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凤仙没打招呼就为母亲扯了五尺白府绸买了一双解放鞋。买布用的布票是她从家里偷偷拿的。
当她把这两样东西放在母亲面前,母亲的嘴巴抽动,半天没说出话来。凤仙说:“妈,这个月我在食堂吃饭花去一块三角钱,五尺白府绸每尺四角三,一共两块一角五,解放鞋三块零六分,三样一共花去六块五角一,还剩下十一块四角九。给你收起来吧。”
母亲说:“下个月不要再乱花钱了,妈不缺什么。”凤仙说:“还不缺什么,你连一件不打补丁的褂子都没有,一到夏天就打赤脚,脚上不知被划了多少口子,就当人家看不见。”母亲的嘴巴又抽动了一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揉揉眼睛后说:“你看这一片人家夏天有几个穿鞋的,能顾上嘴、不挨饿就烧高香了。”母亲说着拿起钱,把那一块四毛九零钱递给凤仙,“这给你做零花钱,下个月起每个月你自己留下两块。”凤仙说:“我不要,需要花钱我问你要就是了。”母亲说:“这孩子,你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是上班的人,口袋里没钱怎行呢?人是英雄钱是胆,没有钱腰都直不起来。拿着!”母亲再次把钱递来,凤仙高兴地接下。
这天晚上,娘儿俩没有早早睡觉,每人拿把蒲扇坐在门当口纳凉。月光从敞开的大门照进堂屋,黑暗的地面呈现出一个明亮的近似于菱形的光斑,屋里的器具依稀可见。从沧浪河吹来的穿堂风,给她们带来阵阵凉爽。初汛过去了,沧浪河安静了许多,河水在月色的照耀下欢快地流淌,波光熠熠如同抖动的裙裳。对岸的河谷平原一片迷蒙,村庄和茅舍在冷漠的月色中沉睡。西州城如同一条黑色的苍龙伏卧在河畔,南门观音寺塔就是那翘起的龙角。
母亲说:“快啊,我凤仙拿工资了,看来书没有白念,没有那张毕业证,劳动局也不会安排你,你看斜对面小狗子他姐,她姑姑是选区主任也帮不上忙,她的名字上报了几次,硬是给打下来。我们这个选区就你一个初中毕业生,要不然怎么也轮不到你。”凤仙问:“妈,她家的条件比我们好,狗子姐为什么不念书?”母亲说:“她妈精明,会算账,让丫头念书等于陪衬人家,她才不做那亏本事呢,丫头到十来岁,烧饭、种菜、拾柴样样都能做了,哪舍得让她去念书?”
凤仙说:“妈,那你怎舍得让我念书呢?”母亲沉默了一会儿,“我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一切全指靠你,你好我才能好,我一辈子苦吃够了,不能让你和我一样,靠种菜拾柴过日子。都怪我不争气,不是把腿摔坏了,你现在也上高一了,唉,不是金凤凰就飞不出三里街。”母亲又沉默一会儿,“这样也好,孬好你也算是个工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凤仙,好好干,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凤仙说:“妈,你放心吧,女儿孬不了。”
这天晚上,她们娘儿俩谈了很久,街道上纳凉人的话语没有了,只听到一些均匀的鼾声。夏日,男人们喜欢敞门睡在大街上,一直睡到浑身凉透才回屋。
看看西斜的月亮,凤仙知道时间不早了,“妈,不早了,我们睡吧。”母亲说:“好吧,今天高兴,拉着你唠叨到这时辰。”说着,她们娘儿俩把一张双人凉床笆子冲着门支好,然后一人一头躺下。
满三个月的时候,绣花厂对学徒工进行一次测试。测试分两个部分,一是每人绣一块固定的牡丹花图案,二是每人随意绣一件自己创意的绣品。为了避免评比出现偏差,个人的绣品都用编号,三个组长都不参加评比。
姑娘们翘首以待。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测试的结果公布,凤仙得了创意第一、固定第三名,综合是第一名。余青络得了固定第一、创意第八名,瞿小燕得了固定第二、创意第五名。苏宛霞最差,仅得了固定第十八、创意第二十五名。因为固定前三名、创意第一名都在三组,李嘉苓高兴得抿不上嘴,一组长气得噘着嘴,二组长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变化,因为她们组的综合评分是中间。
