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半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从赌场停车的楼上往下开车。我的脚踩着闸,沿着弯曲的车道往下开,驶出停车场。我梦见赌场门前下着大雨,从大门前开过时,透过雨水和闪烁的霓虹灯,看见直子在玻璃门外的屋檐下避雨。她穿着一件火红的裙子,红得像是血的颜色。隔着水帘一样的雨布,直子的身影朦胧而飘忽,看上去像是水中的月雾里的花。我想停下来叫直子上车,但是刹车根本不管用,车依旧带着我往前走,就像是一股无法控制的力量在带着我离开她。
睁开眼的时候,我觉得心里有一股隐隐的疼。月亮照了进来,把地上照得明晃晃的,窗外的树影在不断的摇晃。我想继续睡觉,但是怎么也无法继续入眠。墙上的电子钟的蓝色的屏幕在闪动着变换的数字,每一秒似乎都长得不可忍受。我爬起来,上了趟洗手间,回来后坐在窗户前的沙发上,看着窗外高悬的月亮发呆。有的人可以这么难忘,记忆可以这么清晰,直子的音容笑貌刹那间又回到我眼前。想想梦里她的身影依旧还是那个熟悉的身影,脸上挂着的微笑还是如同从前的那个天使一样的微笑,可爱而温馨,而从前的爱却已经是幻影了。我下床,打开窗户,点上一支烟,看着月光照在地上的窗户的影子,想着跟直子在一起的情景。我想起跟直子的第一次相逢,想起了那一家酒吧,想起了雨中跑过街头,想起了跟直子一起去小镇。蓝色的烟雾随着月光升腾起来,顺着窗户飘向静谧的天幕。夜风一阵阵吹来,把窗玻璃吹得摇晃起来。我想起了灯塔上旋转的橘红色的灯光,想起了绸子一样的海面,想起了红色的沙滩,想起直子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头发垂在我的肩膀。
回忆过去总是让我感伤,就好像是看着你喜欢的人正在离开你远去一样,而记忆像是一片乌云,一旦开始下起小的雨点来,倾盆大雨就会随之而至。在这个安静的夜里,我无法继续入眠。烟灰缸里的烟蒂叠落在一起,虽然开着窗户,屋里还是弥漫着浓厚的烟味儿。月光一动不动地照在地上,夜风凉飕飕的在屋里游走,我抽完烟,把窗户关上。空寂的街上有一辆警车驶过,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的黑暗里。
我想着跟直子得到过去,突然觉得有些害怕,要是直子在医院里死去了怎么办?想到此我觉得需要马上出发,尽早赶到H城。我去浴室快速冲了一个澡,下楼到厨房吃了几片面包夹烟薰马哈鱼做早点,回到楼上把两件衣服,牙刷牙膏,地图和昨晚取出来的钱都塞在一个运动包里,还往里面塞了一份出版社寄给我的漫画。直子说过如果我的画出版了一定要带给她一份让她看看,她一直喜欢我的画。出门前的时候我看到月光已经从地板上消失,晨曦悄悄地透过窗户撒了进来。我拉开抽屉看了一眼里面的鲁格手枪,本来想身上带了不少现金,想带着这把枪在身上,以防万一,但是想到了H城我会快去快回,看看直子,把钱留给她就回来,可能不需要带着手枪。于是我合上抽屉,提着沉甸甸的运动包下了楼。
城市的上空笼罩着一股蓝色的雾气,树上早起的鸟儿在雀跃着叽叽喳喳的叫着。第三次把车开上向着海边小镇的方向的高速公路的时候,我的心情和前两次截然不同。第一次是跟直子一起回小镇参加她母亲的葬礼,一路上虽然直子心情不佳,但是我却是非常高兴有机会能跟直子在一起。第二次是我独自一人偷偷去小镇看直子,想看看直子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在路上的时候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这一次是知道直子自杀住院,心里非常的难受和沉重。与上两次不同还有一个原因,上两次去小镇的时候,那时小萍还没有跟我好,我可以跟直子一直在一起。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虽然跟小萍还没有举行婚礼,但是小萍已经怀了我的孩子,无论直子怎么需要我,我都无法再跟直子在一起了。