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从星星的弹孔里
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 引自北岛《宣告》
黑夜里,在桥西边的突击队员和军官们的注视下,庞大的坦克又一次加速冲了上来,用比上次更狠的劲头儿凶猛的向着公共汽车撞去。坦克的马达轰鸣着,钢铁履带飞快的嘎啦啦转动着,炮口黑洞洞的指着站在车顶上的大个子篮球队员和我。我想那个坦克手可能急眼了,他不能接受坦克撞不开公共汽车这个事实,他想要证明他的坦克是无敌的。有一瞬间我有些担心他会发射一颗炮弹出来,把我和大个子篮球队员给轰个粉身碎骨。
大个子篮球队员和我站在车顶上又一次喊着号子:一,二,三,顶!人们又一次涌向公共汽车,用双手和肩膀顶住了汽车。前面的人用双手使劲的推着汽车,后面的人顶着前面的人的后背。坦克这次的力量实在是凶猛,它不仅把汽车的车头给撞瘪了一大块进去,而且把公共汽车撞得剧烈摇晃起来。但是公共汽车在学生们和市民们的合力推顶下,没有倒下,没有被撞开。虽然车头被撞瘪,车的前车窗的玻璃全都粉碎了,但是它还是屹立在桥中间,横挡着路面。
人民必胜!学生们和市民们又一次欢呼了起来。
我不知道那个坦克手是怎么想的,但是我觉得此时此刻他一定是非常的沮丧和不甘心。桥西面的士兵们和军官们在观看着,那个老军官显得不耐烦了,他在对着一些军官下命令。军官们提着手枪,在军队的长龙里跑动着呼喊着传达命令。桥中间的坦克往回退了十几米,积聚了一下力量,又一次凶狠的向着汽车撞来。公共汽车更剧烈的晃动了一下,把我给从车顶上甩下来。幸亏我倒向了东侧,落到了正在奋力顶车的学生和市民的头上,才没有被摔着。
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的用手,用肩膀,用身体顶住了公共汽车。公共汽车经过坦克的几次撞击,依然横在马路中间,没被撞开。庞大的坦克沮丧的倒退了回去,它好像看到了无论它再怎么撞击,也是徒劳的,因为学生和市民会把汽车顶住。即使公共汽车被撞开了,我们也会把它推回去,重新挡在路中央。
学生和市民们也看到了这一点,我们欢呼着,觉得终于有办法挡住军队了。如果连坦克都不能撞开路障,那么还有什么能够把路障给破坏的呢?我们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一起振臂高喊着:
人民万岁!人民必胜!
五十一
我们还没有停下欢呼,就听见几声刺耳的爆炸声,十几颗催泪瓦斯弹一起齐飞过车墙的路障,落在学生和市民中间。灰绿色的长筒形状的催泪瓦斯弹爆炸开,一团一团的黄色烟雾在夜幕里腾起,辛辣的气味顿时向四面弥漫开来,桥东的学生们和市民们被笼罩在一片黄色的烟雾中。瓦斯呛的人咳嗽,眼睛也火烧火燎的疼,就像在第一道防线发生的那样,人群开始慌乱起来,乱了阵脚,本能的四处躲避着瓦斯的烟雾。我从背包里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毛巾来捂住鼻子和嘴,把另外一条毛巾递给了在我身边的数学系的小男生,说:
快拿这个把鼻子和嘴捂上,别让瓦斯进到肺里。
数学系的小男生一边咳嗽着,一边接过毛巾把嘴和鼻子捂住。刚才一个瓦斯就落在他身边炸开,他的眼睛被瓦斯呛得通红。
趁着桥东的人群在慌乱的躲避瓦斯的时候,坦克又一次冲上了桥头,向着两辆公共汽车的结合部狠狠撞去。车顶上站着的大个子篮球队员在声嘶力竭的喊着,但是人们没有像上几次那样听从他的指挥,他们还在瓦斯弹爆炸所造成的震惊中没有恢复过来,还在躲避着瓦斯的呛人的烟雾。
我听见一声巨响,抬头看去,坦克已经趁着人们的慌乱,向着两辆公共汽车的结合部撞去,把路中间的两辆公共汽车一左一右给撞开了。车顶上的大个子篮球队员掉了下来,摔倒在地上。汽车被撞得歪了起来,其中一辆汽车的车头被完全撞烂,前面的铁皮翘了起来,引擎的冷却液流了一地,车门被撞得瘪了进去,门把手向外支棱着。坦克把两辆车之间撞开了一道几米宽的口子。
我看见坦克又一次后退,准备把这个口子再撕开一些,我喊了一声,封住口子!数学系的小男孩和其他纠察队员一起跟着我向着被坦克撞开的口子冲去,其他的学生和市民们也跟了上来,我们不顾瓦斯的呛人的气味和对眼睛的刺激,在黄色烟雾里齐心协力的一起推动公共汽车,硬是把被撞开的汽车又推回到了原状,把口子给重新堵住。
我看到大个子篮球队员继续顽强的向着车顶爬去,就一把拽住他说:
别上去了,太危险了。
不怕。他笑笑说,又手脚麻利的爬到车顶上去了。
坦克隆隆的开了上来,又一次对着汽车的结合部狠狠撞去,它看样子已经看到汽车的结合部是最脆弱最好突破的,所以在猛撞汽车的结合部。在已经爬上车顶的大个子篮球队员的指挥下,我们从催泪瓦斯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一起涌上去顶住汽车。汽车只猛烈的摇晃了几下,在学生和市民们的合力推顶下,没有被坦克撞开。
我抬眼望去,只见桥西的士兵们面容沮丧,他们观看着我们和坦克的较量,目瞪口呆,几乎难以置信那些催泪瓦斯和坦克竟然无法摧毁我们的防线。
夜幕更加黑了,我听见天空上又传来飞机的轰鸣声,抬头望去,只见一辆军用直升飞机就在士兵们的头顶上打着转,飞机低得几乎要碰上电灯杆上的电灯。我看见一个军官拿着一个步话机,在紧张的对着步话机讲些什么。我想他一定是在跟直升飞机上的指挥官在通话。
坦克的马达声消失了,它没有再往前冲。直升飞机向着军队的长龙的中部飞去,刚才的喧哗的桥头突然静寂下来。我向军队的方向看去,突然看见那些突击队员们手里端起了一支支闪着淡蓝的光的冲锋枪。我看到站在突击队前面的年轻军官面容严肃的一挥手,突击队开始一起向着路障冲过来。他们的冲锋枪里吐出了一串串火舌,一串串蛇信子一样的火光在夜色里显得分外狰狞。子弹带着尖锐的呼啸从我的耳边飞过,火光穿过公共汽车飞过来,子弹打在汽车的铁框和铁皮上,溅起一溜火星。
他们开枪了!
快下来!我大声的冲着还在汽车顶上站着的发楞的大个子篮球队员喊。
已经晚了。大个子篮球队员在车顶上晃了几晃,他的嘴里和胸膛里喷出了血,血像喷泉一样从他的身体里喷出来。他身体后坐,腿弓着,腰弯着,手伸在空中无力的想抓住什么,硕大的身躯就从公共汽车顶上倒栽葱掉了下来。就像是南斯拉夫电影《桥》里面的那个从桥上坠落的爆破手一样,他的胳膊伸开着,屁股向下,脸冲着天空,向地面上掉了下来。
他的嘴里最后喊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声音:
啊~~~~~~~~~~~~~~~~~~~~~~~
五十二
浴室的温水从莲蓬头上喷射下来,喷在我们的身上,顺着我们的身体流下去,流到底下的一个丝网状的小小下水口。贴着白色瓷砖的浴室墙上都是晶莹的透明的小水珠,毛玻璃上水雾腾腾。浴室淋浴的地方不大,大概还不到一平米见方,我们在里面面对着面,几乎身体贴着身体。
法国女人仰起脸,闭着眼,享受着温水冲击着脸上的感觉。她的两只棕色的的乳房鼓鼓的,黑色的乳尖向上挺立着。她的栗色长头发湿漉漉的垂到肩膀上,头发上闪着光泽。温水从上面倾泻下来,像雨水一样淋在我们的头上和身上,击打着我们的身体。我觉得就好象赤身裸体在雨中,被雨水洗刷一样。
我想起了《恋恋笔记本》电影里的那个游着白天鹅的池塘。一条小船在池塘中间穿过,两边是高大茂密的白桦林,水面如镜子一般平静和明亮,上面飘着白色的小花,红色的树叶。灰色和青白色树皮倒影在水面上,上千只白色天鹅缓缓的在水面上游荡。天鹅的嘴是橙色的,羽毛是白的,眼睛是黑的。小船上的木浆在一上一下的滑着,出水的时候在水面上溅起一些白色的小水花。天上打起了雷,水面上起了涟漪,天鹅们散开了。豆大的雨点哗哗的直坠下来,把船上一对男女的衣服全都淋湿。他们傻笑着,疯笑着,头发一绺一绺的贴在脑门上,张着嘴让雨水尽情的淋着。
你为什不不给我写信?为什么?女的在雨里大声质问那个男的。我等了你七年,现在太晚了!
