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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小镇上的咖啡屋和小木屋(四)

(2014-06-15 06:12:58) 下一个


亲爱的,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想了很多很多。我爱你,但是觉得只能跟你这样走这么远了。我是个普通的女人,需要有一份稳定的婚姻和孩子。知道这不是你想要的,也不想给你增添压力,但是我想只能跟你说,我无法过一个没有婚姻没有孩子的生活。即使我可以,也承受不了家里和周围的人的压力。如果你爱我,就来这里,把我娶走吧。如果你爱我还没有到能够把我娶走的地步,那就不用来了。我会自己离开小镇的。爱你。

她停下来,重新读了一遍敲在手机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一遍。她知道此刻他还在飞机上,如果她这时把这个短信发出去,他一下飞机就可以读到了。她犹豫着是不是发给他。她既想让他提前知道自己的想法,又觉得通过短信告诉他不如跟他亲口说。短信有短信的好处,可以字斟句酌地把意思表达出来。但是,短信也容易造成误解,不像当面讲那样可以更好的沟通。

她跟他,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世界各地飞,像是异地恋一样,恋了五年。只有在他飞到北京的时候,她才能见到他。她问过他,是不是在别的国家别的城市,也有像她这样的女人,跟他在一起。他说没有。他说怎么可能呢。他说他爱她,只爱她。她相信他没有说谎。他是一个真诚得像是一张白纸一样的人。他带她去见过他的父母。那是去年秋天,他利用假期,带她去了西班牙。她见到了他的父母。两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一点儿也不像想象中的装模作样的贵族。他的父母对她非常好,也很高兴她来看他们。他们夸她美丽,也夸自己的儿子有眼光。他们坐在很大的院子里吃饭。他们聊天。他的父母讲了很多他小时的故事。他的父母很爱讲他小时的故事。他的父母告诉她,他的老爷爷曾经做过西班牙海外殖民地的一个总督。她想起了电影里看过的一些镜头,总督坐着马车,身后跟着一群骑马的卫士,在土路上奔驰,扬起一流尘土。她见到了他家的庄园。看不到边的庄园。里面盛开着一片片蓝色的薰衣草,蓝得像是海上一层层的波浪。他牵着他的狗,跟她在蓝色的田野上散步。他穿上红色的斗篷,跟他的狗一起,给她表演西班牙斗牛,把她逗得捂着肚子笑个不停。他家里有仆人做饭,不用他做饭。但是有一天,他给她做了一桌西班牙餐。他说他曾经说过会给她做正宗的西班牙餐,只要她喜欢。她喜欢。她都喜欢。她喜欢这一切。一切都是完美无缺的,除了他比她大,他比她大十五岁,还有他不想结婚,不想要孩子。他一开始,在香格里拉酒店的阳台上,就告诉了她。那时,她没有觉得这会是一个问题。现在,这成了一个问题。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一个能决定他们在一起,还是分手的问题。她有一种恐惧,她一直有一种恐惧,害怕有一天他不再爱她了,害怕有一天他们变得没有了心跳,没有了感觉,害怕失去他们的爱情,害怕他会被那些年轻女孩吸引走。即使她在他身边,她也可以看到有些女孩在对他放电。现在他爱她,他看不见那些女孩。但是将来呢?如果他们不像现在这样相爱了呢?那时她就什么也没有了。没有青春的美貌,没有孩子,没有婚姻,她老了怎么办呢?她必须得现在让他做出一个决定,是要她和婚姻和孩子,还是放弃她。她没有办法,她必须得逼着他做出这个决定。

她一直在等着他有一天会改变主意,会把一枚订婚戒指戴到她的手上,跟她说,亲爱的,嫁给我吧,让我们白头偕老。她一直等着,但是没有等来这句话。她跟他恋了五年,整整五年,从二十四到二十九,她的最好的五年,一个女人一生最好的五年。她不知道是母亲多次重复的话发生了效力,还是她自己想通了。现在,她不想再继续等下去了。她要对他说,娶我,或者离开我。就在这个小镇上。就在这个小木屋里。她要他给她一句话。如果他离开她,她也不会后悔。她也会感激他给她的爱。她也会珍惜跟他在一起的这五年。如果是这样,她就再也不会见他了,她会把他的电话号码删掉,她会搬家。她不会接他的电话。她要把他从自己的生活里彻底抹去。

但是,她能抹得掉一切吗?

