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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八十八)

(2016-01-16 17:32:14) 下一个

八十八

出租车沿着南横街向左刚拐上太平街,中芭的大红楼主楼一下就出现在了视野里。看着车窗外面既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明宵心里涌出很多感慨。六年以前,也是在这条街上,他骑着自行车,带着靳曦第一次来到中央芭蕾舞团。那时的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后面,带着青春的稚气和朝气,一路上跟他说笑着,来到了中芭院门。那时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命运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六年之后,他们在一个城市里也都无法再见面了。

出租车在中芭院门前缓缓停下。明宵拿出几张钞票,递给坐在前面的出租车司机。

劳驾您等我一会儿,我去里面办点儿事就出来。明宵对司机说。

好勒,您呐,司机伸手接过明宵手中的钞票说。不过最好您能半个小时之内出来,不然我怕机场路上堵车,到时赶不上飞机咱就傻眼了。

推开后座的门,明宵提着自己的手提箱下了车,把车门关好。他抬头看了一眼中芭大院,看见院门还是原来的院门,门口依然是光秃秃的枣树和柳树,灰色的院墙,路边停放着一排小轿车,还有镶嵌在灰色石墙上的写着太平街三号的牌子。门外的大街上依然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车流,只是没有了当初建筑施工扬起的尘土。他提着箱子,深吸了一口气,向着传达室走去。

 

您找谁?一个小伙子把脑袋探出传达室窗户问他说。

靳凡,他说。

主楼一楼团长办公室,小伙子用手指了一下红楼说。

 

踏上主楼门前的水泥台阶,明宵仰头看去,楼的正面墙壁右侧依然是赵朴初题写的“中央芭蕾舞团”几个红色大字。他推开厚重的玻璃大门,走进安静的楼内大厅,不由得想起了带着靳曦第一次进入这座大楼时的情景,耳边仿佛听见了靳曦说话的声音。

我要是有一天能在这里跳舞就好了。

你先跳给我看看。

可是我没有舞鞋。

没关系,赤着脚也可以跳。

那你不许偷看,我去旁边换一下裙子去。

 

他顺着一楼的楼道向着里面走去,一边走一边看着各间办公室门上挂的长方形的半透明朔料板。在楼道尽头,他看见了团长办公室几个烫金大字印在板子上。办公室的门关着,窗玻璃上的百叶窗合着,看不清里面。他举起手来,敲了几下门。一位中年女士从对面人事处的房间走出来,问他说:

您找靳团长吗?

是啊,他说。

靳团长出去开会去了,中年女士说。应该快回来了,要不您在他的办公室内等一下?

好的,谢谢阿姨。

 

中年女士给他打开团长办公室的门,请他坐在沙发上,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请他稍等,就回斜对面人事部去了。他弯腰拉开放在腿边的手提箱,从里面拿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来。盒子用淡蓝色的礼品纸包装着,上面有浅黄色的丝带缠绕,在盒子中间打了一个蝴蝶结。他把盒子放在旁边的沙发上,把手提箱的拉索拉好,把盒子拿过来放在腿上。

有几个穿着练功服的男女芭蕾舞演员从楼道走过来,在办公室门口停下来。一个把练功衣像是围脖一样围在脖子上的女演员探了一下头,问他靳团长什么时候回来,他摇头说不知道。几个演员在门口站着,脚上穿着大拖鞋,脚脖子上围着袜套,兴奋地叽叽喳喳地聊着昨晚的《卡门》演出。

昨晚的观众真疯狂了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热烈的场面,连走道里都坐得满满的,墙边也挤得水泄不通的,过都过不去。我要是能像小曦这样,哪怕只跳上这么一次舞,一辈子也就知足了。

那是因为小曦要离开舞台了啊,最后一场演出,所有的人都想来看,以后就看不到了。

昨晚的庆祝会上,你们看见小曦爱人了吗?

看见了,一直在她身边,哎,黑粗粗的,像个小曦的保镖。

什么保镖,人家可是副省长哎,还是那谁的儿子,红二代里的红二代,将来那是要接他爸的班,当国家领导人的。

别瞎说,你以为国家领导人也像咱值班室张大爷似的,爸爸死了儿子接班啊?

