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多年以后她回想起天安门的那一夜来,她依然感谢命运,让她遇见了他。她坐在他的身边,跟他挨得那么近,她还依稀能感觉出那种心跳。那种在以后的人生旅途里早已失去了的心跳。多年后她和另外一个人结了婚,有了孩子,她每日忙碌于工作和家务之间,日子平庸而安定,在同样的时间做着同样的事,只是再也没有了爱着一个人的感觉。人人都说她后来变得漂亮了,她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带着婴儿肥的女孩,而是变得瘦了很多,比她在中学的时候还瘦。不知从哪天起,所有的人都惊异的说,你很漂亮。就连小孩子见了她,也说阿姨好漂亮。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有的人年轻时漂亮,她是在有了孩子后才变得漂亮起来。有一天晚上,她听见外面的风刮得很厉害,抬眼看去,卧室半圆的玻璃窗户外,挂着一颗暗淡的星星。不知怎样的,她就想起了广场的那个晚上,想起了他,想起了跟他坐在一起。风里飘洋的旗帜。蓝灰的烟雾。他的朦胧的线条分明的脸。夜风拂过肌肤的手。干渴的嘴唇。她很好奇,如果不是跟自己的先生结婚,而是跟他在一起,那么此刻的她会是怎样,会不会变得麻木而没有感觉。而他,是否也会像自己的先生一样,背对着她,在她的旁边沉沉睡去。她跟他后来早就失去了联系。她曾经在网络上搜索过他,敲入他的名字,发现了好几十个跟他同名同姓的人,分布在世界各地。她不知道他是这几十人里面的哪一个。她在那天晚上想起了他的样子,想起了他说话的声音,想起了他身上的汗味和烟味儿。她突然有一种想做爱的感觉。她很久都没有高潮了。她不太容易有高潮,每次都是兴奋一会儿还没有达到临界点就过去了。她听说有的女人很容易就能达到高潮,但是她不是。从结婚以来,她很少有过高潮。但是那天夜里,她想着他,来了高潮。在那之后她平静地躺在床上,浑身放松。看着身边背对着她沉睡的先生,她心里觉得很羞惭。她觉得她不该那样去做。但是她做了。她听着窗外的风声,依旧在想着那天夜晚。记忆突然变得很清晰,那天的夜风,那天的星星,那天在广场上的人,连他吸烟的样子和他背的单词都记得清清楚楚。她记得他从第一页开始复习以前背过的单词,里面有一个词,叫Acme。她以后曾经见过这个词几次,每次她都想起了那个夜晚。在纪念碑的台阶上,他坐在她的身边,告诉她说,Acme是顶点的意思,就是说,不可能再好了。
她瞥了坐在身边的他一眼,叹了口气。月光笼罩着广场,帐篷的朔料布在反射着月亮的青光。肃穆的人民大会堂里面亮着灯,像是一座雄伟的宫殿。纪念碑的塔尖直指云端,上面的汉白玉浮雕的人物在月光透过浮动的云层的照射之下好像都变得活了起来。昏暗的灯光下,她看见有人在帐篷之间走动,模糊的身影消失在帐篷后面的黑暗里。她看见自己的身影在地上和他的身影重叠了起来。如果他们像影子那样重叠起来该多好,她想。夜风有点儿凉,她缩紧了身子,把裙子往下拽了拽,把小腿缩进裙子里。她不喜欢话痨的男生,她觉得那种没话找话,车轱辘话来回说,跟女生动不动就耍贫嘴的男生很烦。她喜欢比较沉默一点的,能够倾听她的烦恼又能帮她拿主意的男生。但是他又太沉闷了一些。她想起几年前暑假的一个闷热的下午,她骑车去龙潭湖,在碎石地上颠簸地骑着,看见一个男生站在岸边的石块上跳水。她认出了他,把自行车停下,隔着灌木丛看着。她看见他从石块上跃起,两臂前伸,带着弧形矫健地落入水里,犹如银色的彗星从苍茫的宇宙中坠入湖里。她有些痴迷地看着,等待着他从水面出来,但是好久都没见他的头冒出来。她有些担心,怕他被湖底的水草缠住。她知道这个荒废的湖没人管理,水下有滋泥,有很多缠绕的水草,甚至还有水蛇,她很害怕的水蛇。她的手捂住胸口,焦虑地看着,直到看见他的湿漉漉的头从很远的湖面上冒出来,才松了一口气。他挥动两臂拍着水,奋力游到对岸,又从对岸游回来。她在他向回游的时候赶紧骑上车走了。她怕他看见她。