我给你写了365封信。整整一年里我每天都在给你写信!男的说。
你给我写信了?女的疑惑的问。你?
真的!男的说。我现在还在爱着你!
帮我把沐浴液抹上吧。法国女人的声音把我的思路给打断。她从墙上的一个白色的小朔料托架上拿了一瓶沐浴液,递给我。
我打开沐浴液的瓶口,瓶口向下,白色的乳状液体流到我的手上。我的手在她的肌肤上滑过。沐浴液抹过的地方,她的肌肤变得很光滑。我的手滑过她的棕色的脖子,她的圆圆的肩膀,她的光滑的背,她的丰满的胸脯,她的挺立的乳房。她享受的闭着双眼。她的乳房既柔软又有弹性,形状很好看,翘着像两座小小的山包,乳尖硬硬的挺着,像是山包上的小树。我把沐浴液涂满山包,腻滑的肌肤引起我的心里的一阵冲动,我的身体在勃起。
我往手心里倒了更多的沐浴液,向她的皮肤上抹去。我的手滑过她的平坦的小肚,滑过肚脐,滑过一片草地,向着茂密的深林地带伸去。她把两腿微微叉开,手伸向了我的勃起的地方,握住它,把它引到了她的森林里。淋浴的温水还在从头顶上倾泻着。她搂着我的背,微微踮起脚,用手把它引到了丛林中的那个洞口,洞口光滑而湿润。她伸手搂着我的脖子,用嘴堵住了我的嘴唇。她的赤裸的身子热热的贴到了我的身上。
进去吧,我想要。她滚烫的嘴唇在我的耳边喃喃的说着。
我们热吻着,她的舌头伸到我的嘴里来,甜甜的。我浑身燥热,底下硬硬的挺立起来,急不可耐的顶在了岩缝里。她把一条腿微微分大一些,用手扶着勃起的它,把它对准了洞口。它渴望的在洞口试探性的进出了两次,然后一插到底。她啊了一声,双手紧紧的抱住了我,一只腿抬了起来,勾住我的身子,她的头在我的肩膀上有节奏的颤动着,喉咙快乐的呻吟着,身子迎合着,乳房一颤一颤的动。
温水不断的从头顶上流下来,洗刷着我们的身体,她的眼睛在雨水中迷离的半睁着,脸上和胸脯上泛起粉红色。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越来越绯红,勾在我身上的腿紧绷着,脚趾直立着。
啊,不行了,不行了,不能动了。她紧紧的搂住我,身子一抽一抽的,一股暖流从洞里流出,浸透了附近的草地。
她把腿放了下来,身子虚弱的趴在了我的身上,喘着气。
到床上去吧。她轻轻的说。
五十三
我围着浴巾,靠在床头的一边看着那个法国女人。她赤裸着身子,正站在一个桌子边冲咖啡。
你要往里面加糖吗?她问我。
要,加两份糖吧,我说。我怕咖啡苦。
她把咖啡壶拿下来,把咖啡倒在两个白瓷杯子里,往一个杯子里加了两勺糖,用勺子搅和了一下。她把杯子放到白色的小碟子上,端过来,把加糖的递给我。
谢谢你。我尝了一口冒着香气的热热的咖啡,一股暖流把全身都暖和了起来。
接着讲故事吧。她端着咖啡坐到床上来,坐到我身边说。你刚才还没讲完呢。
五十四
新年的头一天,我们早上一起到陶然亭公园里去看雪。
我们一起进了园子,沿着陶然亭的湖边走,园中的飞檐亭阁上到处都是厚厚的雪。冬天的湖面上结满了的冰,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湖面被雪全部盖住了,远处一片朦胧,像是一片林海雪原,一望无垠的白雪白得刺眼。天上是灰色的浓云,遮住了所有的阳光,云层低得像是要压到头上来。公园里的松树上压满了肥厚的雪,像是要坠下来。空气是干冷干冷的,不远处的一个亭子 ---- 那是仿杨州瘦西湖的吹台 --- 孤独的立在雪上,让湖面显得更加寂静。一阵寒风吹过,吹台顶上的积雪被吹下来,纷纷扬扬的飘过下面的三个圆形门。
那天积雪在我们的脚底下咯吱的响,风在凛冽的刮着,雪在漫天的飞着,几只飞鸟在湖面上展翅滑翔,因为找不到食物而悲鸣着,松枝在摇动,你的脸冻得红扑扑的,但是很兴奋。你的手上戴着一副细长的黑色线手套,显得手指细长细长的。你伸手把路边的一处椅子上的雪用手捧起,黑黑的眼睛凝视着晶莹的雪花。你把雪攥成一个雪球,放在嘴边舔了一下。
好凉啊。你说。
你摘下手套,伸出细长的手去接雪。你扬起头,看着天上,几片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坠落到你的脸上和手上。你凝神的看着手掌上的雪花,屏住呼吸,怕把雪花给吹化了。
你是一个好人,你说。昨天晚上你来敲门的时候,我还真有些害怕呢。你是真的爱我吗?
我点点头,把手插在兜里说,你为什么老问我这个问题呢?
女人就是这样啊。你说。想随时随地的知道你在爱着我啊。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怎么样呢?你会爱上另外一个人,对吧?
可能吧。我看着天上的阴云说。但是不会像爱你这样爱得深了。
如果有一天我们必须得分开,你会常给我写信吗?
好吧。我说。不过,我很少写信,不知道该怎么写。
写什么都行,流水帐也行。你说。你答应我了,以后说话可要算数啊。
一定的。我说。
我们滚雪球吧,你把手上的雪甩掉,重新戴上手套说。好怀恋小的时候做雪人的情景。
可以啊。我看了一眼地上的厚厚的雪说。今天的雪很湿,应该很好滚雪球做雪人的。
我们走到被雪覆盖的草地上,我跪在地上,伸出带着线手套的双手把一堆雪拢到一起,用手把雪挤压在一起,拍打成一个直径半尺的雪球,然后用手推着雪球在落满雪的草地上滚,雪球越滚越大,很快就变成了直径一尺的大雪球,雪球滚过的地方露出了雪地下的草地。你高兴死了,跟我一起推雪球。我们把雪球在雪地上来来回回的推,雪球越来越大越沉,最后成了直径一米左右的一个大雪球,需要你和我两个人使劲推才能推得动。
这个雪球足够大了。我站起身来说。可以做雪人的底部了。我们再滚两个小一些的雪球,一个做身子,一个做脑袋。
太好了。你笑着说。太过瘾了。
你和我又滚了两个小一些的雪球。我抱着新滚好的死沉死沉的雪球,用力把它们摞放在大雪球上。我用手把最上面的小雪球拍打成脑袋的样子,攥了两个拳头大的雪球放在雪人的脸的两边做耳朵,从地上找了两个石子做眼睛,又捡了两根枯枝插到雪球的边上做胳膊。你把脖子上的咖啡色的围脖摘下来给雪人戴上,雪人憨厚的伸开两手站在那里。你开心的孩子一样的笑了,搂住雪人的脖子,亲了雪人的脑袋一下。我举起相机,给你和雪人照了一张像,相片上,你开心的笑着。
雪还在下着,你和我的羽绒服的帽子上都是雪,肩膀上也是雪。我帮你拍打着肩膀上和身上的雪。你跺着脚把靴子上的雪抖落掉,两只手拍着,把手上的雪拍掉。
走吧,你伸手挽住我的胳膊说。把这个雪人留在这里给别人看好了。
你的围脖,我指着雪人脖子上围着的咖啡色的围脖说。
不要了,就留在这里吧。你说。我宿舍里还有一个呢。
我们沿着湖边来到了慈悲庵。庵前的石头台阶落满了雪,还没有人踏过,石阶尽头两扇木头大门敞开着。我扶着你走上台阶,在台阶上留下了一个一个鞋印。进到庵内来,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院子里有几株挂满了雪的古树,地上的青石板上也盖满了雪。你抬头望去,看见庵内西侧的一个敞轩上面,挂着一个金字木匾,上面写着“陶然”两个大字。
我们在庵中的亭子前驻足,迎面看到亭子的两个圆柱上挂着一幅工整的对联:
似闻陶令开三径
来与弥陀共一龛
考考你。你指着那幅对联说。这是谁写的对联啊?