那怎么不行啊,咱们靳团长不就是接了老团长的班了吗?小曦要是在这里,以后也能成咱们芭蕾舞团的团长。

要我是小曦,有这么好的爱人我也不跳芭蕾了,跳芭蕾多累啊,是吧?哎,人怎么命这么好啊,有这么好的爸爸和爱人,匀点儿给我也好啊。

别说了,人比人,气死人,我四岁就学芭蕾,后来上芭蕾舞学校,舞蹈学院,汗没少流,苦没少吃,胳膊上腿上磕碰的伤疤比别人一点也不少,到现在不还是只能跳群舞吗?

天赋,懂不?人属于有汗水有天赋的,你属于有99%汗水就缺1%天赋的。回去多喝点儿蜂王浆,看看能不能补补 --- 我妈上次从单位里开了好几盒,放我宿舍里都快过期了,要不我送你两盒?

还是留着您自己喝吧,喝完了秦老师就让你当男主角。

我?我把同仁堂一年生产的蜂王浆都喝了也不管用,纯粹浪费资源。

 

几个演员站在门口嘻嘻哈哈贫了一会儿嘴之后,看见靳凡还没回来,就走了。明宵有些焦虑地看了一下腕子上的手表,又看了看门口。人事部的中年女人从门外走了进来,问他说:

靳团长还没回来,你有什么重要事儿吗?

噢,我有个东西,想托靳团长带给一个人。

放办公桌上吧,中年女人说。等靳团长回来了,我告诉他一声。

明宵站起来,把淡蓝色的盒子放到了办公桌上。他从桌子上找了一张纸,从笔筒里抽出一杆圆珠笔来,在纸上写了一行字:麻烦交给小曦。他在落款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是送给小曦的吗?中年女人看了一眼纸上写的字,又仔细看了一眼他说。我好像见过你,小曦当初来中芭参加考试的时候,是你陪她来的吧?

阿姨记性真好,他把笔放回笔筒里说。那是六年以前了。

你是明宵吧?中年女人又看了一眼纸上的字,问他说。

我是明宵,他说。

我知道你,中年女人说。我是靳凡的爱人,听靳凡聊起过你。

替我谢谢他上次救了我,明宵说。他是个好人,是个好爸爸。

我跟你说啊,小曦正在后面宿舍里收拾东西呢,中年女人说。她明天要去西安了。

啊,她在这里啊?我还以为她在家呢,明宵惊讶地说。

要不,要不我带你去宿舍找她?中年女人说。我老听靳凡唠叨,知道你喜欢她,也知道小曦心里其实很喜欢你,我也特别希望你们好 ---

谢谢您,不用了,明宵看了一眼腕子上的手表说。我得立即去机场赶飞机了,来不及了。再说,她昨天告诉我说,以后再也不想见我了。

她也有难处,也是不得已,中年女人说。哎,小伙子,我跟你说啊,你别恨她。不是她无情无义,她是没办法。世上的事要我说,很多都是缘分,特别是婚姻,缘分只可遇,不可求。回美国去,好好拍你的电影吧,希望以后能看见你拍的电影。

谢谢您,麻烦见了靳团长,转告他一声我来过,他弯腰提起手提箱说。得走了,出租车还在外面等着呢。

他提着手提箱向着门口走去。中年女人跟着他走到门口,带着遗憾的表情,站在楼道里目送着他远去。他沿着走廊来到大厅中央,看见了大理石铺成的楼梯。他伸出手抚摸了一下楼梯的木质扶手,看了一眼楼上,转过身向着大门口走去。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

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的这么想

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它天天的流转

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在年年的成长。。。”

她在宿舍里,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听着磁带里放的罗大佑的歌。过去她和齐静在宿舍里,总是爱听这首歌。她喜欢这首歌带来的淡淡的哀愁,无名的惆怅和怀旧情绪。就要离开这间宿舍,离开中芭,离开北京,去一个很陌生的城市了。去西安,她没有觉得很兴奋,而是觉得有一种没有着落的恐惧。到了西安她能做什么呢?徐泽宁会给她安排什么样的工作呢?她不会成为一个家庭妇女每天待在家里吧?她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么样,但是她知道自己一定会适应的。好在齐静和志宏也回到了西安,至少她有齐静和志宏在西安做朋友。