 

他聪明,勤奋,贵族家庭长大,受过世界上最好的教育,有教养,有事业,脾气随和,总是依着她,而且很爱她。无论做什么,他总是先征询她的意见,即使是去餐馆,他也总是问她想去哪里吃饭,让她挑。她总是挑一家他喜欢的餐馆,点他喜欢吃的饭菜。他从来没有说过她,无论她做错了什么,他都是宽慰她,告诉她那没什么。她有时觉得他太宠着自己了,要把自己宠坏了。她有时丢三落四的,还有一次丢了钱包和手机。他说丢了什么都不要紧,只要别把自己给丢了就行了。她有些事不敢告诉父母,但是会告诉他。他总是给她出主意,宽慰她,帮着她把事情处理好。她说自己有时晚上睡不着觉,他说要是那样就想想他好了。她说单位里有好事都轮不到她,他说不用担心,要是不想上班了就不去,我养你一辈子。她说她有时觉得很害怕,他说天塌下来有他顶着。她问他说,我们以后要是分手了怎么办,他说他会一直等着她,等没人要她了,他还要她。他这样说的时候,她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她觉得遇见了一个爱她,对她真心好的人。何况他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她知道他是爱她的,不用他说什么,从他对她呵护的每一个小小的细节里都能感受出来。她想他也一定知道她是爱他的,从她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得出来。她的闺蜜给她传授经验,怎样用一些烦心的事儿去试探一下恋人,看看是不是真的爱自己。她从来没有按照闺蜜说的去做过。她不用去试探也知道他爱她,对她好,宠着她。他比她大十五岁,就像父亲一直宠着自己。她没有爱上过别人,虽然过去有过男朋友,那都是长辈们看着条件不错的,但是她从来没有爱的感觉。他是她第一次真正爱上的人。她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爱上另外一个人。茫茫人海中,哪里就能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呢?她感到很庆幸遇见了他,能够跟他在一起,有这些甜蜜而幸福的时光。

 

亲爱的,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想了很多很多。她重新读了一遍短信,心里叹了一口气。她从一开始就对他一见钟情。从香格里拉那个夜晚。她见不到他就觉得心里空,见到了就觉得很心安。他经常在世界各地出差。他不在的日子,她总在惦记着他,度日如年的等着他回来,像是魂儿都丢了一样,什么也无法专心起来。她为他担心,怕飞机失事,怕火车出轨,一直要等到收到他安全到达的短信,她的一颗心才会完全放下来。自从有了他之后,她跟自己的闺蜜们都慢慢疏远了,因为她的心都扑在了他身上。一开始她觉得他很成熟,但是交往起来之后,才知道他的身上依旧带着一些孩子气,有时很任性。在爱里面的女人,有几个是真正能看出对方的缺点来的呢?即使是对方的缺点也经常会被当作优点来看。她知道作为一个女人,她应该表现得很矜持。但是在他面前,她无法矜持起来。她很奇怪为什么以前自己一个人能过得很好,现在却好像没有了他就无法活下去了一样。她知道,在千万人里面,遇见那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遇见自己的另一半,其实是很难很难的。她珍惜跟他的感情,在他面前,一点也不任性,怕自己的任性让他不开心,宁肯自己委曲求全。她没有跟他吵过架,也没有赌过气拌过嘴,她不想让那些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

窗户上传来沙沙的声音。她没有注意到,雪已经开始下了。刚才进咖啡屋的时候,她看见一片乌云从西面升上来,罩住了天空,像是一场大雪就要来临。现在雪已经开始下了。她隔着窗玻璃用手触摸着落在玻璃上的洁白的雪花。大地一片茫茫,灰色的天空与一望无际的海水相接,云低得像是要贴到海面上来,海鸥的翅膀在飞舞的雪花中穿梭。海鸥从灯塔的后面飞出来,飞过礁石,消失在渔船的桅杆后面。雪无声地飘落着,熔化在灰色的波涛里。离咖啡屋不远的小木屋被笼罩在雪中,就像是一个雪中的童话世界。看到漫天的雪,她就想起了爸爸小时给她买的里面充满了白色粉末的水晶球。当她把水晶球翻过来的时候,里面的白色颗粒就在水中弥漫开来,落在底座的小洋房上,像是圣诞的大雪一样漂亮。透过有些雾气的窗户,她看着一望无际的纷纷扬扬的大雪,海水在雪中平静得像是一个熟睡的婴孩,只有心脏在微弱的起伏。大雪像是母亲的手一样,轻轻地抚摸着海面和沙滩,抚摸着不远处的小木屋。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大的雪,这么美丽的海边小镇,这么浪漫的小木屋。她有些痴呆地看着窗外,忘记了继续敲短信。

