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直子父亲在我的车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要我滚出这个小镇去,如果下一次见到我,我的头就会像是这粉碎的车前窗一样。纸条上的字是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伪装后的字体,我们都相信这是那个死去的男人的弟弟干的事情。直子父亲说,那个人是一个从小鲁莽的人,曾经因为打架和吸毒被学校停学过,为此还蹲了一班。他被我用叉子扎了肚子,一定会为他自己和哥哥报仇的。我们一开始想去报警,最后打消了这个主意,因为小镇太小,没有专职警察。即使有专职警察,只凭这一张纸条也无法让警察把那个人抓起来,何况小镇上的人现在一面倒的都认为我是个很不受欢迎的人。
直子父亲和她都认为,砸碎我前车窗的石头是一个真实的警告。如果我继续在小镇上待下去的话,谁也无法预料会出现什么情况。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想也只好离开小镇了,不然的话,不但我自己惹上麻烦,直子他们一家也许会跟着我惹上麻烦。今天是石头砸车窗,明儿没准儿就是石头砸到屋子里来了。
离开小镇之前的那天晚上,直子和我都尽量互相克制着心里的难受,好像这只不过是短暂的几天分别,算不了什么。直子那时可能已经知道了她父亲已经病入膏肓,无法离开她的照顾了。这些年来,她父亲一直拒绝做年度身体检查,因为他不敢正视自己身上的越来越严重的疾病。在直子母亲去世之后,直子父亲终于同意去看家庭医生进行体检了,他一定把自己心中的存疑告诉了直子。直子也一定会判断出来,看过家庭医生之后,父亲只能去住院,而她也只能去医院陪伴病重的父亲了。那天夜里我们都尽量避免提及任何可能引起伤感和不愉快的事情。我们没有再提触礁的船只,死去的人和关掉的探照灯。我们也没有提及死人的弟弟。我们小心翼翼的避免触及那些话题,而只是谈论着也许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重新相逢。
我没有跟直子提海洛因的事儿,虽然我看见她的胳膊肘窝里的青色淤血点,感到很心疼。我抚摸着她的肘窝,什么也没说。直子也没有解释,她只是把胳膊挪开我的手掌。那天当直子在灯塔顶上告诉我说,她想让我抱着她一起去死的时候,我以为直子是在开玩笑。我用吻堵住直子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怕她说出不吉利的话来。后来我才知道,那时直子已经对海洛因成瘾,无法自拔,正在一步一步走向深渊,心里充满未知的恐惧。我知道海洛因的诱惑,对海洛因心怀恐惧,觉得那是可以诱使人坠入堕落的深渊的魔咒,是可以致人于死地的甜蜜的毒药。当直子把肘窝藏在身后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预感,我离开小镇后,她会继续打下去。但是我不想提这个话题了,我只希望她能够自己慢慢戒掉。
在最后的一晚上,直子没有像过去一样在凌晨悄悄离开回自己的房间,她一直跟我躺在一起。从我跟直子认识以来,我们只有几个晚上这样整夜的睡在一起。一开始她喜欢枕着我的胳膊睡,后来大概觉得太硌得慌,她宁愿枕着枕头睡。直子的父亲和弟弟都早早的入睡了,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得就像是从飞机上见到的北极的冰山。墙上的电子钟的秒针在一秒一秒的走过,我数着秒数,不为别的,只为了让时光流动得慢一些。直子的轻微的呼吸和心跳声像是神秘的乐符在空气中流动着。我读着黑暗里的乐符,乐符像是蔓生的绿色的枝蔓一样在屋里生长着,充满了小小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我看着熟睡中的直子,悄悄地吻了她的嘴唇一下。直子闭着眼,似梦非醒地动了一下胳膊,嘴唇张开,似乎在渴望着更多的吻。我把嘴唇贴上她的嘴唇,又吻了她一下之后,把她的手拉到了胸前,放在心口的位置上。她的柔软而纤细的手张开,紧贴着我的胸膛。我没有说话,把一只手放在她的手上,心在她的温暖的手掌里有节奏地跳动着,像是永不熄灭的火苗。我想每天都拥抱直子,吻她,亲她,跟她做爱,让直子躺在我的臂弯里安稳地睡觉,想在黎明中睁开眼看见直子躺在我身边。想想跟直子虽然相识得不久,但是好像我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了直子似的。那些热吻,那些缠绵,那些体液,那些汗水,那些战栗,那些颤抖,那些呻吟,那些抚慰,都让我无法忘记。跟直子认识的这几个星期好像跨越了十年一样。月光犹如竖琴,弹着无言的乐曲。空气像是平静的湖水,把直子和我浸没在一片静谧之中。墙上的一面镜子沉默地照着黑魆魆的墙壁,电子钟闪着蓝色的荧光。一只小飞虫无声地撞到了窗户上,在玻璃上坠落下来,又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看见直子的眼睛红肿,像是半夜里偷偷哭泣了好久一样。我把她叫醒,说该起床了,一会儿就该走了。她突然趴在我的肩膀上哭了起来,然后不断地吻我,泪水不断的往外流,好像再也不会见到我了一样。我知道她不想让我离开,我也不想离开她,于是我们不停地亲吻,直到听见走廊里传来直子父亲的缓慢的脚步声。我想我们都知道此次离开,以后还不知怎样,即使亲吻和拥抱也无法抚慰那种跟自己相恋的人分开的失落。我们起床,下楼去厨房准备早点。虽然还没有离开,我的心情已经很低落,早餐几乎什么也没吃下去。
