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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凤仙 - 第三章 心碎的婚礼 第一节 新郎丢了

(2011-10-02 13:13:01) 下一个

凤仙的婚期快到了,她和李长庚忙得不亦乐乎。

他们在家具厂定了一套新式家具,大衣柜、五斗橱、八仙桌、高低床、写字台、梳妆台应有尽有,全部用东北柞木作骨架,面板都是木纹细腻的桦木。东北柞木和桦木当时在西州非常紧俏,但李长庚千方百计把这两样木材弄到手。在他看来,婚姻是人生最大的事,必须用祭祀般的虔诚对待。李长庚特意让木匠制作了一个和胡鸿英家一模一样的木桶,凤仙说她忘记不了那次沐浴给她带来的快感,觉得那是贵族般的享受。

床上用品更是琳琅满目,枕套、帐轴穗是凤仙自己设计的图案自己刺绣的;六尺宽的太平洋印花被单、六斤四两重的凤凰提花毛毯、杭州都锦生的软缎被面,都是市面上最好的牌子。李长庚给凤仙买了一套全毛大红摩尔登婚礼服,也为自己买了一套藏青色全毛华达呢中山服。

晁家兰乐得抿不上嘴。街坊邻居羡慕得嘴张得老大,在他们的眼里,三里街和河沿街上千户人家,还没有哪家的婚事准备得这么排场,人生就像皮影戏,一对灰鸭子陡然变成一对金鸳鸯。

凤仙向苏宛霞递上请假报告,希望能请十天假出去旅游。苏宛霞说:“你还是把这个交给胡书记吧,中层干部的假都要支部书记批准。”

胡鸿英看了凤仙的假条,稍微迟疑了一会儿就批了,她说:“这是特例,从没人请过这么长的假,你是我们厂的模范,特殊照顾!”凤仙感激地直点头。胡鸿英关切地问:“凤仙,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呢?”凤仙说:“元旦在家举行典礼,二号我们去苏州,然后到上海和杭州。敬请胡书记参加典礼!请帖明天送来。”胡鸿英点点头说:“一定去,凤仙的婚礼嘛,怎能不去呢?”

 

大喜日子即将来临的时刻,晁家兰变得沉默了。她常常发愣,人也逐渐消瘦,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凤仙问母亲什么地方不舒服?母亲摇头说没什么。她问李长庚可看出什么原因,李长庚说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眼看元旦临近,晁家兰的状况一点不见好转,木讷迟钝,像木头人一样。凤仙急了,和李长庚一道把郭三叔请来。郭清川依照中医望闻问切的方法做了检查,之后说:“老嫂子,你有什么事就照直说,万万不能憋在心里,会憋出病的。”晁家兰只是摇头,什么也不说。郭清川开了一些药,让李长庚去药铺抓,郭清川对凤仙说:“你妈可能有忧愁,多陪她谈谈心,开导开导会好些。”

从凤仙家出来,郭清川和李嘉苓说要到新房去看看,凤仙和李长庚高兴地为他们带路。

进入新房,当郭清川站在高低床前抬头望去,宽大的帐轴穗上的百子图特别醒目,图上一百个稚童憨态可掬,充满祥瑞的神韵,那是凤仙花了三个月的功夫精心绣织的,图案是她参照一些古画和名家绣品设计出来的,它和枕套是一种风格,色彩以土黄色为基调,淳朴中透出祥和,典雅中露着灵气。郭清川关不住满脸的惊喜,指着帐轴穗对李嘉苓说:“这是神品!你这个徒弟超过你许多了。”他又转过身对凤仙说:“凤仙,你再给我绣一套,我出三百块钱。”凤仙说:“只要你喜欢,等我闲了,我给你绣就是了,什么钱不钱的。”李嘉苓也在一旁帮腔:“不要等你闲了,蜜月过了就开始绣。” 

李嘉苓从包里取出礼品,递给凤仙的是一百块钱和一副花好月圆绣品。凤仙没有客套就收下了,她展开绣品,一朵硕大的牡丹花和巨轮般的月亮出现在眼前,几乎把人世间最美好的憧憬都凝固在那里了。凤仙马上就和和李长庚把那花好月圆的绣品挂在写字台上面的墙壁上,即凸现的绣品也凸现了送礼的人。

事后,李长庚对凤仙说小姑在绣这副花好月圆图时,小姑爷曾经劝阻过,说这副绣品尽管色彩鲜艳,有醒目夺人的力量,但整个图案阴气重,不宜作为结婚礼品赠送,但小姑坚持要这么做,她说牡丹是花王,月圆是良辰,都是美好的,为什么不能送?小姑爷见小姑这么说也就不再坚持。凤仙听李长庚这么说,也没往心里去,她心思自己和长庚都是凭劳动吃饭,心里踏实,能有什么不吉利?

