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道格特黄的眼里,世界上就没有真正健康的人,人们不是患有肉体上的疾病就是精神和心理上的疾病;区别仅仅是确诊为有病的病患者和潜在的病患者,那些潜在的病患者目前象正常人一样散布在社会的各个角落,他们是不稳定的炸弹,不知道何时会发作出来。可是明了这个病态秘密的大概只有医生,这是职业的眼光。每当道格特从他诊所的窗户往外看街上象苍蝇一样流窜的车和人,就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了。
道格特黄的诊所在东百老汇大街。这条街热闹非凡,从早到晚车水马龙人声喧嚣。黄医生的诊所开在这样的地方,就象荒漠里的绿洲,占了地利之便。他是精神科医生,是合格的精神理疗师,专长忧郁症的治疗。其实道格特黄的医术可以说得上是优秀的,可是,谁都知道,对那些精神或心理有病的人,上帝都束手无策;优秀不优秀的,在这个世界,至少在这个区域,不是病人上你这儿来的主要理由。
下起了雪,窗外一片灰蒙蒙。天色阴沉,象呕气的老妇人翻脸给人看。 这会影响许多人的情绪。根据自己的经验,这种时候病人会更固执地坚持自己是正常的,清醒的,是别人有病;那些潜在的病患呢,会更加沉缅在忧郁的情怀中,如单相思的情人。天一放晴,阳光普照,是恢复正常的时候,病人便象归巢的鸟,一一回到诊所。所以一年四季诊所最忙的时候在春季。
道格特黄于是乘早关门下班。他从拥挤的泊车场领出车子,然后驾车回家。他的家在新泽西温特堡市的郊区。出了荷兰隧道他便加速,车子稳稳地行驶,一小时不到,他就可以回到温暖的家了。
还在医学院做学生时候,道格特黄认为忧郁症患者普遍是些心怀不满, 欲望得不到满足,缺钱的贫困人士。后来病例接触多了,临床经验逐渐丰富,知道忧郁症是普遍的心理疾病,患者不分贫富贵贱,无论男女老幼,人只要存有欲望,他(她)就是忧郁症的潜在病患。自己的诊所开在唐人街,服务对象是和自己一样肤色的炎黄子孙。病患都是些为生计所迫焦头烂额陷入困境的人,属于社会低阶层。道格特每次都要花很大的耐心,劝说和疏导,实在不行了就施药。大多数情况下,他的医术都凑效。他的循循善诱象一把梳子,将病患纠葛错乱的思路和心结梳理得条理清晰,柔顺舒畅。病患愁肠满结而来,离去的时候心里充满阳光。说他合格真是名副其实。但是道格特黄心里明白,自己的成效是短暂的,正如阳光,入夜就消失。社会是个大黑洞,如法力无边的巫医,能将正常的人整治得颠三倒四失魂落魄。钱才是长效和万能的灵丹,对此,他可就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了。
其实,医生的职责仅仅是尽力而为,而已。
医学院实习时的导师史隆伯格是著名的心理医生,在公园大道有他自己的诊所。道格特黄记忆犹新,他就在史大师的诊所里做了两年实习生,从那时起他才真正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心理治疗。
史大师的诊所豪华如同五星级的客房。庄严肃穆和温馨温柔掺合在一起,有一种镇静的诱惑力。上门的客户(称病人有失这些人的身份)统统是有钱或有名的人,那些在报纸上,电视里或是在纽约社交场的流言绯语里出现的人,有时就会出现在史大师的诊所里。他(她)们当然不是为了钱来的。这些人名利通畅,钱根本不是问题。可是他(她)们照样有烦恼、忧虑。他(她)们向史大师哭诉倾吐自己的失恋,相思,寂寞,孤独,误解,失宠,冷落,猜疑……没有信任,没有情感,等等。这时候史大师往往双手绕臂,斜靠在十九世纪的皮制高背转椅里(诊所里的家具摆设都是上了百年的古董),表情严肃,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挂在嘴角的笑,传递的是体贴和鼓励;他不时地插问几句,大多数情况下安静地倾听病人的叙诉。他侧面的墙上挂着弗洛伊德亲笔签名的照片,泛黄的图片,苍黑的镜框,代表了权威和信誉。
道格特黄的工作是纪录病历。每个病人(客户)都有一本厚厚的病历,纪录了病人的病情,这些都是隐私,名人名家的隐私。可以这样说,这些病历是行为艺术,又是纪实小说,假如将这些艺术品发表于世,一定是头条绯闻或丑闻,会引起轰动。这些病人都是史大师的长期客户,有的几个月上一次门,有的一个月来一次,有的一周登一次门。这些客户离开大师的诊所,在社会上都是强悍的斗士,难缠的对手。可是一进了大师的诊所,他(她)们全变得软弱无助,流鼻涕擦眼泪的,好象都是被欺负的弱者。
事情真是奇妙!每个病人离开诊所的时候,心情都豁然开朗,高高兴兴。史大师就好像是快乐、信心、光明和智慧的源泉,他的诊所就象一个安全的岛屿。这些非常重要的人物(VIP)在史大师面前统统变成了乖顺的孩子,对史大师言听计从。史大师对病人从不高谈阔论,也不硬性指导,他提供的永远是建议,仅仅是建议!