她把宿舍里没用的东西,都归在几个纸箱子里打算扔掉。有用的东西放在另外几个纸箱子里,靳凡说会帮她运回家里。在收拾东西时,她看见了明宵当初给她带来的上面刊登着母亲照片的俄国杂志和画册,很多很多以前送给她的磁带,还有给她从国外寄来的一个白色针织棉帽,一双棕色女式皮手套,一包厚厚的白袜子,几张照片,以及静静地躺在抽屉里面的一条项链。照片上,明宵站在海边,穿着浅灰色带着头罩的夹克和蓝色的牛仔裤,手揣在兜里,面对镜头微笑着,脸上带着明媚的阳光。她对着照片看了一会儿,把照片和帽子,手套,袜子,杂志,画册,磁带,项链都收起来,放在椅子上的一个纸箱子里。她不准备把它们带到西安去,她想把他们交给靳凡,让靳凡帮她保存起来。

清理书架上的书时,她看见了从明宵那里拿来的《安娜卡列尼娜》,好多年没翻了,那上下两册书依然静静地躺在书架上,上面沾染了一些灰尘。她把书抽出一本来,吹了一下上面的土,看见封面是淡蓝色的,设计得很简单,只有一束黑色的小花和《安娜卡列尼娜(上)》几个黑体字。她随手翻开书,正看见了沃伦斯基对安娜说的那句话:“我们要么成为天下最幸福的人,要么成为最不幸的人,这全得由您决定。”

 

她读着这两句话,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有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些像是书里的安娜,有一个高官显贵的丈夫,却被另外一个人深爱着。明宵显然不是天下最幸福的人,是不是最不幸的人她还不知道,但是她知道她不是安娜。她既没有安娜的勇气,也不想有一个安娜那样的结局。她合上书,把书放进了要带走的纸箱子里,想起了当初跟知识渊博的志宏聊起这本书,感慨安娜和沃伦斯基的爱情到了千夫所指的地步,被所有的上流社会遗弃,而他们却还在坚持着。志宏说,安娜是少见的勇敢的女人,她和沃伦斯基在一起是对的,因为他们真正爱对方,渴望对方,即使到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依然一去不回头,而卡列宁需要的只是卡列宁夫人,不是爱情。她想起了徐泽宁,不知道徐泽宁是不是也像卡列宁一样,需要的只是一个美丽优雅温顺能够带着出席宴会和国事活动的政治家夫人,而不是爱情。

她把书架上的几本喜爱的书放进要带走的纸箱子时,从一本书里掉出了一封信。她过去已经把明宵的信都给烧了,没想到还有一封拉掉的。她把信纸打开,看着四角上印着淡淡的红杉树的树干和叶子的蔚蓝色的信笺,上面是熟悉的黑色的字迹:

亲爱的小曦,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快圣诞节了。

这个圣诞节和新年回不去了,我爸说让我在美国好好学习别老想家。我打算利用圣诞和新年的假期练练车,想考下驾照来。大爷家里有一辆没人开的旧车。大爷说如果我能考下驾照来,这辆车就用一美元卖给我。表姐说会在假期帮我练车,等我考过了驾照,我就可以自己开车去学校上学了。

这个学期的成绩单也下来了,我在全年级总分得了第一,主要是因为我的数学成绩好,作业几乎全是满分,期末考试也得了100分,把我的平均分一下给拉上去了。我和校奥数队的同学一起参加了市里举办的奥数竞赛,捧回了奥数金牌。校长在广播里表扬了我和参加奥数比赛的三位队友,说我们这所中学过去历届奥数比赛最好的成绩是第三名,这次得了第一,破了学校记录。我还联系了附近的一家电影院,业余时间在电影院做电影放映员,这样我就能不花钱看新片子了。每次看了新片子后,我都写一篇影评,交给学校的刊物。校刊编辑把我的影评在文字上润色了一下,投稿给旧金山日报,有一篇在上面发表了。

自从到了美国,一切都很顺利。我喜欢这里的生活,喜欢这里的文化,喜欢这里的朋友,也喜欢这种独立的生活。大爷是个很能理解人的人,对我的学习和生活从来不干涉,只是鼓励和支持。表姐更是对我很照顾,她说她一直想有个弟弟,现在把我当作了亲弟弟一样关照。