林则徐的。我说。这个你考不住我,我对这个亭子太熟悉了,来过无数遍了,夏天的时候还经常来这里的游泳池游泳呢。这两边的匾额,一个是齐白石的,一个是郭沫若的,那边还有一些石刻,有一块是潭嗣同的《城南思旧铭并叙》,还有一块石刻上有吴佩浮的字“竹本虚心是吾师”。你知道陶然两字的出处吗?
知道,你说。是取自白居易诗,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
行啊。让人刮目相看啊。我说。
小时候我爷爷带我来这个公园的时候,就跟我讲过,所以一直都记得。
你知道这里还有个赛金花的墓碑呢吗?也在这慈悲庵里。
真的吗?你兴奋的说。这个倒是没见过。听说她可是清朝末年的传奇一样的妓女,一代名妓啊?
是啊,我说。墓碑过去就在那边的屋子里,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了,我带你去看吧。
我们踩着雪走到一间屋子里,进得门槛来,看到光线有些暗的屋子里立着一个灰色花岗岩的石碑,上面镌刻有“姑胥赵灵飞之墓念”几个篆体字,下面有一个几百字的碑文,碑文因为是篆体,看着很费劲儿,我只辨识了“赛金花墓表”几个字就懒得再往下念了。
听说赛金花的墓地原来葬在离这边不远的香冢的西边。我说。后来那个墓被平了,只剩下这个墓碑了。
貌似你对她挺了解的,你看着墓碑说。给咱启蒙一下?
她啊?北京人都知道她跟八国联军的德军总司令瓦德西有一腿,然后靠劝说瓦德西保护了北京免受八国联军更大的摧残。我抚摸着凹进去的碑文说。据说她十几岁在苏州做妓女,后来嫁给一个状元洪钧做妾。他们老夫少妻,相差有三十多岁。后来慈禧太后派洪钧做钦差大臣出使欧洲,洪钧的正室不愿意跟他去,就让赛金花陪他去。赛金花就用公使夫人的头衔,陪着洪钧在欧洲出访。她在德国的柏林住过四年,学会了德语,德皇威廉接见过她,还有的说当时德国的皇后常常隔三差五的叫她进宫去聊天,一些青年将校也常常围着她转。
啊?那样洪钧受得了吗?你问。这洪钧够开放的啊。
因为赛金花是妓女出身,而且也是妾,大概洪钧也不太在乎。我说。她跟洪钧去过日内瓦和圣彼得堡,在沙皇宫廷还出了不少风头,还去过英国。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皇大概没见过如此美丽的东方女性,就跟她一起单独合影留过念。洪钧死了之后,正室不容她,把她赶出家门,她就在北京开了一个妓院。八国联军攻占北京的时候,军官和士兵都去逛妓院所在的八大胡同,那时她仗着会德语,跟德军总司令勾上了,两个人住在中南海的大殿里。据说她在枕上规劝了瓦德西不少,让八国联军收敛一些,才没给北京造成更大的破坏。
听说她后来结局挺惨的?你问。
是啊,我说。据说是吃官司,被人敲诈,荡尽家产,后来得哮喘病死了。她死前身居陋室,贫困交加,无儿无女,连房租也交不起,死后还是靠当时的画家李苦禅,唱京剧的马连良这些名人义演给埋葬的。
怪可怜的。你说。一代名妓,最后青春不再,下场这么惨。
好像记得夏衍曾经说过,朝堂上的大人物的心灵还不及一个妓女。我说。当时八国联军攻破北京,满朝文武都逃走了,只有一个妓女出来帮助北京的人。
坐一会儿吧,你拽着我的胳膊说。走的有些累了。现在雪也更大了,在庵里避避雪。
我们走到一个亭子里,坐在里面的木头围栏上,看外面纷纷扬扬的雪飘落在冰封的湖面上。风吹进来,掠过你的长发,庵里静悄悄的,除了风声,什么声音也没有。院里的古树上,一团雪掉了下来,悄无声息的散落在雪地上。湖面对面的岸上,远远的看见有几个人冒着雪走过。你的眼睛闪亮着,脸冻得红扑扑的。我把你的挽着我的胳膊的手拉过来,捂在我的双手里,给你暖手,能感觉你的脉搏的轻微的跳动。你的乌黑的头发垂下来,头发上别着一个紫色的发卡。你凝视着我,眼睛深深的,像是深邃的天空。
给我讲讲你们学校里的事儿吧。我说。
学校里。。。没什么好讲的。你说。以前来了一个美国外教,他长得个子高大,有1米九,可帅了,就像费翔似的,还有一双湖水一样蓝的眼睛,嗓音是标准的美音,很有磁力。我们班的女生都为他倾倒了。
你有没有想办法去追他呢?我好奇的问。
想了,可是,喜欢他的女生太多了。最后让我们班的一个女生给追走了。
她怎么给追走的啊?
她给我们介绍过经验。你说。她请他吃饭,你想一般都是男的请女的吃饭,可是她不在乎,就请他吃饭。她每天想办法在校园里偶遇他一下,他经常去图书馆看英文杂志和报纸,她就在那里等他。为了能跟他聊到一起,她把学校阅览室里的过去的几年的《people》杂志都看了,所以对美国的明星们的事儿都门儿清,特能跟他八卦在一起。每次见到他,她都给他讲一个幽默的小故事,让他开心啊。她还带他去街头吃馄饨,羊肉串,让他体验北京的夜生活。他可喜欢了。
后来呢?
他交完一学期课,回美国了。你说。
他们还有联系吗?