怎么了?他注意到了她的叹气,看到她情绪不高,就抬起头来问她。
没什么,她说。有点儿困了,想睡觉。
对不起,他道歉说。只顾背单词,把你冷落了。
没有哦,她说。我在听广播。
她说得是实话。在他背单词的时候,她不愿意打搅他,只好听广播。广播里面有一个外地学生在气愤的讲有人想要学生们撤出广场,但是他们坚决不能答应。广场是这场民主运动的象征。政府想把他们从广场赶出去,他们不能让政府得逞。谁想让学生们撤出广场,谁就是学运的败类,谁就是跟政府穿一条裤子,谁就是叛徒,那个外地学生慷慨激昂的说。广场的广播站一向热闹,北京的学生和教工,外地的学生,学自联的领袖,社会上的精英人物,政府的公务员,研究所的学者,记者,军人,武警,喇嘛,和尚,小贩,居委会的大妈,各种各样的人来到广播站,支持学生,在大喇叭里发表着各自的感想,谴责着政府,官倒和腐败,感谢着学生,赞颂着民主,辩论着学生们是否应该撤出广场和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几乎所有的人都一面倒地支持学生,颂扬学生的爱国游行,义愤填膺地谴责和质问着政府。有人说要学生把运动扩大到全国各地去,在每一个城市搞一个小广场。有人说要组织人自焚,来迫使政府收回四二六社论,承认学生们的运动是爱国行动。有人说要派学生小分队到军队里去,做军队的工作,争取军队的支持。有人说要联合军队里的老元帅们和将军们,让他们集体发表声明表态,要求政府把解放军撤回驻地。有人说要人大委员长万里召开人大常委会,罢免李鹏政府。她很虔诚地相信广场喇叭里播放的消息,即使是一些很邪乎的消息,比如说李鹏总理的贴身警卫刺杀李鹏,首钢的工人大罢工,军队派了一队神枪手秘密潜入广场,准备一声令下就刺杀学生领袖。这样的消息,她也会相信。
他在背单词的时候,她有好几次想跟他说,放下单词书,看看这温柔的夜晚吧,但是话到嘴边她却没有说。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海的女儿》里的那条小人鱼,终于坐在了自己喜欢的人身边,他却毫无感觉。而她的嘴,就像是小人鱼哑了的喉咙一样,无法说出口,自己是怎样的喜欢他。她无法跟他表白。她听说女生表白会让人看不起。她更怕他听到她在后窗后窥视他,会觉得她有毛病。
已经快午夜十二点了,她跟他坐在广场上,挨得很近的坐着。刚开始跟他坐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得好像跟他坐在黑了灯的电影院里一样,心在急速地跳动,脸颊在发烧。她很庆幸现在是晚上,不然他一定会发现她绯红的脸庞。她想起了舒婷的诗:野火在远方,远方 /在你琥珀色的眼睛里 /以古老部落的银饰 /约束柔软的腰肢 /幸福虽不可预期,但少女的梦 /蒲公英一般徐徐落在海面上。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朵蒲公英,不知会飘到哪里,落到何方。现在,夜深了,她开始感觉出有些疲惫,但是依然觉得在他身边有一种朦胧的快乐感。