我只能尽力去帮助直子,但是不能伤害小萍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我知道直子对海洛因沉迷到这种地步,除非跟她在一起,守着她,督促她,带她去戒毒所让那里的人帮着她戒毒,否则我已经没有办法去救她了,没有办法让她戒掉毒瘾。我能做到的只能是给她一点钱,让她能够多买一些海洛因,不至于在没有海洛因的情况下再痛苦得想自杀。即使这些钱,也只能够她一段时间买海洛因,今后她怎么办,从哪里能搞到钱来维持越来越大的海洛因剂量,我都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如果我跟直子在一起,我会带她去戒毒所,即使她戒除不了毒瘾,如果我能毕业后留在银行里工作的话,那份儿高强度高收入的工作也能供给她打海洛因的费用。但是现在已经做不到了,因为我不可能跟小萍分手,不可能让小萍自己带着孩子过。
想着直子一人住在医院里,目前也不知道她的情况怎样,我把车开得飞快,一辆一辆地超车,路上的人肯定以为我疯了,这样超车迟早会被警察抓住罚款。但是我一路上运气还不错,没有遇到警察车。我每小时开140公里,几乎没有停地开了上千里路,中间除了加了一次油,再也没有停下来,甚至都没有下来买个麦当劳充饥。在路上开的时候我想起了一句古诗: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离H城越近,我越有些害怕和担心,既想尽快见到直子,但是又怕看见她的病重的样子。因为我知道看见她病重的样子,我会心酸和难受。
傍晚时分我开车到达了H城。又是夕阳下山的时候,蔚蓝的海水不安地拍打着岸边,一只水上飞机在超低空飞行,像是展翅翱翔的海鸥。泛着白光和橙光的波浪由远而近地滚滚而来,又卷着浪花哗哗地退去。H城的港口堆积着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各类集装箱,吊车在从巨大的运输船上往下卸载着货物,一辆蓝色的吉普车停在礁石边,一个带着蓝色贝雷帽的男人在举着望远镜在看海。我在男人的车边停下,摇下车窗问男人知不知道怎么去直子所在的医院。男人耐心地把路指给我,告诉我说前面的几幢灰色的建筑就是。
直子入住的医院坐落在挨着海边的一处风景优美而僻静的地方,周围树木茂密,没有什么居民房屋。我把车停在医院前面的停车场,锁上车,提着运动包走进医院的大门。大门的左手是一个问讯处,在那里我查询到了直子的病房号是507。
你找直子啊,她现在病情还很严重,一个护士说。我带你去吧,正好要去给她量一下体温。
那太好了,谢谢你,我说。
护士走出了问讯处的柜台,带着我走到楼梯口,等着电梯。电梯上的红灯闪烁,不一会儿电梯门就打开了。我跟着护士坐电梯上了五层。五层楼像是医院的住院区一样,楼道漆成蓝白色,宽阔的走廊两边是一间一间的单独的小屋子,屋子里有一些人声传出,一个光头的小伙子从一间房子出来,跟护士打了个招呼,下楼去了。护士带我走到一间安静的病房前,推开门,让我先进去。
我走进门,看见一个头上缠满了白纱布的人,正躺在房子中间的白色的病床上睁着眼看着一个落地的大窗户。
窗外有一道彩虹,从遥远的天际的云端伸下来,横跨过整个天空。夕阳下,彩虹顶部的颜色是深蓝色的,随后是紫色和橙色,再下面是红色,黄色和淡黄色。颜色分界线的部分,两种颜色逐渐交接在一起,形成了非紫非蓝,非红非黄,非明非暗的颜色。从落地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外面的海,天水相接之处,淡红色的雾笼罩着海面,几艘潜艇一样的黑色的船只停泊在近处的海湾的码头。夕阳的血红的光线穿过灰色的云层,从云层的缝隙里倾泻下来,把海面撒上了点点血迹。几艘渔船沐浴着血红色在海湾里航行,驶过岸边的堆积着白色泡沫的礁石。
病人似乎是听见了门的响动,缓缓地扭过头看着我们,纱布下是一副苍白而憔悴的面孔,和那双熟悉的眼睛。
但是那双眼睛不再清澈透明,而是带着呆板和阴翳。