不多了。她给他打不起电话,太贵了。
他还爱她吗?我问。
我不知道。。。搞不懂老外。你说。不过他们在一起的那一段肯定很开心的。
你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休息了一会儿。我觉得这样的跟你在一起,心里很幸福。过了一会儿,我看外面的雪小了,就说走走吧,老坐着该冻着了。我们走出亭子,我扶着你的手,下了一层层石阶,慢慢的沿着湖边走。平坦宽阔的湖面被冻得像是一面毛玻璃,上面堆积着白白的晃眼的雪。空气中一片静寂。三五只灰色的飞鸟展着翅膀在雪面上盘旋,吱吱的叫着,像是在寻找鸟食。鸟儿们在湖面上自由的飞翔着,翅膀平伸,像是滑翔机一样。一只鸟从我们的头顶轻盈的掠过,落在离我们不远的冰面上。它有一双银灰色的翅膀和黑色的眼睛,头上也是一片银灰色,尾巴尖上有些黑色,只有肚子和脖子是雪白雪白的。它的头骄傲的昂着,眼睛机警的看着我们,两只灰黑的小脚在雪地上急促的走着,不时的把头低下,在雪里用嘴啄着什么,然后甩一下嘴。
那边有一个高君宇和石评梅的墓,要不要过去看看?我说。
他们是谁啊?你问我。
一个是早期的慷慨激昂热血沸腾的共产党人,北大英语系的才子;另一个是酷爱梅花的当时的京城三大才女之一。我说。他们有一段没有结果的爱恋。咱们去哪边看看吧,每次来这里我都去看看的。
五十五
一群白鸟从我们的头顶上飞过,掠过树梢,悄无声息的消失在树林后面了。我们沿着铺满雪的小路,爬上了一处斜坡,来到中央岛上一处丛林掩映的地方。一堵一人高的灰色的矮墙下,立着两个尖尖的白色的石碑,左边的一个墓碑上刻着“故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校女教师石评梅先生之墓”,碑腰上篆刻着“春风青冢”四个字;右边的墓碑上正面刻着“吾兄高君宇之墓”。
这就是他们的墓碑了。我说。这边来,你看看墓碑上的碑文就知道他们的故事为什么感人了。
我们绕到高君宇的墓碑侧面,看见左侧写着:“胞弟全德哭题。”右侧的碑文被雪给掩住了一部分,我伸出手去把覆盖在上面的雪摸开,一行刻得工工整整的有些扁平的大字的诗显露出来:
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
黑色的大字的诗下面是一行凌乱的小黑字,字体像是一个女人在心情烦乱悲痛时写的手写体,歪歪扭扭的:
这是君宇生前自题像片的几句话,死后我替他刻在碑上。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如彗星的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的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评梅。
我们在墓碑前沉默了一会儿。我用手扶着冰凉的石碑,叹息了一声说:听说他们死的时候,一个29岁,一个26岁。这么年轻,这么有才华的人,就死了。
天妒英才,你说。那个叫评梅的,她是怎样的一个京城才女啊?
她和当时的两个女作家,好像一个叫庐隐什么的,另一个忘掉名字了,并称为京城三大才女。我说。她是一个痴情的女子,一个多愁善感一往情深的人,死前还写了一首纪念高君宇的诗,我给你背一下吧,看看她的才气。
好啊,你说。快背吧。
我抚摸着石碑,给你背起了石评梅的诗:
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
到如今我已替你缀织成绕你玉颈的围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红豆,
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爱心。
我愿意燃烧我的肉身化成灰烬,
我愿放浪我的热情怒涛汹涌,
让我再见见你的英魂。
你怎么知道她的这么多事儿?还记得那么清楚?你好奇的问我。
看小说看的。我擦了一把鼻涕眼泪说。有一个人写了一本《石评梅评传》,特煽情,我高中时读了十遍,快倒背如流了,高考背政治题我都没费那么大脑子。
五十六
我们顺着寂静无人的雪路漫无目的的走去。从坡上望去,湖面上的一堆雪被风卷起,在半空中灵巧的旋转,像落叶一样的又飘落到湖面上。鸟儿的滑翔的背影在空中清晰的展现出来,四周的树木全隐藏在银灰色的世界里,只有一排排的灰色的白桦树在雪中伸出来,指向天空。我们穿过香冢和鹦鹉冢,你指着香冢上的字:“萧骚风雨可怜生,香萝迷离绿满汀。落尽夭桃又浓李,不堪重读瘗花铭。”问我这是谁写的,怎么跟黛玉葬花似的?我说,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无名氏写的,有人说是曹雪芹干的事儿。
咱们从冰面上走到湖对岸去吧。我说,现在冰都冻得很瓷实的。
不好。你说。没看见冰上有很多裂痕吗?会掉下去的。
不会的。我说。这冰面我以前走过好多次了。要不我跳下去,砸一下冰,给你看看结实不结实?
好啊,你先跳下去,你说。要是砸不开我再考虑考虑。
我拉着她走到岸边,看到冰面离岸有一米左右。我满怀信心的纵身往冰面跳下去,冰面在我的脚下裂开了,我的一只脚掉到了水里。
靠,我一边嘟囔着,一边赶紧手忙脚乱的往岸上爬,鞋和袜子全湿了。
你从岸上把手伸给我,我拉着你的手狼狈的爬上岸来。
活该,你捂着嘴笑着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鞋和脚都湿了吧?
今天我是现大眼了。我说。真是怪了,平时这冰面挺结实的,今天怎么这么脆弱?
什么事都有例外。你说。吸取教训吧。越是自己觉得没问题的时候,越是容易出问题。快把鞋里的水倒出来吧,别把你的脚给冻在鞋里。
我坐到一棵树下的长凳上,脱下鞋袜,把里面的水倒出来,重新穿上袜子和鞋,系上鞋带。
你在一边站着,手里拿着一个削苹果的小刀在长凳边的一颗小树上刻着什么。
你干嘛呢?我一瘸一拐的走到你身边问。
刻字啊。
刻的什么?这么专心致志的。
刻的我爱你。你回过头来对我说。我以后要每年到这里来看看这三个字有没有长大。
五十七
过完新年,我送你回学校去的时候,你已经把我当作你的男朋友介绍给别人了。从此后我经常去你的学校找你,你也经常到我们学校来找我。期末考试的时候,我的课结束了,我就天天去找你,跟你在一起复习功课,有时在自习室里,有时在图书馆,有时在公园的亭子里。我们总是坐在一起看书,一起去学校食堂吃饭,饭后一起沿着教学楼散步。
放寒假的时候,你自己回家看望父母去了。你想让我跟你去,我没有答应你,因为我联系国外的学校有些说在考虑给我奖学金,我怕以后出国了没有机会跟家里人一起过春节了。我跟你说,暑假的时候再跟你去吧,那时有更多的时间。你有些不太高兴,但是没有勉强我。
到了北京火车站,我买了月台票送你上火车。春运期间,火车上很拥挤,上火车的时候,人们互相挤在一起,我真怕你被挤坏了。我提着你的两个包,奋力挤去,好不容易挤上火车,看到车厢里的架子上还有一个空地,刚要把你的包放上去,就被后面的一个人手脚疾快的给抢占了。我很恼怒的看着那个人,那个人若无其事的坐到他的卧铺上去了。你挤了上来,看见了,说,没事儿的,就两个包,放在卧铺的床底下就是了。
我下了火车,走到你在的车厢窗户底下。你打开车窗,我们又说了一会儿话。你说,你要给我写信啊,每天一封,不然我不放你走。我点点头,说,一定。火车开始启动了。你在车厢里冲我挥手,我看到你的身影随着火车逐渐消失,觉得心里很失落很惆怅。
我像你说的那样,每天给你写一封信。每一天,我都去邮局把一封信投寄到绿色的邮筒里。想象着你从邮筒收到信的快乐的样子,我就觉得很高兴。
亲爱的,你好。我趴在桌子上给你写道。
一天都在想你,几乎什么事情也没做下去。小萍和她的男朋友今天过来找我聊天,我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你。他们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不知道具体时间,但是快开学的时候你就会回来。他们说想一起去天桥剧场去看芭蕾舞剧《天鹅湖》,我说很好。
你爱看芭蕾舞吧,这个月底苏联的一个芭蕾舞团会来天桥剧场演出《天鹅湖》和《胡桃夹子》。小萍说她能够搞到票。等你回来了我们一定要一起去看。
你一定还记得《红菱艳》那部片子吧。那里面的舞蹈团团长莱蒙托夫问那个爱舞如命的女主角佩吉说:你为什么要跳舞?佩吉说:就像你为什么活着。我现在就觉得爱你就像是我为什要活着一样。
我早上在床上一睁开眼睛就想你,想象你在家里帮着你父母洗菜做饭,照顾弟弟,跟家里的好久没见的亲戚朋友说话。见不到你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了,但是我知道你月底就快回来了,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就高兴起来,因为很快就又可以见到你了。
我总是想梦见你,但是你老是不在我的梦里。什么时候要是有一项技术,能够让我们在梦里相见就好了。