手机屏幕黑了下来。她按了底部的小圆键一下,让手机屏幕重新亮了起来。手机被自动锁住了,屏幕变成了一幅照片。他和她的合影。他和她在一个公园里的合影。那是他跟她开始约会不久时照的。她看见秋天的一个黄昏,她从人群拥挤的地铁车厢走出来,随着下班的人流在地铁口拾阶而上,穿过马路,走进了一家公园门口的红锈色大门。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蕾丝衬衣,藕荷色的长裙和平底儿的凉鞋,墨镜顶在头发上,左手挎着白色的手包,右手拿着一份广告。傍晚的夕阳洒在她的细小的腰身和修长的腿上,她的黑色的头发垂在肩上,在阳光里显得有些发红。她看见他已经到了,躺在一颗巨大的老树下,一只手放在脑后做枕头,一只手挡在眼前遮挡着夕阳斜射过来的光,一条穿着干净的蓝色牛仔裤的腿曲着,脚上是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她走到他跟前,蹲下身,长得盖住脚裸的藕荷色裙裾散开在落叶上,像是一朵盛开的荷花。她跪在他的身边,眼睛看着他,把手里捧着的一捧落叶在离他的头一尺多高的空中撒下。一片片金黄的落叶落在他的白色的T恤上和脖子上,还有几片被风吹到了深蓝色的牛仔裤上。他扭动了脖子一下,似乎落叶掉进了领口,触到脖子很痒痒的样子。她开心地笑着,指尖轻轻地在他的脖子上走过,像是一条爬虫在树叶下面爬行。

她用手指划了屏幕一下,重新进入短信。刚才她敲的短信依然停留在编辑状态。亲爱的,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想了很多很多。她又一次仔细地读着。她觉得最后一句“如果你爱我还没有到能够把我娶走的地步,那就不用来了,我会自己离开小镇的”有些太重了。她按动倒退键,把这一行字给删了。她思索了一会儿,在前面又加上了几句话,重新念了一遍:

亲爱的,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想了很多很多。你知道,我一直都很爱你,从第一次在香格里拉,就很爱你。你给了我这么多的爱,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很满足,很感激的。我爱你,所以想把自己的想法都告诉你。最近我觉得压力很大,因为眼看就要三十了,但是还没有结婚。我爸妈也在不断地催问我。女人的青春很容易就会过去。我是个普通的女人,需要有一份稳定的婚姻和孩子。知道这不是你想要的,也不想给你增添压力,但是我想只能跟你说,我无法过一个没有婚姻没有孩子的生活。即使我可以,也承受不了家里和周围的人的压力。如果你爱我,我们就结婚吧,在小镇上,你看好吗?爱你。

她看了最后一遍,觉得基本可以了,想说的话都表达清楚了,她想他看了之后会明白她的意思。她叹了一口气。要是没有那些压力,她想她真的可以跟他一辈子就这样下去,只要他一直爱她,她可以为了他放弃要孩子的想法。如果婚姻和爱只能选一个的话,她宁肯选择爱。但是,她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不是生活在理想世界里,也不是生活在两人世界里。

她伸出手指,准备按发送键的时候,又犹豫了起来。她觉得这有些像最后通牒。这五年来,她觉得他开始衰老了。虽然她觉得自己的青春在逝去,但是他衰老得更快。也许他操心的事情多,也许他工作太忙,她看见他的头发开始变灰,身体的机能也比过去下降了很多。当年的三十九岁的精力充沛的他像是一个小伙子,现在的他已经越来越像是一个疲惫的中年人。她不忍心向他下这样的最后通牒。她想了想,觉得还是当面跟他说更好一些。她没有按发送键,而是按了删除键,把刚才写的都给删了。她端起咖啡杯来,感到里面热巧克力已经完全凉了,液体表面的那些小圆泡沫都破碎了,变成零散的白沫依附在褐色的杯子边。她把剩下的巧克力都喝了。虽然依然很甜很可口,但是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热度。