 

上次收到你的照片之后,我把照片放在钱包的皮夹层里,经常拿出来看一看。刚才在写英文课上老师留的一篇essey,写着写着就想起你来,掏出钱包来看了看你的照片。照片上的你这么青春可爱,特别喜欢你清秀的神态,清澈的眼神是那么的纯真。看到你的嘴唇我的嘴唇就发烧发干,好想好想吻一下,好好抱你一下。我亲了照片上的你一下。看着你的照片,我只觉得心里好爱好爱你。

刚才在外面看见了很圆很很明亮的月亮,想起过去人们说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低下头去,想到的是你黑黑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看到的是你美丽的面容,听到的是你温柔的声音。想着你的时候心里好喜欢,觉得有一股甜甜的细浪在心里不停地涌动,想着你的时候也好悲伤,好像有一行行眼泪要在心里流下来。虽然国外的一切都很顺利,但是我心里总带着一个遗憾,因为见不到你了,因为太想你了。多想你现在就在我身边,给我一个热烈的吻,用你的温柔的手抚摸一下我的头发。可是我知道不论你给我多少次吻,我还会需要你的吻,不论你多少次抚摸我的头发,我还会需要你的温柔。

 

前些日子去唐人街,表姐给我推荐了一本席慕容新出版的诗集,叫《无怨的青春》,书前面的引子说:“在年轻的时候,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请你,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不管你们相爱的时间有多长或多短,若你们能始终温柔地相待,那么,所有的时刻都将是一种无瑕的美丽。”我觉得跟你在一起就是一种美丽,一种让我心动和难以忘怀的美丽。

想起这一个闷热的暑假遇到了你,从此心里就埋藏了一个美丽的秘密,好像每一次见你都是初次相遇。想起我们很快就坠入情网,好象是两个相爱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对方。你有一颗柔弱的心脏,却又那么敏感,跟你在一起,爱就像澄净的月光流入我的眼睛,只是离开之后对你的思念把我缠绕,让我无法解脱相思的苦恼。

周末的时候跟着大爷一家出门去shopping,买圣诞礼物,用我业余时间打工挣来的钱,给你买了几件小礼物。天气冷了,给你买了一双手套,一个帽子,还有几双厚袜子。那串白色的珍珠项链,是表姐给我出的主意,也是表姐帮我挑的。我告诉表姐说,想给在北京的女朋友买个好一点儿的圣诞礼物。表姐推荐我给你买一副耳环,我说你没有扎耳朵眼。表姐说那就给你买一串项链吧。她带我去了卖项链的柜台,正好赶上那里在打折促销。我看见了这串项链,觉得很好看,价格也不贵,能够用我自己挣的钱买下来,就买了它,想你戴上了一定很好看,也会喜欢。给你挑礼物的时候,我觉得心里特别开心,比给我自己买东西还开心。

我最亲爱的小曦: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那边应该就快圣诞和新年了。先祝你圣诞和新年快乐,在新的一年里像开心果一样开心,也祝你在新的一年里能够有机会展示你的精湛的芭蕾舞技,在舞台上绽放出炫目的光彩,同时祝愿你参加排演的《吉赛尔》能够在新的一年里早日公演。如果你上台演出了,记着一定要给我寄几张照片来。如果见了志宏,也替我向他问好。我因为忙,一直没有给他去信。还有,最重要的,多给我来信,一定一定多来信,别让我等太久。

                                                                                                                      想你爱你吻你,明宵。

 

她读着这封信,眼里不禁又溢出了泪水。重读当初的这封情书,她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既真实又不真实,好像过去那一切既存在,又不存在。她把信塞到一个空信封里,把信封用胶水粘好,放在准备交给靳凡保存的纸箱子里。她弯下腰,继续收拾起屋子来。磁带里依然在循环往复地放着罗大佑的歌:

“发黄的相片古老的信以及褪色的圣诞卡

年轻时为你写的歌恐怕你早已忘了吧

过去的誓言就像那课本里缤纷的书签

刻画着多少美丽的诗可是终究是一阵烟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

 

 