看着蜷缩在病床上躺着的直子,我的心里不禁感到一阵酸楚,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如果不是那双熟悉的眼睛,我都不会认出直子来。纱布包裹着她的大半个头,她的身体蜷缩在一条雪白的被单下,显得又瘦又小。直子的眼睛失神地看了我一眼,随后转过身去,目光又转向了窗外的彩虹。夕阳和彩虹把她的眼瞳染成红色,像是眼瞳里在流着血一样。
我走到直子的床前,把运动包放在墙角,坐到她面前的一把椅子上,伸手握住她放在床边的一只手,她的手瘦弱,苍白而无力。我看了直子一会儿,低声问直子说:是我,你还记得我吗?
直子摇摇头,把苍白的手从我的手里抽出来,眼睛依旧看着彩虹,眼神空洞而漠然。
她怎么变成这样了呢?我忍住泪水扭头问护士说。她怎么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呢?
直子切腕后被人发现的晚了,护士叹气说。造成失血过多,休克,对脑部造成了损伤,几乎变成了植物人。如果完全变成植物人倒好了,那样直子就什么思维都不会有了,也就不会痛苦了。但是直子还有一些思维和感觉,每天她都因为没有海洛因而痛苦得折腾,我们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让直子自己在一个屋子里,给她多吃一些镇定剂,保持安静,减少痛苦。直子现在很平静,那是因为刚给她吃了药不久,等药劲儿过去的时候,她就会烦躁起来,有时会自己伤害自己。你看到直子头上缠的纱布了吧,那是在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用手把自己头上抓的都是血。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把她的手脚固定在床位上,让直子无法伤害自己。
她为什么不说话呢?我问护士说。是她不会说话了吗?
她的病情在恶化,在逐渐丧失说话的功能,护士说。可怜的女人,还不如一下死了呢,现在还得忍受最后的痛苦。
难道治不好了吗?难道没有希望了吗?
几乎不太可能了,护士说。直子的病情每况愈下,脑部神经可能在逐渐死亡。其实她这样有一些意识还不如完全变成植物人,或者死去了好,那样直子就不会痛苦了,也是一种解脱。但从医院来说,我们只能尽力延长直子的生命,即使是痛苦的生命。虽然我们知道她几乎已经无法治愈了,但是世上的事情,总有例外,即使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我们也会尽力维持直子的生命,希望奇迹会出现在她身上。
我可以今晚在这里守着直子吗?我明天一早就得离开这里。
当然可以,护士说。旁边有一个病床,你可以睡在那张病床上。如果直子烦躁和反应剧烈,你按床上的这个铃,一楼值班室的人就会上来给她吃镇定剂,让她睡觉。
谢谢您,我说。那我在这里守着她一晚。
不客气。
护士给直子量了一下体温后,跟我握了一下手告别,离开了房间。我把门关上,房间里只剩下了直子和我。在我和护士的谈话期间,直子一动不动的眼睛看着窗外,似乎什么都没感觉到。我把椅子拉近直子的床边,在椅子上坐下来,看着直子。直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是只是看着房顶,面无表情。我把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室内的空调在嗡嗡地响着,冷气从空调口不断地冒出来,我摸了摸直子的手,觉得她的手臂有些凉。我站起身,把空调关了,从运动包里把漫画杂志拿出来,翻到登着我的漫画的那一页,翻开来给直子看,对直子说:
你不是说我的画要是出版了给你看看吗,现在我给你带来了。你看这些画里,好多画得都是你。