你要多吃一点才好,直子睁着依然红肿的眼睛看着我说。路上还要开很长的路呢。
我用叉子扎了一块鸡蛋,放入口中,觉得咽不下,但是我还是强咽下了。要说的一切都已经说过了,此时倒觉得无话可说,我们默默地吃着盘子里的鸡蛋和有些糊了的咸肉,偶尔微笑一下。我觉得不像我在吃着咸肉,倒好像咸肉在啃啮着我的心口一样。
我在直子家前面的driveway上发动了车。直子走到我的车窗前来。我摇下车窗,跟她吻别。
我爱你,直子狠狠的吻了我一下说。慢点儿开车,路上多注意安全,一路平安。
摇上车窗,我挥手告别了直子,自己开上了回W城的路。在车开过拐角的时候,我从侧视镜里看见直子站在屋子前面,在依旧向我挥着手。清晨的凉风吹起了她的衣裙,她的身子在树的衬托下显得很单薄。门前的老枫树依旧孤单地站在窗前,在清晨的冷风里挥动着树叶。海面一片雾蒙蒙,灰色的海鸥在低空飞翔,浪潮拍打着海岸的礁石,漫过沙滩上的足迹。
我开着车,恍恍惚惚的觉得仿佛直子依旧在我的身边似的,好像她就坐在副驾驶座上,在涂着口红,但是伸出手去已经触摸不到了她。当直子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觉出有多想直子,多思念她。想起李清照的词“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我觉得写的太贴切了,在开车回来的一路上,我都被这种离愁笼罩,眼前一团乱麻似的迷雾,看不透,扯不开,好像丢掉了魂儿似的。车开出小镇之后,跑上了海边的蜿蜒的公路。晨雾逐渐散去,太阳缓缓升起,天空逐渐变得清澈,海水碧得像是湛蓝的地中海,白色的游艇在水面上飞驰而过,在水面上留下了一道道涟漪。我想着直子,想着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想着直子的亲吻和拥抱,想着跟直子做爱的情景,想着直子的嘴唇和身子。我想起我们牵手在沙滩上走过,在小镇上的一个面向大海的小冰激凌店里坐下来吃冰激凌和喝冰镇可乐。那个店里很安静,里面没有什么人,除了我们只有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年夫妇坐在不远处的桌子边。店外阳光很好,金黄色的阳光洒满了店前的沙滩,把沙滩照成了金色的池塘。偶尔有人在沙滩上走过,在白沙上留下歪斜的脚印和移动的影子。店内很阴凉,空调在轻微地响着,吹来一阵阵清凉的微风。老夫妇言语不多,他们安静地喝着面前的饮料,有时互相看着,轻声说几句话,瞥我们一眼。我看着他们,看见老头用叉子把一小块黑森林巧克力慕斯一样的蛋糕给老太太的碟子里放了一块,觉得很羡慕他们相亲相爱白头偕老的样子。老太太看着我们吃冰激凌的时候手还勾在一起,对着我笑了一笑,脸上带着慈祥的微笑看着我们,像是在给我们祝福。我想老太太一定是想起了年轻时也曾这么相爱过。看着他们我就想起了叶芝的诗《当你老了》:“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和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垂下头来,在红火闪耀的炉子旁/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在头顶上的山上它缓缓地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初中的时候我读到了这首诗,那时我不懂什么是爱,也不懂为什么这首诗好多人喜欢。但是现在我懂了,跟直子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想跟她一起变老。
想着想着这些我就觉得很失落和悲伤。快乐越多,失落感就越强。跟直子在小镇上的日子一晃就过去了,就像是一个梦。直子给我的快乐太多了,这些天来我已经习惯了直子在我身边,总是跟我在一起。在猛一离开直子的时候,觉得很不习惯,好像从光明里一下走入了黑暗一样。我想着直子,觉得心里很堵得慌,就把车停在海边的一处观景台的停车场,点上一根烟,坐在观景台上眺望天水交接的地方,心绪如潮,无法平静。我想起电影里的一些镜头,在最后时刻男主角经常奇迹般地化险为夷,又一次出现在女主角面前,或者女主角在男主角即将登上飞机的时候出现在飞机场,找到了男主角。但是生活不是电影,我把烟蒂弹到水里,烟头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度,笔直地掉到水里,连水花也没有溅出一个。我在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坐在驾驶座上,把车发动起来,踩上油门,车继续沿着海边公路向着W城方向驶去。