站在机场出境处排的队伍后面,明宵拉着手提箱,手里拿着护照,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前面的队伍不长,但是移动得很缓慢。他看见身穿蓝色制服的海关人员对每个出境的人都盘查得很仔细,对着护照仔细查看照片,还时不时低下头去查看桌子上的什么东西。海关柜台旁边的一间屋子门口,有两个便衣警察一样的人用锐利的眼睛扫视着出境的队伍。

难道徐泽宁通知机场海关了?他问自己说。

这次回京,他跟导演只请下来了两天假。剧组正在影片拍摄的重要关头,即使是两天假,导演也老大不乐意,但是还是同意了。昨天他飞到北京后,叫了一辆出租,去了天桥大街,在珠市口附近的一间小旅馆找到了一个房间。他把小手提箱放在旅馆房间后,直接去了天桥剧场,在那里花高价买了一张黄牛票。他在剧场附近的一家饺子馆里吃了一碗水饺,去剧场旁边的花店买了一大束玫瑰花,就到了演出开始的时刻了。他故意等到演出开始的时候才进剧场,就是为了避免撞上徐泽宁。他知道这是靳曦的最后一场演出,徐泽宁一定会到现场的。

进了剧场之后,他没有去自己的座位,而是藏在剧场后面那些只有站票的人群后面,背靠着墙壁站着,用目光四处搜寻着徐泽宁。他没有见过徐泽宁,但是他在靳曦家里看见过徐泽宁的照片。徐泽宁有一张其貌不扬的脸,但是身材魁梧,肩宽胸阔,短头发,不戴眼镜,皮肤有些黑。他一个一个地观察着剧场里的观众,果然在倒数第三排看见了跟父母坐在一起的徐泽宁。整个演出过程中,他一直站在徐泽宁的侧后方观看演出。直到舞剧结束,人群蜂拥着到前面往舞台上扔花的时候,他才悄悄出了剧场的门,去了后台。

见过靳曦后,从后台化妆间出来,他顺着左边的楼梯往下走时,突然感到一双目光打在他的身上。他抬起头,看见徐泽宁正沿着右边的楼梯上楼,一双貌似漠然但是藏着锐利的目光停在他身上,在扫视着他。他知道徐泽宁没有见过他,不会从面孔上认出他来,但是不知道徐泽宁是否能从直觉上认出他来。他迈着正常的步伐往下走,眼睛带着一股挑战的神情看着徐泽宁。他看见徐泽宁脸上厚厚的嘴唇蠕动了一下,眉头倒拧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上了两层台阶后,徐泽宁突然侧过身,伸出一只胳膊来,似乎是想叫住他,但是随后胳膊放下,匆匆上楼去了。他看见徐泽宁之后再也没有回头,直接上楼拐向靳曦的化妆间方向去了。

 

下一个,海关的一个小伙子在窗口叫他。

他拉着小手提箱走到海关的窗口前,把护照和机票从窗口递了进去。

陈明宵?海关小伙子看着护照上的名字和照片,眼睛打量着他的面孔。

嗯,他点头说。

去哪里?

美国,旧金山,他回答说。

拿着他的护照的小伙子低下头,眼睛看着柜台下面的什么东西,像是在查看他是不是在什么名单上。两秒钟之后,小伙子把他的护照合上,攥在手里,对他说。

跟我到旁边的小屋里去一趟,有点儿情况要问你一下。

 

他点了点头,镇静地拉起手提箱跟着小伙子去了旁边的小屋。他知道不可避免的要发生了。他没有恐慌。他知道一切都晚了,在这里是跑不掉的。小屋门口的一高一矮两个便衣的手揣在兜里,一直在注视着他。他跟着小伙子走进小屋,两个便衣也跟着走了进来,把门关上。

这是你们等的陈明宵,小伙子把他的护照交给高个子便衣警察说。

谢谢,高个子接过护照说。

小伙子带着歉意看了他一眼,拉开门走回海关柜台去了。高个子对旁边的矮个子便衣努了一下嘴,矮个子便衣从裤兜里掏出一副铮亮的手铐,手脚麻利地把他的双手铐上。他没有挣扎,只是用眼睛看着便衣警察。高个子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份儿工作证,在他的眼前晃了一下说:

国安部的,你被捕了。

为什么?他问了一句说。我犯了什么罪?