 

他站在略显昏暗的吧台边上,手机械地用搌布擦着早已经擦得很干净的柜台,眼睛偶尔瞥过窗边坐着的她。虽然是白天,屋顶的八盏凹进去的灯依然亮着,他站的地方的顶上有两个垂下来的黄色的流线型灯罩,像是切掉了尾部的草莓。灯光从灯罩的底部和四周流泄出来,在他的头发上涂上了一层橙黄的色彩。灯光下,他的眉头有些习惯地皱着,像是在陷入一种思考。遥远的乡村音乐从屋顶流下来,一个不知名的男歌手在缓慢地唱着一首什么歌。他并没有在听,咖啡屋的音乐总是循环往复,大多数时间他都听不见在唱什么。对他来说,歌手唱得什么并不重要,乐曲是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给咖啡屋带来一种气氛。母亲在世的时候,总是喜欢放一些温馨的乐曲,让咖啡屋显得像一个家的气氛。而他喜欢那种带着淡淡的哀愁的乐曲,那种能够唤起内心的回忆,让人感叹时光流逝的乐曲。

他是一个在海边小镇上的咖啡屋长大的人。他喜欢母亲开的这个咖啡屋。他在这里渡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的每日每夜。他和母亲就住在咖啡屋的卧室里,卧室在咖啡屋顶上的二楼,里面的窗口带着弧度,前面有一个棕色的带着铜把手的木质舵轮,就像海盗船上的栈桥。月亮升起的时候,淡青色的光自窗外豆子一样撒进来,卧室里便被染上了一层带着哀愁的淡淡的恬静。那时,他站在舷窗一样的窗口,手扶着舵轮,身上系着一个被单做成的披风,头上带着一个船形帽,像是航行中的威风凛凛的海盗船长。他凝视着被黑色一口口吞噬的海面,两只眼瞳在透进窗里来的澄净的月光下像是珍珠一样闪耀着天真而皎洁的光。他期待着一条蓝色的小人鱼从珊瑚海底游上来,倚靠在青色的礁石上,在月光里唱一首动人的歌。

白天母亲忙着招待客人的时候,他就自己坐在桌子底下玩玩具,把桌子底下的空间,当成自己私密的空间。有一天他在地上捡到了几只彩笔,不知是哪个孩子落下的。他拿了一张白纸趴在桌子底下画画。他画了一个冒着热气的咖啡杯。母亲把他从桌子底下叫出来吃饭的时候,看到了他的画。母亲很吃惊。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很少有人能把一个物体画得这么准确的,何况他是第一次画。母亲在大学是学媒体的,也爱好艺术,她看着他的画,立刻感觉出了他是一个在画画方面有特别天赋的孩子。母亲放手让他发挥自己的天赋,让他随便去画,从不在任何方面约束他,同时也不在意他的学习成绩,也不督促他做作业,只让他做自己喜欢的事。在别的孩子放学后忙作业的时候,他坐在咖啡屋的桌子底下专心的画画。

就像是上帝赐给了一双魔手一样,他拿起画笔,在纸上随意地画着,一根根线条就像一首首乐章,就像是大海里无穷无尽的波涛,源源不断地从他的笔下流出来。多数时间里,他并没有刻意的去想画什么,那一条条线条自然而然地叠落在纸上,组成了一幅和谐的画面。

母亲有些担心他钻在桌子底下画画,会养成孤僻的性格,因此总是鼓励他画一会儿,就出去跟别的孩子玩耍一会儿。而他,好像天生的孤僻一样,跟别的孩子玩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玩一会儿就跑回来接着坐在桌子底下画画。在桌子底下,他会觉得更安全些,那里是他的一个安静的世界,一个可以把自己和外界隔开的安全的世界。他在桌子底下坐着,观察着咖啡馆这个小小的世界,在这里他看见来来往往的人们,听见他们的谈话,有时不经意的还能窥见他们的一些小动作。他既有天分,又有大量的时间画自己最喜欢的东西,而且画画的时候他既专注又耐心。几年之间,他无师自通,随手画出来的画胜似大师的手笔。