我联系的国外的学校又有一个来信说要给我奖学金了。以前有个学校给我半奖,这个学校是全奖。他们让我给他们打个电话,说有个问题想跟我确认一下。我昨天晚上去了北京站的那个邮局,那里有国际长途。我去得早了一些,还没到国外9点钟的时候。我坐在邮局里面的一个长凳上等着,在那里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的时候,想着秋天的时候我就可以到国外留学去了,然后我会把你接过去,你也可以在那边读书,然后我们边打工,边完成学业。他们说国外的留学生也是很苦的,像是洋插队。我不怕苦,有你在身边就一点儿也不苦。
我跟爸妈说,想在出国之前跟你把结婚证领了,这样我出去了好给你办探亲,让你早些到国外去。爸妈说要是你答应的话,夏天给我们把婚礼办了。你一定在笑话我,还没有征询你的意见就跟家里这样讲。你会嫁给我的吧?你可以好好想一想,不用马上答复我。请原谅我这么冒失的跟你说这个事情,我在心里憧憬着我们一起到国外留学的情景,我不愿意一个人在那里,如果你不喜欢到国外去,我就也不去了。我只要跟你在一起,不论在哪里。
带我向你的父母问好。一千遍的吻你。
我把信叠好,塞到信封里,在信封上写下你的名字和地址。拉开抽屉,我从里面找出一张邮票来,拿嘴舔了邮票的背后一下,把它端端正正的粘到信封上。
我穿上外套,把信拿在手里,向着门外走去,外面是一个少见的阳光灿烂的好天。我穿过几条小巷,来到邮局前,把信小心翼翼的放进邮局前面立着的绿色的邮筒里。我的手在邮筒的开口处摸了一下,确信那封信已经落入邮筒。我转过身,手插到外衣兜里,向着来路慢慢走回去,心里充满了对你的思念。
五十八
你寒假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一件你亲手织的毛衣来。我觉得很惊奇,看不出你还会织毛衣。你说你是在家里边学边织,每当织起毛衣来,你就会心里想起我,觉得很甜蜜。你说没法比着身子织,所以织的有些大了,让我穿上看。我穿上,果然大了一些,你有些懊恼。我宽慰你说,大了好,大了穿着舒服,而且我喜欢穿宽大的衣服。你听我这么说,才高兴起来。你告诉我说跟你父母说了有个男朋友,你父母都很高兴,说暑假一定要让我跟你回去看望他们。
冬去春来,我们已经在一起有几个月了。我们每个星期都会见几次面,不是我去你的学校找你,就是你到我的学校来,要不我们就一起回家看我父母。有的时候我带你去我的哥哥姐姐们家里去玩,他们总是很热情,临走的时候给我们带很多好吃的回学校吃。我们就像是一个人一样,已经谁也离不开谁了。王燕在笑话你,小萍也在笑话我,说我们太黏糊了,见过黏糊的,没见过我们这么黏糊的。可是我不在乎,谁爱笑话谁笑话,我只要跟你在一起。
你已经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相信我们的爱情是最伟大最纯洁的爱情。我相信我们就像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一样,愿意用生命来报答对方的爱。我不能想象没有你的日子我会怎么样。
春天的时候,我们经常顺着未名湖去散步。阳光明媚的春日,空气虽然还有些微凉和潮气,但是春意已经浓得要滴到湿黑的路面上来。湖边的院子里的树和草地已连成一片翠绿,在雨后绿得更加鲜嫩。博雅塔的飞檐在湖面上倒影出来,随着水的涟漪在微微的晃动着。地上的沙粒和尘埃都被雨水冲走,路面显得很干净,凹进去的地方还残留着一些积存的雨水,形成一个一个的小水洼,像镜子一样反射着蔚蓝的天空和上面飘着的几片灰白色的云。路边的桃树开放出一大团一大团的紫红色的花朵,在蓝天白云绿草的衬托下,显得无比妖冶,让人忍不住要去摘它一朵下来闻闻。我们在桃花下忘情的拥抱着,吻着,全不在意别人侧目而视的眼光。
我跟你在未名湖边走,只觉得走不够。
在我们全身心的沉浸在甜蜜的爱情里面的时候,一场学潮已经悄悄开始了,这场学潮打破了校园的平静,影响了校园里的所有的人,包括我和你。
五十九
1989年4月15日,胡耀邦去世了。那一天,是一个星期六。
校园里开始了开始了骚动。各种大字报,小字报开始贴在校园里的三角地的布告栏里面。人们对官倒和腐败,以及各种社会不公的现象的不满,终于借着胡耀邦的逝世发泄了出来。
“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穷的像教授,傻的像博士”这类的无奈的话早已在社会上广泛流传。校园里,刘刚创办和主持,后来由王丹接手主持的北大民主沙龙已经在校园里的塞万提斯像下举办了许多期,他们请来了一些最有影响的精英人物,像方励之,吴祖光,徐良英等人,还有一些名人,像美国大使洛德和夫人包柏漪等,分别来民主沙龙演讲,还有人传说邓小平的儿子邓朴方也要来民主沙龙演讲。
1989年时,社会上对物价飞涨,贪污腐败,官倒横行和社会不公的怨恨,早已堆积成了一座活火山,就等着有个机会爆发了。
胡耀邦的去世,震动了这座火山,地底下的融化的岩浆开始喷发出来。
胡耀邦是突然去世的,谁都没有预料到他会突然死去。他去世的消息由电台广播之后,各种小道消息开始流传。学生们最喜欢的一个版本是说他在开政治局会议的时候,跟一些左派老人进行辩论,然后突然心肌梗死。因为他是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不力被罢免的,而且跟方励之一样是因为86年的学潮而丢官的,就好象是学生运动的牺牲品似的,他在学生里的威望自然就高大了起来。传说胡耀邦曾说过:
我这辈子有两个没有想到:一个是没有想到被放在这么高的位置上;一个是没有想到在我退下来以后还有这么好的名声。
三角地的布告栏已经被贴得满满的,都是悼念胡耀邦的挽联和诗词。北大的才子才女们开始拿起笔来显示他们的才能了。
那天我和你正好在我们学校里,听到胡耀邦去世的消息都觉得很突然。我们从食堂吃完饭出来,走到三角地的时候,看到一个学生穿着一个蓝上衣,黑裤子,正在脚踩着一辆破旧的28自行车的后座,往布告栏的顶上贴大字报,另外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的学生替他扶着自行车,头仰着看。旁边有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学生正蹲在地上,往一个条幅上刷浆子,准备贴到布告栏上,他的一只腿蜷着,另一只腿向右边伸着,两腿之间是一个翻过来的大字报,脚上的白袜子和沾满尘土的黑皮鞋很显眼。
布告栏前有很有学生在看,其中一些学生手里拿着纸和笔在抄写。你拉着我从人缝里挤到前面,最先看到的是一张白纸上用墨笔写着一行大字:
一人为天下忧
天下为一人悼
一个面容清秀,留着两个小辫子的女生从你我旁边探过头来,一只手上捏着一张纸,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杆钢笔,看一眼布告栏,往纸上抄一下。她的额头上留着一个短短的刘海,穿着一个鸡心领的红毛衣,领口里面露出一个白衬衫的领子。一个长头发,戴眼镜的男生站在她身边,低着头只顾抄写。他穿着一个四个兜的蓝制服,底下两个兜里鼓囊囊的,其中一个兜里塞着一本薄书。他的身后是一个留着短发的中年男人,也是一手拿着一张纸,另一只手拿着笔,两只手放在胸前,皱着眉头,面容严肃,眼睛在盯着布告栏。一张刚贴上去的小字报上写着两行潦草的字:
真诚的人死了, 虚伪的人却活下来
热情的人死了,冷漠来将他埋葬 。
还有一张纸上用大字写着: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了, 旁边是一张大一些的白纸,底下署名为北大作家班,上面写着一首诗:
风一程,
雨一程,
长歌当哭送君行,
赤县泪无声。
呼一更,
唤一更,
聒碎民心志未成,
夜深望明灯……
我回头望去,只见三角地不断有学生骑自行车过来,他们把车停在一边,凑过来看挽联,也有的学生不断从宿舍楼的方向走过来,手里拿着大字报。
我们第二天白天一起骑车去了天安门广场,看到那里已经有人摆上了花圈和挽联挽诗。晚上从天安门广场我送你回经贸大学,一路上我沉默不语,心绪很烦乱。你问我怎么了,我说我觉得心里很难受,就像那个三角地的大字报贴的那样,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了,为什么好人要短命呢?你说,不管那些了,你不是要出国留学了吗,等你拿到奖学金,就赶紧去办签证。
你再三叮嘱我说,不要去参加游行什么的,不要让它影响了出国这件事。
六十
四月十七号是个星期一,那天的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我又来到了三角地。
天已经黑了,三角地的昏暗灯光下,学生们还在读着一张张大小字报和热烈的讨论着。一个墙上贴着没有署名的大字报,标题是: 北大人怎么办?里面写着:十六日部分满怀悲愤的群众自发送了八只花圈到人民英雄纪念碑悼念耀邦同志,但一夜之间花圈无影无踪。我们不明白,有些人究竟想干什么!他们难道是觉得在中国一次“四五运动”还不够吗?兄弟院校已决定再一次去送花圈,北大人怎么办?