道格特黄逐渐尊崇起自己的导师,进而热爱上了心理理疗这个职业,这是他两年实习,苦读八年的最大收获。同时他也定下了自己人生的目标,那就是自己开业,做一个心理理疗师,而且要开在公园大道上,象自己的导师史隆伯格一样。现在自己是开业医师了,响当当的牌子,在同业中也算独树一帜,这有点得益于史隆伯格的熏陶,道格特黄时常暗自得意;只是目前地区还不够理想。当然,这是由服务对象的阶层甚至是族裔决定的。目前的状况么,钱是有的赚的,虽然层次低很多,离当初定下的目标差太多。
已经到了11出口,该拐上州公园快道了。道格特黄探头看看后视镜果断打右,脚下施力,“嗖”--车子颤了一下,然后猛窜出去:象突然发作的病人。道格特黄这样想着,暗暗讪笑。
刚才下班在楼梯口碰见雀熹林,她问起忧郁症的病症,他吃了一惊。林是内科医生,诊所就开在自己对面。唐人街的台山人宗亲乡土观念很重,有病只找台山医生,所以林的诊所生意热闹非凡,在唐人街是排了号的。虽然两家诊所开在对门,隔一条走道,但彼此却少有来往,只是点头招呼而已。
不会是因为钱挣多了感到忧郁吧?道格特黄在心里疑问。可是马上就否定了。这样的病例还未曾听说过,即使有,自己也不会相信。林告诉他,自己的一个病人看起来象患了忧郁症,她曾建议病人看心理科。道格特黄引用专业的说法,解释忧郁症的病状……更严重的结果他没有说出来。林领会了他的解释,没等他解释完就兴奋地说: “ 对,对……是这样,非常、非常的固执。我简直头都疼了!就把他转来你这儿吧。”林如释重负。
道格特黄这时想起来刚才忘记问雀熹林:病人是自费还是有医疗保险的。这一点很重要,和病人无关,主要对自己。
车子慢慢驶入静谧的街区,道格特黄放慢了车速,一栋栋房屋向后倒去,在雪雾里象一幅幅风景画。车子驶进自家别墅的泊车道了,看见屋里灯光闪亮,悠扬的钢琴声飘过,是女儿在练琴;道格特黄的神经彻底放松,心里长长舒一口气:啊,一天又结束了!此时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家,温暖的家,没有忧郁,没有忧郁。
年复一年,老客户去了来,新客户不断增加。道格特黄吃定了忧郁症这碗饭,而且越吃越稳当。每天他面对病人的愁眉苦脸,倾听他们诉求,体察他们的痛苦,他被忧郁包围。他觉得空气里都充满了忧郁的气味;甚至在他回到温暖的家,享受爱妻做的晚餐,竟觉得饭菜也带有了忧郁的味道。
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
道格特黄是优秀的心理医生,是专家,当然知道这种现象是心理反射,意识滞留造成的后果。每次晚餐开始他都品尝两种味道,幸运的是可口的饭菜和温馨的气氛很快就驱赶化解了忧郁气味。
忧郁是细菌,它会传染。不知导师史隆伯格是怎样感受的。他面对的病患个个病因复杂病情曲折,而大师竟然能几十年坦然相对泰然如素!道格特黄知道,一个心理医生面对自己的心理,如面对一块没有玻璃的镜子,他永远看不清自己,虽然他经常照镜子;他能分析病人的心理,却从来没有机会、也觉得没有必要审视自己的心理。
理由很简单,一个心理不健康的人可以诊断别人的心理吗?医生永远是最有自信的职业,在病人面前,总是扮演审判官的角色;在病人眼里,医生和上帝差不多。
跟随史隆伯格大师多年,自己也做开业医生这么些年,应该很资深了,但对于大师,自己还是感到陌生,留给自己唯一的映像,就是大师的微笑。这微笑,隔断了一切,永远是恭候送客的姿态。什么时候明白了,也就是做大师的时候了。道格特黄在心里嘲笑自己。妻子告诉他,煲汤马上就好。他看了一眼餐桌,几碟菜,一杯红酒。他坐下来,拿起一叠邮件。捡出广告信扔在一边,然后仔细看账单和报表。
自己中意的几只股票涨跌不同,几只认为具投资前景的股票依旧在原地踏步;算一算,比上个月亏了百分之十二左右,假如当初投资地产呢?像谁------他记起几个人名,都是朋友和亲戚,在邻近地区买了房子,出租或转手,都很顺利。地产业最近几年飞涨起来,可是自己怎么就没有那些朋友亲戚敏感呢?