小镇上每天都有灰狗大巴停在船型咖啡屋前面不远的地方。无论晴天还是阴天,旅客们从带着一路尘埃的大巴上一个一个走下来,在站牌底下舒展舒展胳膊和腿儿,好奇地看看不远处耸立在礁石上的灯塔和涌着一层层波浪的海面。拿着小旗子的导游站在他们中间,给他们讲解一下小镇上的风景和故事,然后带着他们向咖啡屋走来。他们推开厚重的橡木门鱼贯而入,排着队去洗手间,排着队买咖啡,扎着堆儿用各国语言,各种方言聊天。每当这时,咖啡屋里就热闹起来。母亲总是面带微笑地招待客人,像个老熟人一样跟他们热情地打招呼,给他们奉上一杯热热的咖啡和巧克力奶。母亲喜欢这些游客,不仅是因为母亲天生好客,而且也是因为小镇很小,人口也少,如果没有他们,这间咖啡屋就很难生存下去了。

游客们喝着香气扑鼻的咖啡,经常走到他画画的桌子前来,蹲下身看他在桌子底下画画。他画画的时候很专心。当他一笔一笔往纸上画的时候,咖啡屋里四处弥漫着的音乐和嘈杂的话音他都听不见,屋里的所有东西和所有的人也都在他眼前消失了。他的眼前只有画笔和画纸。他画海鸥的时候,能够感受到海鸥在天上平静地飞过海面。他画灯塔的时候,好像身体在随着灯光在围绕着塔身旋转。他画船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在海上航行,在身后留下一片片涟漪。他画波涛的时候,好像在身子在浪尖上翻腾,跳跃。他画岩石的时候,好像自己变成了一个孤岛,一个没有人居住的孤岛。他的画笔在纸上游走,就像乐符在空中飘扬。

只有当画完的时候,他才会停下笔来,注意到围在他四周的人。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围在身边看他画画。肯定是长途车上太烦闷,小镇太小,又没有什么太多可看的,这些大人们才会聚集在这里看一个孩子画画吧,他想。每当这时,他就会把刚画完的画送给他们之中的一个。每个人都伸出手来想要,但是他总是把画递给离他最近的小孩伸出来的手,因为他知道,这些画只有孩子们才真正爱看。

 

柜台已经擦了好几遍了,擦得一尘不染,像是镜子一样反射着吊灯的影子。他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平时他会走到画架前去接着画画,但是今天他有些心情不安,不想再继续画下去。他放下搌布,从柜台下面拿出了一本薄书,继续阅读了起来。这是一本可以从任何一页读起的书,虽然已经读过几遍了,他还是喜欢随便翻开一页,继续读下去。他来到泥泞的湄公河畔,看见一条渡船停在岸边。骄阳产生的闷热的雾气里,一个穿着一件旧的真丝衣衫,戴着一顶平檐男帽的十五岁白人少女站在渡船的甲板上,细瘦的手臂放在船舷上,正在眺望着湄公河支流平缓的河水和河两岸盛产稻米的田野。她的眯起的眼睛扫向岸上停着的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跟轿车窗户里探出头来的一个瘦弱的中国男人的深陷的目光相遇。从一开始,书里的男人和女人就注定没有未来。在那时的越南,甲板上的那个法国少女的母亲是绝对不会同意她嫁给一个中国男人的,即使这个中国男人有钱。而那个中国男人,虽然头戴礼帽坐在高级轿车上,却也没有足够的力量违抗父命,把他喜欢的白人少女带走。他们的相逢和相爱注定是一场悲剧,从湄公河支岸渡船的邂逅起。他喜欢这本书,不是因为它是悲剧,虽然他喜欢读悲剧胜于读喜剧,只是因为书里的很多地方的描写都触动了他的内心。在那个闷热的窗帘拉得紧密的房间里,那个白人少女在爱着那个中国男人,但是她不敢承认她爱着他,所以她要他像对待妓女一样对待她,给她钱,用她的身体。在他们分别的时候,她站在船上,手臂支在轮船的栏杆上,看着船下坐在黑色轿车里给她送行的中国男人,就像他们第一次邂逅一样,一个在船上,一个在车里。她没有流眼泪,因为她母亲和弟弟在身边。她是白人,不能为了一个中国男人流泪。她甚至都不能显示出自己心里的悲伤。她一直告诉自己说,她没有爱过他,只是爱过他的钱。只有当日后的某一天,当她坐的船行驶到无边无际的印度洋上,在黑夜降临的时候,她站在船舷边看着波涛,听到主甲板大厅里传来一首熟悉的肖邦的圆舞曲,她才没来由的哭了。她想跳到海里去,因为她想起了湄公河堤岸上的那个男人。只有在一切都已经逝去的时候,她才在想,或许曾经真的爱过那个中国男人,从没有经历过的那样爱过那个男人。她后来听说,那个男人结婚了,娶了一个家里给他选定的中国女孩。但是自从跟他分开之后,她在十七岁的时候,容颜就开始衰老了。在最年轻的时光,皱纹已经刻上了她的额头,衰老像干枯的河床一样在她的脸上肆虐,侵蚀了她的面颊。每次他读到这里,他的心里就觉得一阵一阵的疼,像是自己也开始衰老了一样,甚至全身痉挛和发抖。每到这时,他会放下书,点上一根烟,让烟进入肺里,才能平静一些下来。他憋住气,让烟尽可能长时间地徘徊在肺部里,想象着里面生长出一些黑色的细胞来。他能感觉到黑色的细胞顺着肺部爬出来,在体内野草一样地生长。