实际上,在郭清川心里还是认为以月圆比喻团圆不吉利,一个月三十天,真正的圆月就一两天,用月圆比喻夫妻合欢,肯定是聚少别多,真不知哪根头脑走了弦;花儿更是如此,牡丹一年的花期也就四五天,更不能以此来比喻人生。不过这话他再也没说出来,害怕引起妻子不愉快,也害怕给凤仙的婚姻蒙上阴影。

                                                                                                                                                                       

阳历的除夕之夜,凤仙说:“妈,你到底是怎么啦?明天就是我的喜期,你就不能开个笑脸吗?也图个吉利呀!”晁家兰勉强做出笑容,可在凤仙的眼里,那笑容和哭差不多。

这个夜晚,是决定凤仙终生命运的夜晚。

吃完晚饭,她对母亲说:“新房还有些地方没收拾好,我们再去拾掇拾掇。”晁家兰有气无力地说:“早点回来。”凤仙应允一声就和李长庚一道走了。其实,忙呼了许多天,新房不需要再做什么了,他们想在那儿独处一会,欣赏两年来努力的结果。

走进新房,李长庚打开灯,桔黄色的灯光弥漫着令人沉醉的温馨,给新房度上一层梦幻般的色彩,新式家具和各种用品琳琅满目,一如仙家的居室。写字台上,摆放着他们的合影,李长庚清瘦轩昂,凤仙窈窕柔媚。同事们送的礼品都摆放在明显的位置。面对两年来的努力的成果,他们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草根的他们,能创造出这样的环境,怎能不高兴?

面对这美好的一切,凤仙的心犹如蜂蜜浸泡一样的甜,她深情地说:“长庚,明天我就是你的了。”李长庚没回答,却关闭了大灯,打开了床头灯的开关,室内一下子暗淡下来,红色的灯光充盈全屋,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刹那间,李长庚露出了野性,一下子把凤仙抱起来按在床上,三两下就扒光了她身上的衣服。她顿时感到山一样的沉重压下来,狂涛一样的奔放袭过来,只觉得绵软无力,无边的柔情缥缈散开。

 

第二天,凤仙按照习俗关起大门呆在家里等待李长庚来迎娶。一过晌午,她就急忙把那套大红全毛摩尔登婚礼服穿上,盼望着新郎接人的鞭炮声早点响起。

母亲这时也强打精神,不停地唠叨女孩儿家结婚时要注意的事情,有的话反反复复说了许多遍。凤仙觉得母亲有些反常,碍于大喜之日不便发作,就耐住性子对母亲说:“妈,你以后不能再告诉我这些吗?”母亲嘟囔了一句:“我不还是怕说不了了吗?”凤仙警觉地问:“为什么?”母亲说:“人老了,说不定那一天就殁了。”凤仙释然一笑:“哪能呢,你今年才五十岁,还有几十年好活,我还没好好地孝敬你老人家呢。”母亲苦笑了一下,撇了撇嘴巴。

大约在二点多钟的时候,苏宛霞和瞿小燕带着一个少女来到凤仙家,她们是以娘家人的身份来陪凤仙一道去婆家的。那少女是地委幼儿园大班的孩子,长得清灵水秀,穿一件大红的雪衫,看上去如下凡的天使。按照原来的计划,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李长庚在钱松林和一个童子的陪同下前来迎娶。

凤仙见苏宛霞和瞿小燕来了,说了一些客气话,苏宛霞说:“你怎么这么见外呢,咱们六六年进厂的一帮姐妹就你一个人还没结婚,大家都想借你这杯喜酒聚聚,热闹一番。他们都来了,在永安桥那边等你这新娘子呢。”瞿小燕说:“凤仙你看,苏厂长给你挑的玉女,叫芬妮,像天仙一般,陪你这个漂亮的新娘子正是美上加美。”凤仙弯下腰在芬妮的脸上热情地亲了一口,接着又抓了把大白兔奶糖装进芬妮的口袋里。