不会是忧郁症的缘故吧?不是忧郁症,是忧郁症这个职业,反正,和这个见鬼的忧郁症有关 ------道格特黄有些疑疑惑惑,心神不定。
在晚餐开始前,道格特黄已经决定抛售一些股票;下一笔投资,将放在地产业上 ------ ------ 护士小姐告诉自己,有个病人要直接见医生,说是对面林医生介绍过来的。道格特黄想起来了,是有这回事。
一会儿进来一个精瘦的中年人,皮肤黝暗,双眼炯炯放光,眼神活跃四处打转。道格特黄不动声色,观察他的神态举止。
“医生,我得了忧郁病------”病人刚坐下,就向医生宣布了自己的病况。
依据经验,一般神经和心理出了问题的患者总是否认自己有病,眼前这个患者,却一反常态宣称自己得了病,那么,正常的结论应该是没病,或许是胡闹。可是看他神神道道的模样,又应该是个病患。
道格特黄心里犹豫,思忖怎样对症下药。他身子往高背转椅上靠下去,左手托着下巴,来回摩擦,他希望这种高深莫测的样子能够对病患起点镇静作用。
“你有什么症状可以说明自己得了忧郁症呢?”医生想了半天,终于问了一句。这是以守为攻的战术,有时候询问病患的病情,其实和检察官审问罪犯差不多。
“呵,久病成良医么。我看过许多书,研究过忧郁症。对一件事想得过分,入迷,结果想不开,盘结在心里,成为心病,心里不开心------这不是忧郁症的根源吗?书上这么讲的。我就是这样啊。因为我看过书,有知识文化,那些没有知识文化的人,得了病还不知道呢。医生,我是个自觉的忧郁症病患吧?”
这样的病患,倒是第一次碰见。道格特黄努力回想史大师的类似经验,可是一时想不起来。于是他俯身靠近书桌,两肘支在桌上,双手交叉,伸出两根手指,支住下颚。这种姿势表示注重和倾听,这是从史大师那儿学来的。
“对,你是个自觉的患者,还是个有专业知识的患者。要是病人都像你这样,我们医生就会轻松多了,我们之间也需要互动------”医生聊起天来。其实他心里觉得眼前这个病患,比其他没知识文化的病患要难对付得多。现在心里还没谱呢,对这个病患。
“你说得没错。可以告诉我,什么事使你觉得自己得了忧郁症呢?为了什么------” “为了钱!说句实话吧,我想钱,想得都快要发疯了,可是又得不到钱,心里不快活,所以心里忧郁,成天没精打采。医生,我真的得了忧郁症。”病患皱着眉,很认真因此显得也很痛苦的样子。
“嗯哼------”医生嘴里咕囔了一声。
他心里一下子畅快起来。这个病患即使有病,也不是属于忧郁症的病例,那么和自己无关。找到病根明确了病症,问题变得简单明了。
“哦,先生,这个应该不会成为问题吧,有那么严重?世界上哪个人不想钱?我也想钱呀,可能比你想的更厉害,得相思病呢!”医生用调侃的语气说话,其实是一种开导和疏通,严格来讲,真正的治疗程序开始了。
“那不一样。医生,你想钱,你赚钱了。所以你害相思病,可是不会得忧郁症。是吧?我不一样。我宁愿得相思病,不愿得忧郁症。”
“嗷,那么,你很缺钱?你不会是后莫烈士吧?”医生语气有点尖刻起来。
“我缺钱?homeless?我有两居家的号司在长岛,正是我不缺钱,还在拼命想钱,想得发疯,心里忧郁不开心,所以我觉得自己有病,要来看医生。”
医生一下子无语可言。眼前这个病患超出了自己的医疗经验,他似乎有自己的一套思维和逻辑,根据他的言谈,倒是很难确定,这个人,到底是否有病。医生推翻了之前自己的推测,这时他又想起史大师,想起那张太师椅,和挂在墙上的祖师爷弗洛伊德的画片。
“实话告诉你吧,你的病,只有上帝可以治。你要问他老人家去,也许上帝会给你答案,能治好你的忧郁症。你要去的地方是教堂,不是这里。”道格特黄微笑着,告诉病患。上帝永远是最好的托辞。
现在,道格特黄正坐在家里的饭桌前。女儿的钢琴声又在断断续续悠扬地飘出来。今晚这顿晚餐,他吃的没有味道,他的口腔里充满忧郁的味蕾,化解了妻子烹调的美味。桌上那杯红酒,深绛色的液体像似用忧郁调制的苦汁,他喝了一口就放弃了。 本来他是要在饭后再工作几小时的,他有自己的投资计划和项目,今晚也放弃了。
人只要是有欲望,他(她)就是潜在的忧郁症患者。道格特黄记起教科书里这句开宗明义的导论,这和自己认为世界上只有确诊和潜在的病人的结论竟相一致,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已经达到大师的水准了。
他微笑起来,对着那杯深绛色的液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