他们在纪念碑前的台阶上已经坐了有一个多小时。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再过五个多小时,她就必须得回家了。从她九点在魏公村路口遇到他,一起到广场来,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还有五个小时,她就得回家了。她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有机会跟他单独在一起。随着学运的开始,他周末也不经常回家了。学运发展到这步,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也许此刻军队已经进城,正在向着广场进发。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这几天更为强烈。现在广场上的人已经比十一点那会儿少多了,绝大多数看热闹的已经都回家睡觉了,如果军队想清场,现在是动手的最佳时机了。她突然害怕了起来,不敢再接着想下去。
广场上的气氛似乎也比刚来时变得凝重了一些起来。有人在广播里说,木樨地,就是他们两个小时前骑车经过的木樨地,有几辆高速行驶的吉普车趁着夜深人少的时候高速穿过,其中一辆车速度太快,失去了控制,开到了人行道上,把三个人撞死了。车里发现有武警的武器和通讯器械。这个消息广播之后,纪念碑下聚集的一些人骑车纷纷向着广场西面去看热闹了。随后,有人报告说在离天安门不远的六部口截获了一辆面包车,里面满载着钢盔,步枪,机枪和子弹。广场的学运之声广播电台开始在演讲之间播放悲壮的国际歌。她知道,这是每当广场指挥部感觉到危险来临时,喜欢播放的鼓舞斗志的歌曲。
难道,戒严十几天后,狼真的要来了吗?
木樨地吉普车撞人的消息传来之后,他把书放了下来。他不再背单词了,跟她一起坐着,仔细地听着广场上的广播。他把书放回书包里,解释说为了出国留学,必须得考GRE。在考试之前,他必须得把这三千GRE单词都背熟。她说她知道,她们校园里好多学习好的学生都在想出国,都在听托福磁带和背生词。课堂上,图书馆里,自习室里经常看见一本本托福和GRE书。她有些好奇木樨地那边发生了什么,想骑车去看看西面怎么回事儿。
你不想去广场西边看看吗?她问他说。
不,他很坚定地摇头说。我不离开这里。这里是最重要的地方。你看现在广场上人已经不多了,到不了两万人。要是这是军队的调虎离山之计,趁着人们到西边去看热闹,突然从大会堂和天安门里冲出几个师的士兵来,到时学生们寡不敌众,广场就让他们抢去了。戒严部队指挥部前两天跟学生对话的时候说了,他们在天安门四周已经聚集了六万人。他们可以三个士兵架走一个学生,根本没法儿反抗的。
她环顾着四周,广场上的人比刚来时减少了很多,看热闹的市民大多已经回家了,刚才又有一大批人去了广场西面的木樨地,现在留在广场上的人就更少了,而且大多躺在帐篷里睡觉或者休息。她看见自己学校的红色的校旗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戳着,但是校旗下没有人了。她知道,校旗下的学生大都回学校去了,或者回家了,只有几个学生在这里守着校旗。隔着一排排黑魆魆的帐篷,她看见美院制作的东方自由女神石膏像耸立在广场北边,面对天安门,双手举着火炬。她只能看见女神的白色的背影和后面翘起的短发,还有女神像四面飘着的校旗。后来,她曾经在电视上看见白色的女神像在一辆装甲车的撞击下不堪一击地轰然倒地,像是一座内部爆破后垮掉的楼房。在911时她从电视上看到纽约的世贸大厦倒塌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一个高耸的貌似坚不可摧的东西顷刻间灰飞瓦解,变成一堆碎片和灰雾,这种巨大的反差的冲击让她惊惧和颤栗。多年以后她在纽约去了自由岛,看见了真正的自由女神像,那个一手举着火炬,一手拿着宪法的披着长袍的巨型建筑。她听说女神的脚上有一截断了的铁链,大部分被长袍掩盖。她站在女神底下,想看看那一截铁链,但是她没有看到。雕像的基座太高,从地面上看不见女神的脚。旁边的一个人告诉她说,为了建造女神像的基座,那时在美国进行了募捐,80%募捐来的钱,是不到一美元的零钱。