在国外参与游行和示威活动,给国内非法组织提供捐款,掩护被通缉的要犯逃跑。矮个子一手提起他的手提箱,一手抓着他的胳膊说。还不够定你的罪吗?

你不该回国,高个子带着嘲笑的面容说。这就是你最大的罪和最大的愚蠢。带走。

 

收拾完东西以后,她觉得有些累了,就坐在床上休息了会儿,随后站起来用条帚打扫卫生。她正扫着地,听见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看见靳凡手里托着一个淡蓝色的盒子,推开门走了进来。

明宵刚才来过了,在我办公室里给你留下了这个,靳凡把盒子递给她说。

她放下扫帚,接过盒子,看见盒子上缠着淡黄色的丝绸带。盒子很轻,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她一边迫不急待地解开丝绸带子,一边带着惊异的语调问靳凡说:

他人呢?

我也没见到他,靳凡说。只是在办公室桌上看见这个盒子,和一张纸条,要我把它带给你。

淡蓝色的包装纸下面,是一个乳白色的盒子。她掀开盒盖,看见里面是一个对折的信签,信签下是一条崭新的波希米亚红裙。她的手有些颤抖地打开信签,看见上面写着:

小曦,

这是我跟导演去西班牙拍外景时,在马德里的一个地摊上找到的,样式应该跟你的波希米亚红裙是一款,只是不知道尺寸合适不合适。你那条裙子太旧了,换条新的吧。

我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所以,多保重,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天冷了多穿衣服,出门多注意,有危险的地方不要去,遇事想开些,有什么问题找靳凡。他是你亲爸爸,他会最在意你。

还有,即使去了西安,也别放弃你的芭蕾。

                                                                                                     明宵

她放下信签,从盒子里提起裙子,把裙面抖落开。她走到屋内的穿衣镜前,把裙子贴在身上,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裙子高低胖瘦很合身,款式果然跟她的那条老旧的红裙一模一样:红黑色的长到脚裸的裙面,上面带着一圈圈白色蕾丝褶子。镶着各种颜色的小色块堆积成的不规则图案的裙面上,一朵朵金合欢花妖艳地开着。看着眼前的裙子,想起刚才读的明宵以前给她的信,还有盒子里的卡片,她的眼泪几乎又要流了出来,但是她强忍着,不想让靳凡看见。她把裙子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放回盒子,把盒盖盖上。

 

难得明宵这么有心,帮你找到了一条原版正宗的红裙,靳凡说。这件旧裙子,当初也是你妈在莫斯科大剧院跳《卡门》时,到西班牙去表演,从马德里买来的。

爸,您能帮我保存着吗?她把盒子端起来问靳凡说。我不想把它带着,怕泽宁知道了不高兴。

行,靳凡接过盒子说。也是,泽宁要是知道了,一定不开心。

我还有一点东西,也劳驾您帮我保存起来,她指着放在椅子上的纸箱子对靳凡说。都是明宵过去送我的,我也不想带西安去了。

好,我都替你保存着,靳凡说。我把它们都放办公室里,什么时候你需要,随时来拿。哎,泽宁呢?他不是明天跟你一起飞回西安吗?

他去西安驻京办事处忙工作去了,她说。他是个工作狂,一天不工作就难受,下班之后才会回来。

让他忙去吧,靳凡说。一会儿我叫司机小张帮你把该带回家的东西给你送家里去,剩下的该扔的扔。你和齐静都走了,这间宿舍以后要分配给别人了。

 

审讯室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水泥屋子,除了一个木桌,几把椅子,悬在屋顶上的一只度数很大的灯泡之外,什么也没有。惨白的灯光从没有灯罩的电灯泡上照射下来,打在四周的灰色的墙壁上,让人压抑而烦躁。

明宵坐在背对着门口的一把简陋的木质椅子上,面前是一个长方形的固定在地面上的桌面,桌面上放着一个卷宗,上面写着他的名字。他的手被铐在椅子上,除了能挪动一下椅子外,什么也动不了。门外传来了一阵声音,有人在门口停下。木门被打开了,他扭过头,看见徐泽宁和一个穿着白衬衫的三十多岁的国安部官员站在门外。