 

他从没有离开过小镇,没有去过外部的世界,没有玩过电脑游戏,没有上过网。咖啡屋里没有电脑,他看见过有的旅客把手提电脑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电脑。他看见他们用手指敲键盘,但是他从来没有试过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在学校里,老师说他们小镇太偏僻了,学校也没有经费,无法置办电脑。很多同学家里都有电脑,但是他没有。他问过母亲我们怎么没有电脑呢,母亲说做咖啡不需要电脑。他没有父亲,没有别的亲人,只有母亲跟他在这个小镇上。母亲一次也没有带他离开过小镇,一次也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假期之后的学校里,经常有同学说去了什么什么地方旅游,他问母亲我们怎么不出去旅游呢?母亲说咖啡屋每天要开门,他们不能离开。如果他们出去旅游了,那么谁来给那些从灰狗下来的人做咖啡呢?

外部世界是什么?对他来说,外部世界就是海那边的城市,那个他看不见的有着摩天大楼和雾霾的城市。咖啡屋前的灰狗站把外面的游客带来这里,他听见他们大声的喧哗,看见他们把可口可乐瓶子扔在垃圾箱里。他们拿出照相机来照相,感叹小镇的静谧的生活,抒发着要是能够留在小镇上会多好的感想,然后登上灰狗离开小镇,奔向旅途中的下一站。对他来说,那个世界存在,但是永远去不了的。母亲说,那个世界是一个太乱的世界,一个太复杂的世界,一个有坏人有骗子有流氓有杀人犯有恐怖分子的世界,一个他不适合居住的世界。他相信母亲说的,从来也不想去那个外部世界去看看。

外部世界的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他不知道九岁时画的一只碧蓝的清澈童真的眼睛,被用作了《时代周刊》的封面。那是到小镇上来写生的一个画家,看到他的画之后,要走了他刚画完的一幅画,推荐给《时代周刊》的。母亲把邮来的那一期《时代周刊》藏了起来,没有告诉他。他也不知道十二岁时他画的一幅搁浅在沙滩上饥渴得张着嘴的鱼,被悬挂在了国家艺术馆的当代馆的墙壁上,与其他大师们的作品悬挂在一起。那是一个到小镇上来休假的国家艺术馆的馆长,看到他的画后,挑走的他的最好的一幅。

他不知道因为从小在绘画上表现出来的天分,人们把他比喻作莫扎特那样的神童。他只是一个每天除了上学就在咖啡馆里画他喜欢的画的孩子。他身体单薄,体育很差,数学经常交白卷,在学校里不太合群,也经常受到别的孩子的白眼和欺负。他比同龄的孩子发育迟缓,学校里的好多事他都不懂,甚至在男生女生情窦初开的时候,也不懂得什么是爱。他的老师经常感叹说,他虽然有些自闭和发育迟缓,但是却拥有一颗纯洁无瑕的水晶一样透明的心。