他们坐在纪念碑的石阶上,一边小声地聊天,一边听着广播里。她看了一眼腕子上的小巧的手表,午夜已经过去了,现在已经是六月三日的凌晨了。他们很自然的聊起了绝食。她说她本也想去参加绝食来的,想正好趁机减减肥,但是妈妈坚决不让她去,还动员了爸爸给她打了两个小时的电话,做她的思想工作,她就没有去成,但是她参加了广场为绝食学生举行的募捐活动。她说她曾经在广场西南角上端着一个绿色的纸糊的募捐箱,站在骄阳底下募捐。路过的人们不断地把钱塞募捐箱。有的捐几百元,有的捐几块钱,有的只有几毛钱。她说看见过一位穿得很破旧的老大爷,让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牵着手,来到她的募捐箱前。老大爷脸上有很多皱纹,数不清的皱纹,一条一条的皱纹就像是地里的一条条沟渠一样。老大爷手里拿着一个朔料袋,袋里装得是一张张毛票和钢蹦儿,像是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老大爷用颤抖的手把口袋递给她,说里面一共是五十元钱。她看着老大爷的脏兮兮的手,把朔料袋子还给了老大爷。不是她嫌脏,不是她嫌钱零,是她看见老大爷身上穿的带补丁的衣服,和孩子身上穿的不合身的宽大的旧衣服。她不想收这位看上去非常贫困的老大爷的钱。她几次努力把盛钱的朔料袋塞回老大爷的手中,但是老大爷摆着手,咳嗽着,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死活就是不肯收回去。她没有办法,只好把口袋塞到了孩子的小手中,让孩子拿着。孩子说,爷爷是个拾破烂的,爸爸妈妈走了,只有爷爷带着他。爷爷老了,靠捡破烂过日子,带着他长大。她说她听了很心酸。她没有告诉他,她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了所有的零花钱,都放在了那个脏兮兮的朔料口袋里,让孩子好好拿着。她说老大爷最后还是把朔料袋给她留下,牵着小男孩的手离开了。她说后来在广场上看见有同学浪费和挥霍食品。她说看见有个女生,把一瓶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就放在脚下,不久之后又打开一瓶新的。她说还看见广场的垃圾堆里有同学扔掉的面包。她说看见这些就觉得非常气愤,因为她想起了那个老大爷,那个小男孩,那双脏兮兮的手和那一口袋零钱。
他给她讲了他跟着同学一起绝食的经历。其实他不说,她也知道。绝食那一段儿她经常回家,在后窗里没少听见他爸妈坐在葡萄藤下的藤椅上,念叨他,担心他。她知道他瞒着家里参加了绝食,在第三天的时候被一个邻居看到了,告诉了他父母。他母亲要他父亲去广场把他叫回家来。他父亲到了广场上到处找他,都没有找到。那时,他已经跟许多绝食的学生一样,晕倒了,被送进了医院。他父亲后来在天坛医院找到了他,把他从医院接回家里。他在家里住了两天,又骑车回学校去了。他说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都对他特别好。她们给那些因绝食而晕倒的学生住最好的房间,想着法儿的给他们增强营养和抵抗力,让他们尽快康复起来。要不是爸爸要他回家去住,他都不想离开医院了。
我爸算是比较开明的人了,他感慨说。回来并没有埋怨我瞒着家里。爸爸说我们这一代跟他们那一代不一样,只要自己认为正确的就可以坚持。妈妈更害怕一些,主要是怕我以后身体出问题,和怕毕不了业,以后找不到好工作,或者被抓起来。有的同学受到的压力很大。
他告诉她说,学校里有个外地农村来的学生,在电视上露了面,父亲和家里的亲戚七八个人坐火车来到学校,蹲在宿舍楼外面一起劝说他,叫他不要参加学运,叫他回家。
你想想,要是爸爸妈妈和姑姑舅舅一起到你宿舍楼下劝你回家,你会怎么样?他问她说。
那我肯定跟着回家了,她说。我可扛不住这压力。那人跟着回家了吗?