直子的眼睛停留在画面上,目光似乎穿透纸面,看着遥远的地方。我看着直子,虽然她的头上缠满了白布,虽然她比过去更加苍白和消瘦,眼窝深陷,但是面孔依然漂亮如昨。我放下杂志,摇晃着直子的手臂,希冀她能够有些反应,但是她依然像是一个木头人一样,像是一个冰雕的人动也不动。我不知道是镇静剂的作用还是她大脑已经麻木,我难以想象,一个过去那么活泼,那么爱说爱笑,那么热情,跟我在灯塔上那么投入地做爱的人,能够变成这样,认不出我,听不见我在说什么,虚弱得就像是树上被风吹落的一片脆弱而枯萎的落叶。直子的样子让我心疼。
终于见到你了。我看着直子的眼睛说。听说你住院了,就来看你来了。现在我就坐在你的身边,握着你的手。你还记得W城吗?那是个小小的城市,比H城要小很多。夏天很凉爽,冬天有很多雪。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运河,运河结了冰后,就做滑冰场。我遇见你,就在W城里,那个Byward Market上的那个酒吧门口。我想你现在可能都记不得了。可是我还记得每一个细节。想起我跟你的相遇,其实是再偶然不过了。那天在舞厅门口排队的时候一眼看见了你,就像是一见钟情一样喜欢上了你。你穿的裙子,进门的样子,我总能清晰地记起来,就像记忆永远不会模糊一样。那天你站在我前面不远的队伍里,一边排队一边跟门口的保安聊天,你穿了一个很短的黑色短裙,腿显得特别特别长,像时装模特儿的腿一样。因为你背对着我的缘故,我看不清你的面孔,直到你的头扭向了玻璃窗,从窗子的反光里我看见了你红红的嘴唇,还有你的眼神。你的眼神让我感到一种奇怪的紧张。我想看清你的面孔,就盯着镜子仔细看,你一定是在镜子看到了我在看你,对我笑了一笑。也许你只是无意识的本能的笑了一下,也许你是觉得我看你的样子很傻,我一直没有搞清楚。队伍往前移动后,我看见你脚上穿的白色高跟凉鞋,脚指头上面涂着红色的指甲油。我记得你没有穿丝袜,但是腿依然显得很光滑。你上面穿着一件白色的吊带短衫,我看见你裸露的背部,皮肤苍白,曲线优美,一头长发垂在肩膀上,显得非常性感和迷人。
你是不是觉得挺不可思议的,觉得世上没有一见钟情这样的神话。可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看见你,就觉得喜欢你,想要你跟我在一起。跟你在一起我总觉得不是自己,总觉得很兴奋,人也不知不觉的快乐起来,就好象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烦恼都一下消失了似的,就好象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一样,我的眼里只看到了你。我还记得我们的第一个吻,就是在送你回家的时候,在你的住处的楼门口,你伸出手臂搂着了我的脖子,我看见你的嘴唇微微撅起,我就吻了你。那是一个多么热烈的吻,火热的嘴唇,滚烫的肌肤,晕眩的感觉像是电击一样的强烈。
原来爱上一个人可以这么简单,我继续说。也许是因为我那时太孤寂了,总在渴望着爱情;也许是缘分,也许是在那一刻太阳爆发了黑子,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就觉得开始爱上了你,像是积聚了许久的孤独,在那一刻转化成了炽热的爱。从那以后每天都在想着你,惦记你,渴望着见到你。你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快乐,让我尝到了爱情的甜蜜和思念的悲伤,让我的心里不再空虚,让我每天都带着期望和希望的活着,生活从来没有那么快乐过。后来我跟你去了海边的小镇,在那里我们一起住了几天几夜,每一天我都很开心和快乐,因为有你在一起。我在你身上寄托了全部的爱和全部的感情,真心的觉得你就是我的全部的世界,是我的阳光,是我的空气。如果给我一百万美元,一千万美元,一亿美元,我都不会愿意去换我们在一起的时光。从小镇回来后,我每天无论做什么都会想起你,总在盼着你父亲的身体会好转,你会从小镇回来,跟我重新在一起。那时我在W城上课,你在小镇上陪伴你的父亲,其实我多傻啊,比起爱来说,别的有那么重要吗?我应该到小镇上去找你,跟你在一起,陪着你。