许多在三角地的学生在讨论,有些人说应该去游行,但是因为没有人出面组织,大家只是说,没人真正行动起来。这时,有人传来消息说政法大学的学生已经去到天安门广场游行了。三角地的学生有些沮丧,因为北大历来是带头游行的,这次被政法抢了先。我看到一个瘦瘦的一脸书生气的男生来到了三角地中间,我认出来他是王丹。他因为主持民主沙龙,在校园里很多人认识他。
王丹一来到三角地,一些学生就围了上去。他是一个很文雅的人,讲话声音不高,好象很有耐心,也不爱跟人急的样子。一些学生在问他,民主沙龙会不会出面组织大家去游行。王丹听了一会儿学生们的讲话,就细声细气的讲了一些话,说如果大家觉得应该去游行,咱们就去。大家就群情激愤的说,游行游行。王丹说那准备一下,大家一起去。
我赶紧回宿舍,见到同宿舍的小赵在屋里呆着,就跟小赵说大家要出去游行了,问小赵去不去游行。小赵摇摇头说不爱赶这热闹。小赵是个很特立独行的人,轻易不受外界的影响。他睡在我的上铺上,每天晚上打鼾打得像雷一样响亮,总是在半夜里把我惊醒。每次我们宿舍里的人调侃小赵的鼾声时,他都一脸无辜的说,没有啊,我没记得晚上打鼾啊。他睡着了,当然自己记不得自己打鼾了。有一次快期末考试的时候,他的鼾声惹得全宿舍的人睡不着觉,我义不容辞的代表全宿舍的人把他从鼾声里捅醒,跟他说,哥们儿,行行好,你你你找个地方去睡去,牺牲你一个,幸福全宿舍。他睡眼模糊的醒来,用手擦了一下嘴边的哈喇子,满不在乎的说,我换个姿势就不打呼噜了。他转了个身,面向墙壁睡去,过了5分钟,鼾声依旧响起来。当时我们全宿舍的人都笑喷了,恨不得大家一起把他抬起来,从窗户里把他给扔出去。
我用电热器煮了一包方便面吃了,又回到三角地,看到那里的学生越聚集越多,许多学生脸上露着激动的神情,准备出去游行。有一些学生往宿舍楼那边走,我跟着过去,看见楼上有人从窗口放下了一个很长的条幅,足有几丈长,从楼上一直垂到地面,上面写着中国魂三个大字。有几个学生扛着一面写着北京大学的横幅出来。
王丹又一次在三角地出现了,他把大家召集好,组成了一个几百人的队伍,在校园内的宿舍区转了一圈。走到那个垂着中国魂的条幅的楼前,游行队伍里的几个学生议论说这个条幅不错,因该拿着去游行,于是几个学生过去喊楼上的同学,要拿这个条幅去游行。楼上的同学不愿意,楼下游行队伍里的人见说不通,就伸手去拽那个条幅,楼上的同学从窗口抓着条幅,不松手。但是楼下的人多,反复拽了几次,楼上的同学也只好无可奈何的松手同意了。
在宿舍楼群转了一圈之后,这只几百人的游行队伍已经有了上千人。接近凌晨的时候,我们拉着中国魂的条幅,扯着北京大学的横幅,向着北大南门走去。
走在前面的几个同学都是男生:一个长头发,带着一个大大的眼睛,身上穿着一个夹克衫,拉链系紧到胸口,穿着一条蓝里发白的牛仔裤。另外一个短头发,像是高中生的样子,身上穿一个白色的夹克。他的夹克敞开着,里面是一件灰色毛衣。走在他身边的是一个长头发,个子高大,身体很壮的学生,他把挎包斜背在身上。他们看上去都像是低年级的学生,青春的面容上透着既单纯又无畏的神情。走出校园的时候,他们的胳膊挽到了一起。在学生队伍的中间,是那幅巨大的条幅,十几个学生扯着这个条幅,上面的中国魂三个字显得特别显眼。
这只小小的拉着中国魂的的学生队伍从学校南门走了出去。路边一些围观的人给我们鼓掌。一些不愿意走路的学生就骑着自行车在旁边和后面跟着。我走在队伍的后面,和几个别的系的男生聊着天,大家都对贪污腐败和官倒很气愤,觉得社会很不公平,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变成了一些人利用手里的权利和资源先富起来,不劳而获。
王丹在队伍里前后照应着,有的时候带着大家呼口号,有的时候跟一些人商量着什么。
凌晨的北京还是有些凉,路上的行人不多,看到我们这支游行队伍的人都停了下来,都知道是为了纪念胡耀邦。有的人跑过来给学生们鼓掌。走了一阵子之后,就有记者闻讯赶了来,在队伍前头拿着照相机照相。有的记者在跟着游行队伍走,边走边问王丹一些问题。
走了几个小时之后,在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我们这只游行队伍终于来到了天安门广场。广场上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已经贴满了大小字报和放满了花圈,周围有不少学生和市民在抄写大小字报。看到我们的游行队伍来了之后,广场上的人都跑了过来,给我们的队伍鼓掌。王丹把大家带到纪念碑一侧的一个空地上坐下,宣布说要实行静坐示威。有几个同学爬到纪念碑上,把中国魂的条幅挂到上面。
王丹和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拿出一张纸,上面罗列了一些要求,像查处官倒,给资产阶级自由化重新评价什么的,拿来跟大家讨论,说要递交给人大常委会。
在广场呆了一会儿之后,我觉得很冷,肚子也饿了起来,觉得不想再呆下去了,就离在早上六七点钟的时候,开了静坐的学生,走到长安街上,坐汽车回校园了。
我坐在公共汽车上打盹,车在一个路口猛的来了一个急刹车,把我晃醒。我看见路口的一处大广告牌前搭着一个白色的铁支架,支架上是一个绿色的平台,两个穿着蓝工作服的人正站在支架上拿着笔往广告牌上涂着油漆,上面画着一个慈祥的两眼炯炯有神的矮个子老人,他举着一只手,背后是蓝天白云和一片高楼和体育馆,顶上用白漆写着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反对精神污染。
街道上的人已经开始多了起来,很多骑车人默不作声的在街道上使劲儿骑车赶路,一个中年的男人的自行车前面是一个菜筐,里面放着一个小学生的书包,他的后座上驮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在送孩子上学。小女孩的头上带着一个粉色的发卡,她的两只小手搂着男人的腰,眼睛闭着,两只腿垂在后车轮两边,像是要瞌睡过去。公共汽车鸣着喇叭在自行车三轮车的车流里穿行,司机面无表情的打着方向盘,对面前横穿马路的行人和乱骑的自行车显得司空见惯,车上的乘客们面容呆滞的望着车窗外的车流人流和马路两边卖衣服的小摊。小摊上各种各样的衬衫T恤衫短裤背心牛仔服牛仔裤叠放在一起,四面的栏杆上是黄色的衣服架子和黄色的铁钩子,上面挂的是各种式样的夏衣和牛仔服。一个面容黢黑的像是农村人的年轻女人拿着一件蓝色的牛仔裤,在跟一个穿着花格子衬衫的男人说着什么。街头的公共汽车站上,一群等车的人在焦急的翘首看着远处,等着下一辆汽车。
等我托着疲乏的身体回到校园时,已经是早上八点多了。小赵蒙蒙胧胧的醒了,抬起头来说,游行的回来啦?肚子饿了吧?我瞪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走到自己的床铺上,倒头睡去。
六十一
过了几天,你到我们学校来找我,问我去没去游行。我说去了。你并没有责怪我,反而拉着我去天安门广场看那些花圈和挽联。