没有,他摇头说。还是坚持住了。那位是湖南人,性子烈,为了革命不要家。
你饿了吗?他沉默了一会儿问她说。
有些饿了,她说。
她真的饿了。晚上还没有吃饭,也没有吃任何零食。妈妈说家里有白天刚炖好的鸡和排骨。她喜欢喝妈妈熬的鸡汤,从小就喜欢。她没有吃晚饭,因为她想回家里去喝鸡汤。但是她没有想到刚出校门不远就遇到了他,跟着他骑车来到了广场。她有些后悔没吃晚饭,应该吃一些再出来。
你坐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找点儿吃的,马上就回来,他站起来说。广场边上有卖小吃的,现在也许还有些小贩在那里。
不要去了,她伸手拉住他的胳膊说。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吧,其实也不太饿。
还有五个小时她就得回家了。她不想浪费时间,让他去买吃的。他听了她的,重新坐下了。他翻着书包,像是想从里面找出些食品来。他翻来翻去,也没翻出什么吃的来,只找到了一盒口香糖。他把口香糖递给她,她拿了两条,撕开包装放在嘴里嚼着。口香糖是薄荷味儿的,觉得很清爽。她告诉他说,自己最近已经很少来广场了。经历了无数次的精疲力竭的游行之后,特别是四二七那天十几个小时的徒步游行,她已经不再喜欢参加游行了。他说随着天气的闷热,罢课的延长和外地学生的不断涌入,北京的学生大多都已经不屑于再来广场了。她同意。广场现在是外地学生的天下。诺大的广场,几乎全被外地学生占领着。广场上支着一排排香港人捐的蓝色,红色和黄色的大小帐篷,成了外地学生的乐园和垃圾场。他们带着新奇和热情,高喊着口号,热情洋溢精力充沛地参加广场上的各种活动。他们吃着市民们捐献的面包,喝着免费的汽水,随手丢弃着各种垃圾。他们有的白天出去到天坛北海颐和园旅游,晚上回到帐篷里听广播,为各种离奇的消息和煽动人心的演讲鼓掌叫好,午夜在后帐篷里一身疲乏地睡到第二天太阳升起。他说,外地学生在广场上占了绝大多数,他们成立了自己的学生组织,叫做外高联,几次三番的想夺取广场总指挥部的控制权,甚至发生带着纠察队占领广场指挥部,想把广场的广播台和财务权抢夺过来。他说外地学生有很多理由要继续占领广场。广场是他们的聚集地和休息地,广场为他们提供住宿的帐篷和食物。更多的外地学生正在做火车,汽车或者徒步向北京赶来。如果学生们撤离了广场,那么那些正在向北京进发的学生们怎么办呢?他们来了到哪里去住呢?没有一个学校大得能容纳所有这些学生,也没有一个地方能给他们这么多人提供食宿。他说广场现在已经失控了。北京的高自联曾作出决议想撤出广场,让学生们回到各自的校园去坚持民主运动,但是撤出广场的决议被广场指挥部根据广场大多数学生的表决结果否决了。高自联指挥不动广场指挥部,广场指挥部指挥不动广场的学生。他说最近不断有各种小道消息说军队要趁夜晚突袭天安门广场,每天晚上几乎都会发生一起军队要进城的警告。也许这是政府玩的一个花招,故意传播这类虚假消息,来麻痹学生,疲劳学生,这样等军队真的来清场时,让学生们措手不及。他说许多人已经都不再相信广播里的狼来了的消息,但是他每次还是来,因为他知道,无论有过多少次狼来了的误报,总有一天狼会真来了,那时,如果你不在,就晚了。
我怎么觉得你的声音很像我的邻居的声音呢?他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来,仔细地端详着她,问她说。
你没有见过邻居吗?她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反问他,想看看他对自己知道多少。
没有,他说。我只听见过窗户里传来的声音,没见过面。
他终于快认出自己来了,她想。他说错了。他其实见过她,他们在一个初中,她比他低两届。他们在一幢教学楼里上课,在楼梯上,操场上和运动会上都遇见过。只不过他不知道。他没注意过。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学校里有很多很多的女生,她只是不起眼的一个,跟他又不是一班,也不是一个年级,他怎么会注意到她呢?