余青络昂起头,仿佛一只斗胜的公鸡,渐渐隆起的胸怀,使得她越发招人注意。赵干事靠在她的身边,不停地向她献殷勤,看得出,她是他的心仪。苏宛霞倒没因为成绩不好而垂头丧气,她自认人高马大手脚笨,压根就不是绣花的料,没垫底儿已是幸事了。
凤仙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她觉得固定项目的名次有问题。她和李师傅说了,李师傅劝她忍下来,不要再提及此事,以免引起不愉快,反正已经是综合第一和创意第一了,李师傅最后说:“……挣回了面子得罪了人,哪头划算,你个丫头日子还长着呢。”从李师傅的口气也听得出她的固定绣品肯定被人换了号,她也隐约知道那是谁干的,虽然听从了李师傅的劝告忍隐不发,小嘴却噘得老高。
李师傅见凤仙心灵手巧,说要把手绣的技术传授给她,凤仙听了很高兴。
凤仙的气恼一直到下班还没消掉,当天晚上她和母亲打个招呼后一个人直奔李师傅家。这天,她没走河沿街而是沿着河沿坎子溜,这样就可以不敲门直接从后门进入李师傅的家。
走到李师傅家的后门口,凤仙听到屋里有人哭泣。她扒着窗户往里瞧,昏黄的灯光下,李师傅坐在床沿上揉眼睛,旁边站着一个男青年。
“嘉苓,我对不起你,不是我软弱,我是没办法,我接连打了三份要求结婚的报告,领导就是不批,还说了许多大道理。这样看,除非我们私奔,没第二条路可走,可现在这社会,又能跑到哪儿,到处都是死路。”
李师傅哭了一会,最后抹去眼角的泪水,“我命苦,就你这么一个贴心人……”她停顿一会儿,毅然地说:“既然成不了,以后你也不要来了。”
那个男青年此时也是泪水连连,他一下抱起李师傅,在她的脸上狂吻。凤仙的心蹦蹦地跳,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男女间这么亲昵。
突然,凤仙听到咚咚地敲门声,一个她熟悉的声音从街那边传来:“嘉苓在家吗?”她觉得这是胡鸿英的声音。又听到那个男青年慌乱地说:“我姐撵来了,我得快走。”那人松开李师傅,匆匆拉开后门走出来。幸好凤仙及时蹲下,才没被发现。看到那人走下河坎子消逝在夜色里,她又趴在窗台上往里瞧。
凤仙看到李师傅理理头发、擦去眼泪,打开前门。进来的果然是胡鸿英,她穿一件鱼白色的杭纺褂子,配着一条深色的裤子,手里还拎着一网兜桃子。凤仙见胡厂长的脸色阴沉,如一团要滴雨的浓云,这才明白为什么厂里有人暗地里称她为“寡妇脸”。
“鸿宾来了吗?他饭碗一丢就慌里慌张地跑了,我觉得是到你这儿来了。”没等主人让座,胡鸿英就一屁股坐在屋里唯一的一把木椅上。李师傅说:“他不会来的,他听你的话。”
胡鸿英说:“要听我的话就好了,那他早就当上县团委书记了,我不说你也知道原因。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爱鸿宾?”李师傅认真地点头。
“你要是爱鸿宾,就早早和他分手,这样不至于影响他的前途。至于你,出身不由己,道路可以选择呀,只要你和鸿宾分手,让鸿宾不再来找你,我这里可以补偿。”胡鸿英犹豫了一会儿,“厂里想成立一个设计室,你去当个副主任怎么样?”见李师傅半天不着声,胡厂长又说:“这样对你们双方都好,反正是成不了,长痛不如短痛,一刀断了。”
胡鸿英突然站起来,径直向后门走去,吓得凤仙赶紧溜到坎子下的豆角架子里藏起来。她看到胡鸿英站在后门口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人。李师傅也跟了出来,“他没来,他不会来了。”胡鸿英张望了一会儿,没看到什么,接着就告辞回家。
凤仙失去了找李师傅诉苦的心情,闷闷不乐地回家。母亲看见她那个样子,问她到哪里去了,她说到李师傅家去了。母亲说:“你师傅是个能人,听说和一个副县长的小舅子搞对象,我看玄乎,她两家不般配呀,听说我们住的这房子解放前就是她家的。”凤仙没好气地说:“尽说破嘴话,不能说点吉利的。” 母亲叹口气说:“说好的有什么用,如果有用,我宁愿烧一柱高香,求菩萨保佑她,怎么说也是我凤仙的师傅呀。”
第二天凤仙去上班,见李师傅没精打采,眼泡肿肿的。苏宛霞问师傅是不是感冒了,李师傅苦笑,“是有些不舒服,不过不要紧,过天把就好了。”