四点钟到了,通往永安桥的路上寂静无声。苏宛霞看看手表,皱了皱眉头走到门外张望,什么也没见到。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一分钟好像有一里路长,大家都很焦急。眼看着过了四点一刻,通向永安桥的路上仍然了无声息。

大约在四点半的时候,钱松林匆匆来到凤仙家把苏宛霞喊了出去。片刻,苏宛霞脸色阴沉地进屋,“凤仙,你今天看到过李长庚么?”凤仙不解地说:“没有呀,我们是昨天晚上分手的。怎么啦?”苏宛霞说:“松林说,他今天下午压根就没见过李长庚,他到新房的时候,只看到李师傅和郭老师。李师傅他们原以为李长庚到他们那吃午饭,结果李长庚没去,说吃过午饭他们就来了,也没有见过李长庚。”

凤仙一听这话,像当头挨了一棒,眼前一片黢黑,几乎站立不稳。苏宛霞一把抓住她连声说:“不要急,不要急,这鬼孩子跑哪去了?”就在这时,瞿小燕惊叫一声,“大妈,你怎么啦?”苏宛霞转头一看,只见凤仙母亲瘫软在地,嘴里不停地吐白沫儿。苏宛霞把凤仙扶在椅子上坐好,连忙和瞿小燕一起把凤仙母亲抱到床上,她用手使劲掐凤仙母亲的人中,掐了好办天凤仙母亲才苏醒过来。

凤仙使劲咬了咬嘴唇,直到觉得嘴里咸滋滋方才停止。她看看躺在床上的母亲,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感觉。据母亲说,父亲在婚后不久离开故乡黑山头,从此就没回来。看来这厄运又转到自己的头上,而且来得比母亲还惨,连新房也进不成,更别说掀盖头了。俗话说:刀砍不疼针扎乱蹦。凤仙觉得事情已到了这份上,即便有回天之力也无补于事,李长庚难道会从地下一下子钻出来不成,看来这就是命中注定。

想到这心里,凤仙反倒坦然了。

她毅然站起来,尽管有些跄踉,但还是站稳了,经历过饥寒交迫的生活,还有什么不能承受?她看到母亲苏醒过来,就说:“妈,我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好好躺着,等我回来!”

她和苏宛霞、瞿小燕以及芬妮来到永安桥河沿街,看到那里围了好多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人们看到新娘子来了,马上让出一条通道让她进屋。凤仙进了屋,看见李嘉苓眼泪丝丝地坐在那里。看到凤仙来了,李嘉苓马上站起来拉着凤仙说:“这可怎么好,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凤仙看看郭清川,希望能从他那儿能了解到信息,谁知郭清川却眉峰紧锁默不做声。

凤仙略微思考一下,对李嘉苓说:“小姑,看来婚事是办不成了,现在找人要紧。”李嘉苓点点头。凤仙转身对苏宛霞说:“苏厂长,请你带来人到奇云山酒家去吃饭。”她又对众人说:“李长庚肯定遇到事了,我请苏厂长陪你们去吃饭。我不能作陪,望你们谅解,我柳凤仙欠下的这顿喜酒将来再补上。谢谢你们的关怀!”说完,她弯下腰向众人鞠躬。

众人中有人说:“凤仙,你遇到这么大的事,我们也没心思吃饭,我们回去了,你保重吧!”在众多的叹息声中,人们纷纷离去,只剩下苏宛霞、钱松林和瞿小燕。之后,凤仙对苏宛霞说:“还是麻烦你去奇云山酒家一趟,帮我把酒席退了,损失我补偿。”

苏宛霞临走的时候,拉着凤仙的手,“凤仙,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挺住。我当年就是这样挺过来的,苦有苦的味道,毕竟它是一种味道,起码证明我们还活着。”凤仙的泪在眼眶里打滚,紧紧握着苏宛霞的手,又用力攥了一下。                                               

大家都走了,凤仙对郭清川说:“小姑爷,你看怎么办?”郭清川说:“李长庚肯定是出了意外。我觉得这事和你妈最近神不守舍有联系,你家最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凤仙只摇头,“我妈的嘴就像上了锁,什么也不说。”郭清川说:“走,我们去你家,只有问你妈,才能理出头绪。”

路上,李嘉苓说应当先找李长庚,凤仙说西州城这么大上哪去找?他肯定是遇到了不能自主的事,还是耐心等待吧!郭清川同意凤仙的观点,说在西州城找人如同大海捞针,我们能做的最多是报案,现在还没到时候。

 

他们三人来到晁家兰的床前,只看见晁家兰两眼绝望地看着屋顶,如同一具干尸。凤仙哭着说:“妈,你究竟遇到什么事了?现在李长庚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你再不说,不是成心把我急死吗?”