我们下午一起到了天安门广场,看到斜放在纪念碑上的中央美院画的巨幅遗像上,胡耀邦面露愁容的看着广场上的人们。遗像底下,几个人面容严肃的站在那里,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穿着米黄色夹克衫的三十来岁的教师模样的人举着手,在神情激动的演讲。再下面是人头攒动,人们挤来挤去。
晚上的时候,我们走到新华门前,看到门前已经聚集了几千学生。新华门里两排带着大檐帽,身穿绿色制服的武警手拉着手挡在门口。一个长得很魁梧的学生拿着一个喇叭在前面大声演讲,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我们都很佩服他的勇气,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就是吾尔开希。
我们在那里看着,只见人群一开始还比较心平静气,后来人群开始骚动,有人喊李鹏出来。一个花圈从人群后面递到了前面,学生们要把花圈送进新华门,把门的军人坚决不让。人群开始向门里涌去,军人们弯着胳膊死死的挡住人流。从门里又来了一些军人,站在前一排军人后面,加强了挡住新华门的军人的力量。人群一波一波的往前涌动,像是潮水一样,但是军人们就像是岩石一样,死死的堵住大门,任凭潮水怎么冲击,依然一动不动,寸步不让地守住大门。
我跟着人群往里挤,你拉着我说,不要挤了。你怕出挤出什么事情来。
我让你在安全的地方呆着,我跟着挤了几次,看学生们冲不进去,就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你说,咱们走吧,太晚了,该回去了。
送你回学校,然后我再赶回我的学校,已经都快午夜了。我先到三角地去转了一圈,看见三角地还聚集着许多人,正在举行民主沙龙。在三角地的一处空地上,放着一个木头桌子,上面放着一个喇叭。
瘦瘦的王丹站在前面,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桌子周围有上千学生围坐在地上,听他和一些学生在演讲和讨论。我坐到人群后面,听见他们正在表决废除官方的学生会。在场的学生们都一致举手赞成,因为在学生游行的时候,官方的学生会从不敢出面组织和领导的,官方的学生会已经完全不能代表学生们了。
表决完废除学生会后,王丹提议成立学生们自己的学生组织,先成立一个学生自治联合会筹委会。他说,想参加筹委会的人自己站出来,做个介绍,然后由在场的学生表决是否同意吧。学生群中,当场站出了七个男生,他们一一都做了自我介绍,其中几个,像面容黢黑个子瘦高的封从德,个子偏矮头发乱蓬蓬的郭海峰,都是在民主沙龙里见过的和在学生游行里面出头露面的人物。在场的上千个学生对这些大胆站出来的人一律给以热烈的掌声通过,因为大家谁都知道,他们是冒着被秋后算账的风险站出来的,这种秋后算账不仅包括分配边远地区的工作,而且包括开除学籍甚至蹲监狱。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他们的勇气是非常可嘉的。
王丹让想参加筹委会的人自己站出来的时候,我想了想,觉得自己没有那个勇气,怕因此引起毕业的问题和不能出国留学,就没有敢站出来。后来,那七个当场站出来的学生,最后都被政府通缉追捕,有的进了监狱,有的被迫流亡。
我想,人的命运有时就在一步之间被改变。
王丹他们的学自联筹委会果然不负众望,上来就决定罢课。4月21日,筹委会宣布全校罢课。
罢课太得学生们的人心了,因为我们学校离天安门很远,骑车也要一个多小时,走着游行要四五个小时,连着几天的游行下来,大家的体力都受不了了,再加上期中考试就要来了,谁也不想去参加考试。现在筹委会决定学生罢课,学生们乐得不去上课和考试。
学校的罢课在广大教工的支持下取得全面成功,当天三角地的一面大字报说,诺大的学校里,只有两个教室还在上课,其余的教室全都没有人上课。那两个还坚持上课的教室,第二天也没人去上课了。
我从一座宿舍楼走过的时候,看见两个男生踩着一楼的门檐,正在往灰砖的墙上贴一份响应罢课的大字报。一个长头发,戴眼镜,穿着格子衬衫的人伸出胳膊去刷浆糊,把大字报粘牢靠;另外一个短头发的穿白衬衫的男生在后面扶着他的腰,以防他掉到楼下去。他们的背后是一片绿树,树上的叶子嫩绿嫩绿的。大字报是一张粉红色纸,在灰色的墙壁上显得很醒目,纸上用很大的刚劲有力的墨笔字写着:坚决捍卫学生领袖,罢课!底下落款是XX系全体研究生。
六十二
四二七大游行,你不想让我去,跟我吵了一架。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
头一天晚上,你听到了广播里的四二六社论,担心我第二天去跟着游行,会挨打或被抓起来,你特意跑到我们学校来找到我,说第二天不能去游行了。你说,社论说的很严重,说学生的游行是动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这个情况下再去游行,一定会出事。
我当时对四二六社论很气愤,觉得那个社论完全是颠倒黑白,楞把爱国的学生运动说成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觉得实在接受不了。宿舍里的同学和周围宿舍里的人也都很激动。我们大家都觉得应该去游行,连一向对游行不感兴趣的小赵也决定去参加游行。
但是社论的口气非常严厉,明摆着是一个要镇压的样子。筹委会的学生领袖们也意见分歧,怕真的出去游行了,出了事情承担不了责任。学校里的老师们也在担心,有传言说政法大学的校长说学生们要是答应第二天不去游行了,他可以给学生们跪下来。晚上的时候,听说清华校园内的学生自治组织受不了校方的压力,已经自行解散了。
你拉着我,对我说:
明天无论如何不能去游行,咱们今天晚上回你家里去吧,离开这里。
大家都去,我说,没什么可怕的。
怎么不可怕,要是把你抓起来呢?你说。要是警察打人把你打坏呢?
我又不是豆腐做的,打几下也打不坏。
要是把你抓起来,学校就会有记录,没准会开除学籍。你说。没听学校的广播说,明天游行的人后果自负吗?就是不开除学籍,将来毕业分配的时候,肯定会受到影响,要是发配到边远地区,要是出国留学办护照时被卡住,怎么办呢?
他们要是秋后算账,就让他们秋后算账好了。我说。我不怕,我不在乎。
你就是不考虑自己,也得考虑家里是不是?你苦苦的劝我说。爸爸妈妈他们都希望你好好毕业,之后还在北京工作吧?要是因为这个毕不了业,或者被分到外地,父母会怎么想?就是不为父母着想,也得为我想想吧。别去游行了,我们好好的安分守己的过自己的日子吧。
我觉得心情很烦恼,就说:你不知道我的心情有多难受,学生们游行明显是爱国的,如今被扣上反党反社会主义这个帽子,这样的颠倒黑白,天下还有什么道理可言呢?如果这时候我们不站出来反对,逆来顺受,我们都参加过游行,今后就是想躲避灾祸恐怕也是躲不了的。那些带头的,组织游行的学生领袖,他们肯定就会被秋后算账,如果我们不站出来支持他们,将来谁还敢挑头呢?你看看宿舍里的这些学生们,大家都是很悲愤,有的写了遗书,就是要准备明天豁出来去游行,这种悲愤和同仇敌忾的气氛在校园里从来没有过。这个时候,我不能像一个逃兵一样的离开他们,要是那样,以后我还怎么又脸面回来见我的宿舍里的同学们呢?