 

母亲知道他除了画画之外,别的都不如同龄的孩子,学习成绩也不好,从小就没有打算让他将来上大学。母亲深信,像他这样一个人,只适合在一个民风淳朴的小镇上过一个简单的生活。母亲从来不鼓励他离开小镇,也不带他去看外部的世界,怕他受到外部世界的诱惑而离开小镇。母亲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不知哪一天就会离开人世,担心那时就没有人能照顾他。因为他虽然是一个画画的天才,别的事儿都笨手笨脚的,都做不好。好在咖啡屋里只需要煮咖啡,做甜点。母亲早早的就立下遗嘱,在去世之后,把这个咖啡屋留给他。母亲知道有了这个海边小镇上的小小咖啡屋,他只要会做咖啡和甜点,以后就会生活无忧,即使没有人照顾,也能自己好好生活下去。母亲不愿意他有一个远大前程,不愿意他成为一个世人瞩目的莫扎特,只愿他有一个适合自己的自由而无忧的环境。让他在这样一个简单而容易的环境里平平安安的生活下去,做他自己喜欢的事,就是他母亲的全部心愿了。

他不知道母亲的这些想法,他只是坐在桌子底下,不断地画着。他用画画来寻求童年的快乐,用画面来表达他的情感。他的画充满了童话色彩,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他活在自己的小小的童话世界里,活在画里。

 

门开了,一阵冷风架雪吹进来,吹断了他的思绪。风是那种湿冷的风,带着海边的潮气。波涛的哗哗声也被风卷了进来,像是要伸出手抓住屋里什么东西似的,在桌椅之间游荡,在墙上撞得粉碎。他放下书,抬起头,看见镇上的一个女人走进门来。快到圣诞了,人们都在家里忙做准备过节,很少有人到咖啡屋来。每年到了圣诞节这两天,都是咖啡屋最清净的时候,特别是圣诞的晚上,咖啡屋像是被人遗弃了一样,一个人也没有。多年以来,他都是自己一个人守在空荡荡的咖啡屋里过圣诞,低头蜷缩在沙发里看一本书打发时间,听着远处的涛声和墙上的时钟发出的滴答的响声。当你习惯了寂寞的时候,寂寞就不再那么可怕了,他总这样想。

进门的女人是一个咖啡屋的常客,他不用问,已经知道她想要什么样的咖啡了,也知道她是从这里路过,要一杯咖啡就会拿着走。在女人还没有走到柜台前的时候,他已经伸出手,在柜台上取下一个白色的纸杯子,开始给女人做咖啡了。他跟女人聊了几句天,把做好的咖啡倒在白色纸杯子里,在杯子外面套上了一个隔热的棕色的纸套,递给了女人。女人问他,那个他一直喜欢的小镇上的女孩有没有回来。

镇上的一个女孩总喜欢找他来玩,他们一起坐在桌子底下,他画画,她看着他画。有时,她会告诉他想要什么,他会给她画出来。无论她想要什么,他总能给她画出来。他给她画英俊的骑着白马踏着波涛而来的王子,给她画坐落在大海中央的高耸的城堡,给她画海底的美丽的小人鱼世界:火焰一样红的珊瑚,蓝得透明的矢车菊花瓣,半埋在沙子里的铁锚,四周围绕着珊瑚的琥珀一样透明的水底宫殿。他画她坐在宫殿中央,透过水晶一样的窗户看着火红的花朵。

在他给小女孩画的画里,女孩的眼睛总是不成比例的大,既清澈见底又散发着五彩的光芒,既纯洁无暇又透着无限的忧伤,好像他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长大,小女孩会离开小镇,离开他,但是会在遥远的地方想起他来一样。而他呢,会像母亲希望的那样,留在小镇,守着这间咖啡屋,画他自己的画。

虽然小镇上的女孩已经离去十年了,他依然没有忘怀,总是会想起她。他不知道那个走了的女孩怎么样了,是不是有个爱她的男朋友,是不是结婚了,是不是有了孩子,过得开心不开心,幸福不幸福。虽然他期望听到她过得很幸福的消息,但是内心里,他总是期望有一天,她会自己或者带着孩子回到小镇上,走进这个咖啡屋来,告诉他说,这么些年来,她一直还在惦记着他,现在她回来了。他知道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自从她登上离开小镇的灰狗后,他知道她就不会再回来了,她买得是一张单程票,一张没有回程的单程票。

