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小时候是爷爷背大的,因而我小时和爷爷的关系最好。以至于每年的年关在坟场给爷爷上坟时,二堂兄一边烧纸钱,一边愿意:奶奶呀,小时候只有您最疼我,这些钱是给您送的,您可要看好了,不要给爷爷花!我则反其道而行之,说:爷爷呀,这些钱是送给您的,自己收起来,不要交给奶奶!上完坟,两人抚掌大笑!
记得爷爷冬天总是穿一个旧长衫,腰杆挺得笔直。春天和秋天,爷爷都坚持到地里去干活,拔草,捡麦穗什么的。每天下地前他一般是往地下一蹲,我就把手从后面扣着他的脖子,爷爷顺势把长衫的后摆向后面一翻,兜着我的腿,往他腰间一系,再挎个篮子,就下地了。两个人配合的十分的默契。
到了地头,爷爷把我往路边阴凉处一丢,他去干活,留我在路边玩泥巴,收工时再把我给背回去。我小时候长得身体特别的壮实,冬天的时候爷爷背着我去一个墙根儿下面去晒太阳,我晒得黑黑的,爷爷就叫我“黑伙头”,说我长大了有出息,并常常和一群老头儿一起讲古论今,只记得气氛很热闹,具体都讲些什么,现在是一点儿印像都没有了。
爷爷为什么穿长衫呢?不太清楚。大概一是为了防寒,二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寨主、拳师和长辈。他是不是读书人呢,也不太清楚。爷爷认识一些字,则是肯定的。因为他讲过一个孔圣人的故事,说是有一个字,是口字里面一个土,大家都不认识,就去问孔夫子。孔夫子也不认识,就想了一下,说读作碜,因为嘴里面有土,就是碜。于是大伙就跟着念碜。至于是不是真的有这个字,或者这样的典故,到现在我也不知道。
爷爷背大了我,还背了两年我的弟弟。和弟弟几乎一样大的侄子,就是那个出生时让他高兴得大笑的长中,他就不背。长中的妈妈就有意见,爷爷说,他有他的爷爷去背呢,我可背不了那么多!
爷爷留有很长的胡须,雪白的颜色。小时我觉得胡子很好玩,就拔弄来拔弄去的,爷爷也不生气。其实他很爱惜自己的胡子,平时都梳理得很干净,有时我觉得他吃饭时也许会弄脏胡须,有时又觉得冬天时可能会结冰,其实也都是瞎操心。
爷爷解放后做什么俺不太清楚,反正听说他五八年时挨饿,隔着肚皮可以看到碾春,差一点就没有给饿死,遭了不少罪。年老时爷爷帮生产队里看菜园子,住在寨外的一个小屋子里。但爷爷一直都说新社会好,因为没有了老抬,晚上睡觉安稳。
爷爷的一句名言:糠香肉臭。说是人在饿肚子时吃糠也是香的,在有东西吃时肉也可能是臭的。虽然粗俗,可也是生活经验的结晶。
爷爷岁数更大时就住在我们家的厨房里,冬天是一个地铺,我和哥哥轮流去给他暖脚。夏天是一个麻绳床。当时已经分开家,爷爷轮着吃三个儿子家的饭,大伯父、二伯父、和我们家。三伯父人不在了,三伯母也就免去了赡养老人的义务了。从不见爷爷挑食,好歹都行。
大堂兄每天追着爷爷学功夫,到了死皮赖脸、几近哀求的程度,说:爷爷,你可不能都给带走呀!爷爷哈哈大笑,说:和平年代,功夫有啥用!
爷爷死前半年,人变得有点疯,不是忘了穿鞋,就是忘了穿袜子。
有一天的夜里,爷爷一个人光了脚,在菜地的周围转悠,口中念念有词。父亲问他干什么,他说在捉鬼,已经捉了五个。
这样说了几次,把隔壁的得混儿和经常来听故事的小朋友们,吓得不成,天不黑就赶紧都往家里跑,大白天也不敢进我们家的院子!怕爷爷把他们当小鬼给抓了去。
爷爷为什么疯,至今仍然是一个谜。后来我想,他有三件事放不下,一件事是三伯父的死,一件是席宪章的金身,再有一件是他徒弟的婚事。
爷爷的丧礼,备极哀荣,学校、乡里、和县里都来人送花圈,邻居村的人和爷爷的徒弟们也都来烧纸。丧礼是新式的,开的追悼会,有学校的校长席心端致的追悼词,不外乎是毛主席语录,为人民服务之类,但这在开天辟地的席老家算是第一遭。父亲、母亲、二伯父、和姑姑、姑父都带着黑纱,站着致哀,因为他们是党员干部,其余的人,无论男女,都戴着一小块粗棉布裁成的孝帽子,匍匐在地,号啕大哭。
大伯父是长子,自然是扛幡子和摔老盆。
丧事完毕,也没有招待客人,一杯清茶,就打发客人们上了路。这是吸取了奶奶去世时的教训。听说奶奶去世时,适逢农村开展四清运动,有人就揭发说我们家招待客人吃饭,没有给人家吃饱,父亲和母亲就犯了非常严重的错误,从乡干部给下放到生产队。
因此,爷爷早就在死前留下遗言:丧事简办!
爷爷的遗物,是一床旧棉絮,有迷信的人说这是老龙被,可以治病消灾,保子孙平安的,不能扔。于是就一剪四开,四个儿子家,每家一份。
其余的东西,就一把火给烧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