我想跟他单独谈谈,行吗?徐泽宁问白衬衫说。

没问题,白衬衫说。泽宁,咱们哥俩儿好久也没见了,当初咱们还是一所小学的同学呢。上次聚会我也没赶上,今儿你来,正好可以好好聊聊。你跟他谈完后,到办公室来找我吧。

好的,徐泽宁说。一会儿见。

 

徐泽宁拉开门,在门口稍微停了一下脚步,上下打量了明宵一下。他左手插在兜里,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走到明宵面前,居高临下威严地看着明宵。明宵扬起头来,目光直视着徐泽宁,两个人的眼睛锁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一直盯着。

徐泽宁伸出右手,出其不意地一拳打在明宵的下巴上。明宵淬不及防,啊的一声,连人带椅子摔倒在水泥地上,嘴里冒出血来。

原来在天桥剧场楼梯上看见的果然是你,徐泽宁脚上的皮鞋狠狠地踹了明宵的腹部一脚说。

明宵又啊了一声,在地上翻滚了一下。他的腹部缩了起来,被铐在木椅子上的双手扭动着,挣扎着,双腿痛苦地在地上划动着,想站起来。徐泽宁揪着明宵的领口,把他从地上揪起来,对着他的下巴又是狠狠的一记重拳。明宵的下颔部咔嚓一声,像是骨头断裂了。他哎呦了一声,身子带着木椅子不由自主又倒在地上。

徐泽宁看了一下自己的右手,甩了一下手掌。因为用力过猛,他手上的关节也被扭伤了。他走到桌子旁边,打开明宵的卷宗,看了一眼。卷宗里面是审讯记录,还有一本护照。明宵的腿在地上弯曲着,被手铐铐着的手上五指张开,支撑着地面,脚踹着墙角,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站不起来。明宵背靠着椅子靠在墙角,冒着血的嘴里喘着气,眼睛看着徐泽宁,往地上咳了几大口血。血混带着几颗白色的牙齿,落到腿边的水泥地上。

徐泽宁从卷宗里拿起护照,打开看了一眼。他拿着护照走到明宵面前,把护照对着明宵晃了晃,在明宵的眼前伸手把护照撕了。徐泽宁把撕成两半的护照扔在明宵面前,迈过明宵吐在地上的血迹,带着胜利者的骄傲的姿势走到了门边。徐泽宁拉开门,一脚迈了出去,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身对明宵微笑了一下说:

监狱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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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梅橘' 的评论 :
谢谢梅橘。我们这座城市是个小城,虽然有个艺术中心,但是一年到头也演不了几部好的芭蕾舞。对于热爱芭蕾的人说,芭蕾是宗教,对于我们一般人来说,芭蕾就是一种美,给人带来一种享受。我也喜欢芭蕾,只是没有机会能看很多。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见淑01' 的评论 :
靳曦总有一天会知道事情真相,那时她会很震惊。这件事对她和徐的婚姻是一个很大的考验。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bluespirit' 的评论 :
谢谢蓝灵。明宵就不应该回来,他想最后劝一次靳曦别放弃芭蕾,但是靳曦不是他能劝得动的。
梅橘 回复 悄悄话 一直在耐心的追看,今天有点儿意外哟。不过这符合抱哥的写作风格。喜欢芭蕾,曾经每星期二次往返于芭团和家之间,觉得遇见芭蕾一直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抱哥也喜欢芭蕾吗?还是因为写文章做的资料收集?
见淑01 回复 悄悄话 小曦要是知道了真情,就不会再爰徐。看样子是悲剧的结局了。
bluespirit 回复 悄悄话 徐是够阴险的,但是明宵也不应该在心爱的人成为徐夫人之后再缠着不放。今天我去游泳的时候在水里在想象自己在跳芭蕾呢。曾经很想学芭蕾的,现在虽然长成了五大三粗的样子,还是喜欢。但是回来看到这样一篇,感觉很不好。明宵其实当时看到有人查护照,应该马上躲起来的。说的好听,是勇敢,难听的我就不说了。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树荫满地' 的评论 :
谢谢树荫,明宵要受些苦了,有徐泽宁在那里,谁也不敢把他放出来。
树荫满地 回复 悄悄话 这一篇这么惊心动魄!好替明霄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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