晁家兰的嘴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用眼瞟了瞟李嘉苓夫妇,又不吱声了。郭清川见状就对凤仙说:“你们母女慢慢聊,我们先走了。”说完他拉拉李嘉苓,二人默默地离开凤仙家。

看到李嘉苓夫妇走了,晁家兰开口讲话,声音非常微弱,“凤仙,妈是不行了。”凤仙说:“妈,你乱想些什么?有病治病,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做什么?”

晁家兰苦笑了一下:“妈的病是绝症,治不好的。”母亲说完这句话,歇了一会儿,喘了几口粗气后继续说:“孩子,你不是我亲生女儿,是我拾来的孩子。”凤仙听了这话,头脑一凉,嘴唇麻木,想说话也说不出来。晁家兰指指床头上的一个小盒子,“把那个取来。”凤仙心慌意乱地把那个小盒子取下来递给母亲。

晁家兰让凤仙打开小盒子,她看到里面是一件玫瑰红色的小褂子。晁家兰说:“你当年就是穿着这件衣服来到我家的。那是天快黑的时候。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说你叫指甲草儿。我问你几岁,你说你是属虎的。我问你的家在哪儿,你说你不知道。你只说你饿,我就拿吃的给你。第二天,我带你上街上去问人,有没有人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街坊邻居都说不知道。对门小狗子妈对我说这个丫头穿戴像农村的孩子,大概是人家有意丢的,你既然没有孩子你就养着算了,将来老了也有依靠。这话正好说到我心里,从此你就成了我的女儿,那是一九五三年的事。”

“后来,我听人家说指甲草儿在书上叫凤仙,在你上学的时候我就给你起了柳凤仙这个大号。孩子,我看你也就是指甲草儿的命,为什么离开那么好端端的家?这大概是咱娘儿俩的缘分。”

凤仙听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离开好端端的家’的话,愣怔间,拿过那件玫瑰红色的小褂子,仔细瞅瞅,一声不响地把它叠好塞进枕套和枕芯的夹层里。凤仙很憋屈,李长庚不明不白地丢了,现在自己突然又成了拈来的孩子,世界上唯一疼爱她的母亲瞬间变成了养母。

“十几天前,你上班去了,家里来了两个人,是街道主任带来的,街道主任介绍,男的是县上的柳副书记,女的就是你们厂的胡书记。”凤仙听到母亲说胡书记,更加迷惑不解,胡书记来做什么?她又听到母亲说:“胡书记见面就没有好话,说我怎么把你偷来的?”凤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胡鸿英也搅和进来了?她侧耳倾听,希望听出一点眉目。

“那个柳副书记一开口,我就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仔细瞅瞅,知道他……是谁了……”母亲不说了,泪水簌簌直淌。过了一会儿,母亲深深地叹口气,没了言语。

凤仙以为母亲累了,就坐在床沿上耐心的等待,等了半天没有动静,她扭过头来看看母亲,只见母亲两眼直直地望着屋顶,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连忙晃动母亲,母亲再也没有回应。

她伏在母亲的身上痛哭,哭声异常惨烈,邻人们纷纷走过来。有人好言劝慰,隔壁的陈奶奶说让她哭吧,心中有苦,还是哭出来好。也有人替晁家兰惋惜,说苦日子刚熬出头,就遭受如此不幸。陈奶奶说:“我们下层人都这这命,各家虽然不一样,但都归总到一点,就是一个苦字,都是苦命啊!你看我们三里街,有几家日子过得顺当的?”

过了好大一会儿,其他的邻人唉声叹气地走了,陈奶奶对凤仙说:“孩子,哭好了吧?你还有好多事要做呢?帮你妈洗身子穿衣,你妈干净了一辈子,得让她干干净净地去。”

凤仙停止了哭泣,开始做她应当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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