回到W城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我走进房子里,看见房东老太太正戴着一副老花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个人看书。见到我拉着小行李箱进来,房东老太太放下书,摘下老花镜,问我去哪里了。我说跟未婚妻去她家乡住了几天。老太太惊异地说,没听说你有女朋友啊,怎么一下都过度到未婚妻了。我说刚认识没多久。老太太笑了,然后告诉我说,我不在的时候,有个来自中国的叫小萍的女孩给我打过电话,让我回电话。
小萍?噢,对了,小萍。
我突然想起在我去小镇之前小萍给我打的那个电话,我都把这茬事儿给忘了。小萍八月底就要来W城读书了,让我帮着找房子和去机场接人,现在已经八月中旬了。我问房东能否让小萍暂时在二楼空着的那间房子里住几天,等小萍找到房子就搬出去。房东问我了解不了解小萍,我说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很了解。房东想了一下说可以,说既然是我从小就熟悉的朋友,小萍即使多住一些时间也行,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我谢了房东,提着小行李箱上楼回房间去了。
放下行李箱,洗了个热水澡,我觉得有些饿了。下楼到厨房看了看冰箱里面,什么吃的也找到,只看见有一瓶啤酒。我拿着啤酒,走到门口,坐在台阶上去吸烟,想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一下。外面很黑,地上湿湿的,空气里飘着很细的雨丝。我喝一口啤酒,吸一口烟。没有什么能比烟和啤酒更搭配的了,就像brulee和苦咖啡,只有你把味道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混在一起,在舌尖上含着,像是品酒一样的让混合的味道通过舌苔上的味蕾,你才能感到那种苦和甜造成的强烈对比,和由此引起的味觉上的强烈的刺激,品尝到那种出奇的苦和甜。哲学博士曾经告诉我说,Brulee是法国厨师François Massialot在1691年发明的,他写了一本书,叫《烹饪——从王室到贵族》,里面把这种甜点叫做Crème brûlée,也就是“烧焦的奶油”。我喜欢brulee最上面的那一层硬硬的像是冬天结冰的湖面一样的晶莹的焦糖,听说那是用喷火枪烤焦的。我喜欢呷一口没加糖的苦咖啡,用小勺把冰块一样的焦糖敲破,把破碎的焦糖和松软的蛋黄一小口一小口的放进嘴里,让它们在嘴里慢慢熔化。带着苦味的甜从舌头上延伸着,一丝丝融进了我的咽喉,顺着食管,进入血液,从那里流进四肢,流到我的手指上。从烟被点着的那一刻起,空气中就开始弥漫着略带苦辣的味道,略有些呛的味道刺激着人的感官,在如水的夜色里,打破周围的宁静,给寂寞增添了一丝生命的气息。这气息有时是快乐之后的满足,有时是伤心的叹息,有时是莫名的惆怅,有时是没头没脑的恐惧,有时是撕心裂肺的绝望,有时是扯不断理还乱的思念,有时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我看着指间落下的烟灰,想起了直子,想起了和直子的亲吻,想起了直子跟我在一起的那些焦糖一样甜蜜的时刻。烟蒂上的火烫了我的手指一下,我松开手指,看着一截灰色的烟灰坠入脚下的水洼中,不禁陷入一种无名的悲哀之中。
一只黑蝴蝶不知什么时候飞到了台阶的栏杆上,在黑夜里趴着,翅膀一动不动,好像疲累了一样在歇息。这是一支很大的黑蝴蝶,扇形的翅膀上有着浅黄色和橙色的斑斓的条纹,显得很美丽。它盯着黑夜和雨水,偶尔贴得很近的翅膀会张开一下,像是要展翅高飞,随后像是惧怕雨水似的,翅膀又缓慢地恢复到原位。它停息的地方离我很近,似乎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它。我悄悄把一个手指头伸过去,想摸一下它的美丽的翅膀。它像是有了警觉一样,把翅膀竖立了起来,像是要准备飞走。我凝固在台阶上,手停在半空,怕自己的任何动作惊飞了蝴蝶,甚至都不敢吸烟。夹在右手指间的烟卷一节一节的变成了松软无力的烟灰,无声的坠落在我的脚下。不要飞走,我对黑蝴蝶说,我只是想摸一下你的翅膀,想知道你OK。但是那只黑蝴蝶还是飞走了,冒着夜雨在黑暗里消失了。看到它飞走时我觉得很惆怅,就像是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东西一样,让我心里空虚而又失落。
抽完烟后我回到房间打开电脑,想给直子发个email,告诉直子我安全回到W城了。我疲累地坐在屋里的长方形的小桌前,打开计算机,进入自己的email账户,看到蓝色的屏幕上显示有很多新邮件。在最上面的几封邮件里,有一封是直子的。
直子的email里面第一句话就说,亲爱的,我爱你,后悔让你离开了,想你了,我想要你,我不知道离开你后会这么难受,一天都很失落。
看着直子的email我觉得眼睛有些湿润,因为这也正是我想对她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