那你觉得邻居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套他的话说。
我真的不知道,他思索了一下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甜美,说话慢声细气的,脾气很好,我想一定是个很漂亮很清纯的女孩。
你没有好奇想过去看看吗。。。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也许跟你想象的很不一样呢。
去过,他停顿了一下说。有一次特意骑车去后面的街道,就是想看看那个女孩是谁,长什么样子。她的院子很好找,从她的院子门口就能看见我们院子里的一座楼。但是我到了院门口,并没有进去。我停下车,在车边吸了几只烟就走了。
为什么不进去呢?
也没有什么,他看了一眼她说。就是觉得随便进陌生的院子很不好,别人会怀疑是小偷,其实更主要的是见了她也不知道怎么说。虽然没有见过,高中的时候有一段心里还是挺喜欢她的,总是想听见窗户里传来的她的声音。
她扭过头去,觉得眼里有些湿润。原来他也曾喜欢过她。她一点都不知道。她以为他对她一点都没有感觉。但是她随后又感到一阵伤心:原来他眼里的她,完全不是她这个样子。她也想成为他心目里的那个女孩,她也想成为一个很漂亮的女孩,但是她知道她不是。她在犹豫着是否把真相告诉他,告诉他自己就是他的邻家女孩。她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了,今晚。以后也许再也没有这样的两个人独处的机会了。她也许应该把一切都告诉他,把这些年来自己心底的秘密向他和盘托出。但是,她还是很犹豫。她不知道这样做好不好。她觉得女生向男生表白总是羞于启齿。她怕别人知道后笑话她,也怕他笑话她。她没有自信。如果她要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她会有这种自信。但是她不是。她听说愚人节是最大的情人节,因为很多人趁着愚人节表白,把心里的秘密说出来了。而情人节是最大的愚人节,因为很多人明明不喜欢了,还在买花和说我爱你。但是今天不是愚人节,愚人节早过了。但是她想跟他说。她以后可能真的没有机会了。如果他笑话就笑话吧,她要把自己的心里话跟他说。她回过头来,屏住呼吸,抓住了他的手,看着他的带着疑惑的眼睛-----
突然,广场的喇叭里发出了播音员的紧张的声音:
同学们,市民们,现在时态万分紧急,请师生们,广大市民们立即行动起来,到各主要交通路口设路障拦截军队。
她和他一下都愣住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他们扭过头一起看着广播站的大喇叭,紧张地听着广播。广播里说,在木樨地撞死人的车辆是武警的,公安局很快到了现场把车上的人带走;长安街上又多处发现了内藏钢盔,枪支和弹药的民用车辆;几千士兵穿着白衬衫,绿军裤,从北京站方向由东向西向着广场进发;南面也发现了一批数量不详的士兵,出现在广渠门桥一带。广播说,他们判断,军队已经趁夜深人静,要来包围广场了。在广播站的呼吁下,广场上剩下的学生和市民们纷纷呼喊着,呼啦啦地骑车向着四面八方涌去,分赴各个主要街口去阻拦军队。
该死的广播。她紧张得一下忘记了刚才想说什么。
我们怎么办?她抓住他的手问。
我们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他看着亮着灯光的人民大会堂说。这可能是军队的调虎离山之计。军队就藏在大会堂里,也许正在等人少了好冲出来呢----
他还没有说完,就被一个人打断了。一个又高又瘦,戴着眼镜,头发盖住了脖颈的人带着几个学生从他们身边急匆匆地走过。瘦高个经过他的身边的时候瞥了他一眼,走上台阶之后又折转过来,从后面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打断了他的话。
嗨,你怎么还在这里坐着?马上跟我到指挥部来,我需要两百个纠察队员执行特别任务,瘦高个神情严肃地说。号衣我都给准备好了,两百件印着咱们学校名字的白色T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