后来的事情我不想再说了,我收不到你的email,就自己去小镇上去看你,在你家门前等你的时候看见你跟一个男的回来,在屋子里打海洛因。你不知道我看到你跟别的男的在一起时有多难受。但是我不怪你,我知道我只能怪我自己。你不是说我漫画出版了要告诉你一声吗,现在出版了,我还给你带来了一本。如果你能够听到,能够看到,你也许会为我高兴吧。我后悔没能早些联系到你,要是我早些联系到你,你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不会像今天这个样子了。我来了,你却像是做梦一样醒不过来了。
讲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因为我看到直子的眼珠动了一下,像是什么久远的记忆被唤醒了一样。她侧过头,长久地看着我,像是听进去了我讲的一部分故事,脑子里正在搜索着过去记忆的碎片。她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动了起来,摸索着握住了我的一根手指头。她的原本呆板和阴翳的眼睛渐渐的有些清晰了起来,黑黑的眼珠看着我,另外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衣角,像是怕我离开似的。
你还记得吗?我抚摸着直子憔悴的脸庞说。还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吗?还记的我们在雨中跑过吗?还记得我们在海边的沙滩上看着海面,在公园的滑梯下避雨,在灯塔上做爱吗?那些不过是两年以前的事情啊。
直子的眼睛重新浑浊了起来,漠然地看着我,像是什么都没听懂一样,然后疲累地闭上了眼睛。
时钟走到了午夜,澄明的月亮升在半空,透明的月光穿过落地窗把屋里映照得一片银色。深蓝的夜幕下,远处的海面上泛着波光粼粼的银光,停泊在码头上的黑魆魆的潜艇的顶上反射着月亮的幽蓝的光。海面上静悄悄的,没有波浪也没有渔船。我没有开屋里的灯,就在月光下握着直子的手,坐在床边看着她。直子的身躯蜷缩在白色的被单下,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更加苍白。困意一阵阵袭来,但是我不想睡,我只想看着直子,陪着她,一秒都不想把眼睛离开她。屋外的走廊里有人走过,一些喧哗声后又恢复了平静。我握着直子的手,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在牵着她的手一起坠入宇宙的黑洞里一样。
我的手机响了,我掏出手机查看,蓝屏上闪烁的是小萍的号码。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小萍讲,我无法跟小萍撒谎,但是如果我跟小萍说我在这里陪着直子,小萍一定会很生气,也许会在电话里跟我吵起来,我不想在电话里跟小萍吵。电话在执拗地响着,铃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异常响亮。我想我没有办法跟小萍解释,于是我把手机关掉。电话铃声显然吵醒了直子,她的手动了一下,脸侧向我,眼睛睁开,嘴张着,像是在说一句话。直子说话的声音非常微弱,我只看见她的失去了血色的嘴唇在动,但是听不见她说的是什么。
我把耳朵凑近她的嘴,仔细地辨识着她说的是什么。
给我打一针,她说。
什么?
给我打一针,海洛因,直子的声音依旧很微弱。求求你。求求你给我打一针吧。
知道了,你等着,我凑近她的耳朵说。我这就给你买海洛因去,买到了马上就回来给你打。
直子似乎这次听懂了我的话,她的浑浊的眼睛里流了一颗眼泪出来,泪珠顺着脸颊流到了枕头上。我吻了直子的额头一下,把她的手轻轻地放在身体一侧,看了她一眼,站起来走出了病房。我没有来过H城,不知道哪里能够找到海洛因,但是我想我会找到的,一定的。只要是直子想要的,我一定会给她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