我带你到了走廊里,让你看各个宿舍的学生们。你看到那些学生们都在围在一起,握手,说明天要去以死抗争。有人在宿舍里写下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诗句。一个女生跑来看一个男生,说怕以后见不到了。那个女生留着眼泪,说要一起去,要死就死在一起。
我带你到了三角地,你看到学生们都在准备即使筹委会不让学生们去游行也要自发的去游行,因为那个社论实在太过分了,没法儿让人接受。为了争取一句公道话,学生们冒着被抓被打被秋后算账的风险,要走出校门。
你听到三角地里那些同学们的慷慨激昂的演讲。每个同学都是义愤填膺的说,我们明天一定要去游行,为了公平和民主,我们豁出去了。不止一个同学在引用裴多菲的那首诗来表示游行的决心: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你看到三角地上不知道是谁挂起了一面白布做成的旗帜,这是一面简陋的旗帜,顶上是一根木杆,下面是拴在木杆上的一块洁白的床单,床单上用黑色的墨笔写着: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那个惊叹号下面的圆圈是用红墨水写的,显得触目惊心。你说,你知道这是美国独立战争时的一句著名的话:不自由毋宁死!床单的一角上用红墨水画着几只鲜红的玫瑰花,在墨笔字的阴影里傲然的热烈的开放着。
你哭了,你本来是来劝我不要去游行,但是你看到的一切让你改变了主意,你说,我不拦着你了,我要明天跟你们一起去游行。让我们生死在一起。
你知道,我喜欢舒婷的诗,那一天晚上,当我们一起站在三角地听学生们的慷慨激昂的演讲的时候,当我们手握着手,下定决心要以血去抗争政府对学生的污蔑时侯,我脑海里冒出来的是她的一首诗:
那么,这是真的
你将等待我
等我篮里的种子都播撒
等我将迷途的野蜂送回家
等船篷、村舍、厂棚
点起小油灯和火把
等我阅读一扇扇明亮或黯淡的窗口
与明亮或黯淡的灵魂说完话
等大道变成歌曲
等爱情走到阳光下
当宽阔的银河冲开我们
你还要耐心等我
扎一只忠诚的小木筏
。。。
现在,让他们
向我射击吧
我将从容地穿过开阔地
走向你,走向你
风扬起纷飞的长发
我是你骤雨中的百合花
六十三
第二天,1989年4月27日星期四八点四十五分,我和你拉着手,带着沉重的心情,默默地,坚决地,跟着游行队伍一起走出了校门。
走出校门的那一刻,我们的面容是凝重的,因为不知道前面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不自由,毋宁死!” “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旗帜在我们的队伍里飘扬。我问你说,害怕吗?你坚定的摇摇头,说:不怕。走出校门的是两千名热血的青年,带着为了一句公道话不怕流血的决心;校门外是无数的围观的市民,为学生们的勇敢而热烈的鼓掌和欢呼。走出校门后,我知道我们不用害怕了,因为一阵一阵疾风暴雨一样的掌声表明,人民是站在我们一边的。
我们出了校门不远,刚走到中关村丁字路口,就遇到了警察的第一道封锁线。两百名警察穿着蓝色的警服,头戴大盖帽,胳膊挽着胳膊,面容严肃的组成了四五排人墙,他们的衣服上黄色的肩章和红色的领徽在太阳底下闪着光。这时,清华的学生队伍赶过来了,北大学校里的另外一些同学也陆续跟了上来,农大的,国关的和中科院研究生的队伍也赶来了,合成了一只六七千人的学生队伍。各校的彩旗飞舞,各种横幅举在头上:“和平请愿,绝非动乱!” ,“历史作证,人民必胜!”,“位卑未敢忘忧国!”。六七千张青春的脸庞,心里拥有着一个共同的信念:我们没有错!
围观的市民们的人数更多,市民们不断的对警察们呼喊:让开!让开!
中关村路口的交通都被堵塞了,车辆都停在了路上,路边的房顶上和树上都是围观的人群。
你和我走在队伍的中间,前面的人在不断往前涌,后面的人在推着我们。你紧紧的挽着我的一条胳膊,我用另外一只手抓紧了你挽着我的胳膊的手,怕一松手你就会被挤到一边去。你紧紧的靠着我,让谁也没法把我们分开。学生在中间,市民在两边,我们和市民们一起像不可阻挡的洪水一样向着警察的防线压过去。前面的警察们挽着胳膊,后面的警察用双手推着前面警察的肩膀,最后一排还有几个女警察在倾尽全力的顶着前排的警察。但是两百个警察相对于上万的学生和市民来说,毕竟太势单利孤了,他们的胳膊挽成的人墙,架不住成千上万的学生和市民组成的洪流,几次冲击之后就倒塌了。
人群欢呼起来,学生们的情绪高涨起来,你和我都激动的热泪盈眶。谁都没想到今天有这么多不怕流血的学生出来游行,也谁都没想到我们会受到市民们这么热烈的欢迎,更没有想到警察们的队伍如此脆弱,不堪一击。我们原以为警察们会挥舞警棍把人群驱散,但是他们没有带警棍,流血冲突被避免了。
九点三十分的时候,我们顺利的冲破了警察的第一道防线,滚滚人流向南流去。看着被我们甩在身后的面容尴尬,垂头丧气的警察,不知是谁带头高喊:人民警察人民爱!人民警察爱人民! 给警察们长工资!警察们有的偷偷的笑了。
上午10点左右的时候,我们走到了人大,和人大,师大,外院和其他院校的学生们会师了。每只学校的队伍两边都有纠察队员手拉着手,保护着里面的学生,也防止外面的人进入学生队伍。从此后人大在前头开路,我们别的学校的学生跟在后面,不断加入进来的学生越来越多。警察的一道又一道防线被市民和开路的人大的学生们给冲垮了。我们想再冲警察防线都没有份儿了。路边的群众不断的欢呼每一支学生队伍,不断有人把冰棍,汽水和面包塞到我们手里,我们打着V型手势,向着市民们表示敬意,嘴里高呼着“人民万岁!”我们的身体很疲累,但是心情是无比的激动,疲乏也减低了很多。
你和我一起走在学生们中间,这一天阳光灿烂,我们走过一处街头,路边的梨花开满了树,雪白雪白的,显得美丽异常。你的脸因为激动和兴奋,在梨花的陪衬下,显得愈发的粉里透红,愈发的可爱了。我们并排走在一起,想起“你们就像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那句话,我觉得世界就真的是我们的。青春的美丽,青春的骄傲,青春的纯洁和勇敢,我为你和自己自豪。
走上长安街,快到六部口的时候,我看到小萍和几个戴着外语学院校徽的同学坐在路边休息。我叫了小萍一声,小萍看到了我们,高兴的跑过来,激动的说,太伟大了太伟大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游行的,人山人海,简直望不到边。小萍见了你,高兴的跟你打招呼,我看见你也很高兴的跟小萍说话,跟小萍说起昨天晚上的担心和害怕,我们都笑了起来,说昨天晚上大家都是很担心的。小萍跟着我们一起走了一段后就回外院的队伍里去了。
我们走到天安门广场的时候,回头望去,只见十几万学生和几十万市民在长安街上一起游行,人流一眼望不见头,游行队伍里各种飘扬的彩旗汇成了海洋。
我看到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她穿着一条雪白的裤子和花衬衫,手里举着一朵朔料花,上面的几朵红玫瑰白玫瑰在绿叶衬托下显得异常的娇媚。她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举着花,嘴里激动的喊着:我爱你们。她把花扔给了游行的学生,学生队伍里爆发出一阵“人民万岁”的呼声。
我跟你激动的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人民的力量这么伟大。你也激动的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宏大的游行场面。太壮观太伟大了。我笑着问你,今天出来值了吧?你掐了我一下说,值了。我点点头,心里想,不论政府还说不说学生是动乱,这次游行,从市民的反应来看,没有几个人是觉得我们是动乱的,所有人的心里都明白我们不是动乱,学生运动是爱国的。不管政府承认不承认,公道自在人心,这已经够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走过了建国门的大桥,沿着二环路往北走。走到后来,大家都疲累了,我们就走一段,歇一段。
那天我们一起走了十几个小时。我没有回我们学校,而是跟着你直接去了城东的经贸大学。到了你的宿舍里,我们都累瘫了,看到宿舍还没人回来,我们就抱着,躺在你的床上合衣睡去了,连鞋都没来得及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