看你也把汪家兰带走,你能镇住他,瞿小燕手软了点,制不住这个刺猬头。”凤仙点点头。
凤仙去的缝制车间,是绣花厂的主力车间,全车间有二百来人,十二条缝制流水线。这个车间老工人的比例大,有四五十人,她们大都是五八年的建厂元老。这些人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一家一窝都在绣花厂上班,车间内母女、婆媳和姊妹就有好几对,最高记录是有一个老工人一家五口全在厂里上班,儿子在裁剪,丈夫做机修,她和女儿以及媳妇在缝制车间。这种家窝子情况,管理起来非常棘手,得罪一个往往就会得罪一片。
现在的车间主任是建厂时的老人,她的一些措施也都有利于老工人。流水线的带班长和检验员大都是她的亲戚、同事或者是她的徒弟之类,总之都有一些沾亲带故。这些人不直接做活,但拿的工资比一线机工要高得多。她的这些做法引起了六六年、七零年和七九年进厂的工人的不满,特别是七九年进厂的那一批工人,他们都是堂堂正正通过考试进来的高中生,他们人数多、文化高且心灵手巧,车间的活大都是她们做出来的,但分到他们手中的钱却少得可怜,特别严重的时候,带班长的工资是她们的两倍,就连检验员的工资也比她们高出一倍半。因此,这个车间的产量上不去,质量徘徊不前,返修率特别高,甚至出现过被销售商整批退货的情况。
凤仙刚调到缝制车间,面对这些情况,心里很着急,但又不敢贸然行事,害怕烧起火来扑灭不了,给苏宛霞带来麻烦。苏宛霞也告诉她不要着急,慢慢来,先了解情况,等时机成熟再动手。
三个月后,凤仙遇到了一次机会。一批发到石家庄的童装被整批退了货。拆箱发现这批货做得确实不像样儿,不仅线头没剪尽,还有油渍、脏迹和漏缝等现象,衣服从箱子里取出来就像一个毛冬瓜。凤仙和苏宛霞商议了了一下,决定从这批质量问题入手,对车间进行整顿。
为了使整顿能顺利进行,苏宛霞找了个借口脱身,让赵卫东担任整顿小组的组长,凤仙为副组长。赵卫东刚回绣花厂,正希望做些事显示身手,因此他欣然接受这一临时工作。
凤仙知道苏宛霞的用意,让赵卫东出面子,这也正符合他喜欢出风头的心意。她伙同赵卫东,先把从石家庄退回来的货拿出来展览,让大家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把问题的焦点都集中在检验员和带班长身上,最后进行了组织措施,凡是有质量问题的流水线的带班长和检验员全部撤换,十二条生产流水线的带班长竟然换了十一个。换上去的带班长大部分是七九年进厂的和七零年进厂的,常淑萍和刘敏也都担任了带班长。凤仙又提议一个六六年进厂的中年人担任车间副主任、何庆霞担任总检验,这些建议都得到了赵卫东的肯定和支持。
缝制车间的这一举措,得到了车间内大部分工人的支持,也遭到了老工人的激烈反对。她们到局里找胡鸿英反映情况,胡鸿英亲自来到厂里,苏宛霞借故走开了,赵卫东向她一一汇报情况。胡鸿英毕竟在厂里工作了几十年,知道质量的重要性,即便隐隐约约知道苏宛霞想做什么,也无法开口指责。最后,她把那些老工人集合起来,指着鼻子将她们训斥一番,“你们大都整家子在绣花厂上班,难道你们想把绣花厂折腾垮了?那样,你们只有喝西北风去。工厂生存靠质量,做那样的产品出来你们脸红不?还好意思跑到局里反映情况,我都替你们害臊!”
老工人们本以为依仗胡鸿英这个后台可以翻盘,现在这个后台翻了脸,她们只有忍气吞声的份了。赵卫东虽然通过此举显示了在绣花厂的地位,但也因此失去老工人的支持,这些人本来是他的基础,她们都属于建厂元老派。她们评价赵卫东说:“这小子靠不住,他忘了自己是什么人了。现在的绣花厂已经不是胡鸿英在的时候的绣花厂了,现在是六六年的人当家,七九年的人支撑着,老人都靠边喽。”
凤仙由此在缝制车间站住了脚,她接着又和新上任的带班长们一道,制定了一系列合情合理的规章制度,结果是把全车间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产量质量大幅度提高,工人的收入也由原来的平均七八十元提高到一百二十元左右。
这样一来,全厂的平均工资也上了一个台阶,科室人员的奖金也由此提高,全厂人心大振。苏宛霞又乘势将裁剪和机修车间的主任换掉,至此,绣花厂由胡鸿英时代过渡到苏宛霞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