 

女人端着咖啡走了,咖啡屋里又变得空空荡荡。女人出门的时候,门没有关好,留着一条缝,冷风从缝隙里挤进来,门缝也越挤越大。他快步走出柜台,来到门边,小心地把门关好。回过身来扫视着屋内,他的目光扫过一个个桌子,落到柜台上。柜台的最左边是一个弧形的玻璃橱窗,里面摆着一些精美的白色盘子,上面是他早上做出来的甜点。玻璃橱窗下面是一个黑色的敞口的柜子,里面放着一些橙色,黄色和绿色的饮料瓶子。柜台的边上挂着两个木头筐,筐里放着一些袋装的薯片,苹果片和其他零食。柜台的中部很长,上面放着黑色的收银机,一个木制的小架上放着几盘CD,一些糖果和一个扫描食品价格的黑色的手柄。柜台的右面放着各种各样的咖啡杯,一个凸起的架子上放着两个圆圆的大盘子,里面是褐色的闪着光泽的咖啡豆。右面柜台的前面是一个突出的长方形的柜橱,柜橱的顶上放着长长短短的吸管,木制的搅动咖啡的小木片,盛放着巧克力粉和糖粉的小玻璃瓶,长方形的牛奶盒,不同尺寸的白色的咖啡杯盖,小袋的糖袋,整齐地摞在一起的棕色的纸巾,罩着玻璃纸的朔料刀叉,纸质的杯子垫和防烫的杯子罩。柜台的拐角的地方还放着一个幼儿坐的高椅子和一个棕色的柳条框,里面放着一些透明的矿泉水瓶。

他的目光从柜台上移到窗口,又一次瞥过窗前坐着的她。她已经坐在那里有几个小时了,一会儿看手机,一会儿看窗外。此刻她已经放下了手机,手肘支在圆桌上,纤细的手腕托着下巴,眼睛凝视着窗外。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有着东方女人的黑色的头发,身材娇小,打扮入时,眼睛黑亮。他想起了小镇上离开的那个女孩,经常坐在同样的靠窗的座位上,一手托着腮,一手拿着笔在作业本上划着,目光有时会转到他的方向来,对他莞尔一笑。那些埋藏在深处的记忆,总是不经意就翻上来。他经常想起那个女孩来,即便是在游客繁忙的季节,经历很疲乏的一天,他也会不经意地想起那个女孩来。在他的记忆里,那个女孩永远停留在了离开小镇时的十八岁。那个女孩现在变得什么样子了呢?会不会即使擦肩而过也认不出来了呢,还是什么也没有变化,依旧是那个熟悉的面孔?这么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不自觉地抬头看那个位置,只是那个女孩再也不在那个窗口了。他看着窗口,想起了刚才看的那本薄书里最后一页的最后一段话,因为读过许多遍,他几乎都能背下来那段话了:“战后许多年过去了,经历几次结婚,生孩子,离婚,还要写书,这时他带着他的女人来到巴黎。他给她打来电话。是我。她一听那声音,就听出是他。他说:我仅仅想听听你的声音。她说:是我,你好。他是但怯的,仍然和过去地样,胆小害怕。突然间,他的声音打颤了。听到这颤抖的声音,她猛然在那语音中听出那种中国口音。他知道她已经在写作,他曾经在西贡见到她的母亲,从她那里知道她在写作。。。后来他不知和她再说什么了。后来,他把这意思也对她讲了。他对她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每当看到这一段的时候,他都为书中的人物的最后结局感到很压抑,感到难受。但是他想,他们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人活在世上,不必经历很多爱情,只经历一次就够了,即使是没有结果的爱。

窗外的雪花很大,看上去有直径有一厘米,在风中杂乱地旋转着,像是夏夜篝火边乱飞的萤火虫。咖啡屋里除了他和她再也没有别人,屋顶上的稀疏的乡村音乐随着灯光落下来,消失在寂静的地面上。他注意到她端起杯子放到唇边的时候,杯子的尾部翘得很高,像是里面的热巧克力只剩下了一个杯底。他绕过柜台,穿过沉默搭成的距离,向着她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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