学员测试的成绩被写成大纸贴在墙上,成为一些人的骄傲也成为一些人的耻辱。吃过午饭后,人们发现贴在墙上的大纸被人揉成一团丢弃在废布堆里。
赵干事大发雷霆,命令学员车间停下来查找撕下大纸的人,并且说这是一个很严重的事件。学员们吓得都把头耷拉着,只有苏宛霞漫不经心地昂着头环顾左右。三个组长也都不拿正眼看赵干事,各自瞅手里的东西,时不时瞟他一眼。
赵干事站在车间的中央,仍然在不断地重复:自己说出来比查出来好,能得到宽大处理。似乎没人相信他的话,会场成为一言堂,冷场占据了大部分时间,只有挂在墙上的那只三五牌大钟不解人意,滴答嘀哒不停地响。眼看着到了下班时间,赵干事再次发话:今天不搞明白,谁也别想回家!说完他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赵干事又走进来,态度又有了变化,他宣布:“我已经掌握了确切情况,知道是谁干的,但我给这个人一个机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希望她自己坦白承认,写个检查也就算了。如果在半个小时内她自己不主动,肯定会被开除,哪里来滚回哪里去,这个人你看着办吧!”
会场顿时就像炸药包,而那不知趣的大钟嘀哒声就像燃烧的导火线,把人们吓得惊恐不安。别看这一个学员工名额,那是从全城五个街道选出来的,可以说是千里挑一,丢掉了这份工作,意味着永远再找不到正式工作,学员工们的压力可想而知。
骤然,一组的一个叫汪家兰学员工哇地一声哭起来,大家紧张的心弦绷得更紧了,一齐朝汪家兰看去,只看见她惨白的脸上都是泪水,一组长眉峰紧皱,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被压力挤碎的人。
几天以后,这个事件有了结果:汪家兰的检查用大字报的形式张贴在原来公布成绩的地方,那既是检查也是保证,五项保证约束了她在厂里所有的一切言行举止,甚至包括大小便的次数和时间。凤仙偷偷地嘀咕:“不知道她是否想过自己有可能会拉肚子,她的保证书里只保证每天解一次大便。”苏宛霞听她这么嘀咕,噗哧一声笑出声来,“你想得真稀奇古怪,她哪顾得了那些,她要过眼前这关,先保住饭碗子。”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一组长被撤了,回到原来的手工绣花车间当工人,余青络破例被提拔为一组长。
下班回家的路上,李师傅悄悄告诉凤仙:“赵干事这个人真能,把一组长给挤走了,一组长是手绣车间主任的得意徒弟,本希望能当上机绣车间主任,这样一来,手绣车间主任的势利就大了,就可能被提拔为副厂长,这一下她的如意算盘全泡汤了。”她接着又说:“公布成绩就是冲着一组长来的,谁知她沉不住气,鼓动那个丫头去撕纸,结果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唉,人还得有文化,一个初小生怎能斗得过一个高小生。”
又过了个把月,厂里决定成立设计室,李师傅被任命为设计室副主任,三组的人兴高采烈,她们为李师傅高兴,都说李师傅开始转运了。凤仙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为师傅难过,每看到师傅勉强露出的笑容,觉得那和哭差不多。
李师傅离开三组的那天,机绣车间又进行了一次测试,测试后机绣车间分为两个组,前二十名的人组成产品组,开始生产正式产品,另一个组还是学员组,继续学习。赵干事让余青络担任了产品组的组长,苏宛霞担任了学习组组长。大家对苏宛霞感到意外,笨手笨脚的人,怎能当组长的?
赵干事原来的打算,是准备让凤仙担任学员组的组长,他和余青络说出自己的意图,余青络却说:“你好糊涂,生产正式产品一定得质量好,有质量好的产品这才是你的成绩,凤仙手巧,活绣得好,领导来检查,就尽管往她机台带,定能给你挣来许多风光。再说,那些学得慢的人,是天生的笨货,时间不到她们是绣不好的,凤仙一个毛头丫头哪能镇住那些人?还不如把苏宛霞派过去,她五大三粗,兴许能咋呼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