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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遇故友訴述前事 聽和田預測未來

(2008-08-15 06:22:56) 下一个
 來人是酒店的聽差。他把一迭信件遞給大千道:“剛才來了好幾位客人,要見先生,只因夫人交代暫不接待,所以都被打發走了。”

大千道:“現在禁客令已解除了,歡迎他們都上來吧。”

回到房間,大千看完信後,對雯波道:“日本‘壺中居’的江藤濤雄來信,邀我明年櫻花盛開時節去那裏開畫展。”

雯波道:“那好哇,到那裏去住一陣到是好事,但開畫展,你的作品夠嗎?”

大千胸有成竹道:“這些日子來求畫的人少,我積累了一些,但大的作品不多,只要畫幾張大的就夠湊數了。”

雯波自言自語道:“正是湊巧,嶽公送來的支票倒夠我們去日本的川資了。”

“哈哈,”大千笑道:“這段日子也夠你操心的了,這次日本畫展過後,我們的處境就會改觀的。”

雯波笑道:“我擔心啥子呦,有了你這雙手,我啥子都不愁。”

“既然這樣,我們就準備去日本囉。”大千說著,攤開紙,給江藤濤雄寫回信。

“壺中居”是一個經營東西方書畫和古董的店鋪,在東京的日本橋“高島屋”的對面。

一幢古樸的老屋,佈置得高雅脫俗,有濃郁的文人氣息,因此成了日本文人和學者聚集的場所。老闆江藤濤雄,是日本藝術專科學校的畢業生,中日開戰前在中國住過,並和大千一起去過朝鮮,大千在朝鮮得紅粉知己春紅,就是他撮合的。

大千給江藤的信,說如果明年春天開展覽的話,還缺一些大件作品,是否能晚些時間,不料江藤是一個急性子的人,一個星期後就回信,說缺幾件無妨,畫展一定要如期進行。信中還夾了機票,限時限刻要大千趕到日本。為了讓大千安心作畫,他在以盛開櫻花著名的上野風景區,找了一家叫“帆台荘”的別墅旅館,開了三間住房。還特地為他挑選了兩位侍女,一個叫山田,十八、九歲,鵝蛋臉,笑起來甜甜的,說話聲音也特別好聽,專門負責裁紙磨墨和打掃書房;一個叫伊東,二十四、五歲,年齡稍大些,專門負責侍侯大千的茶水和家務。

大千住進“帆台荘”的事,在日本的朋友中傳開了,多年不見的老朋友紛紛前來探望。

那天吃過早飯,剛準備作畫,一位戴眼睛的中年人,喊著:“八哥!八哥!”朝畫室走來。

大千側耳細聽,那聲音有些熟悉,剛要回應,那人已經來到門口。

“嘿,不是朴之兄嗎,好久不見,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裏?”大千詫異問。

“你這樣大名頭的畫家,躲到哪里都會有人知道。”來人叫朱省齋,字樸之,是著名書畫評論家,也是收藏家,他的文章在書畫界很有名氣,只因他是陳公博的女婿,跟隨陳公博幫日本人做過事,抗戰後受到一些懲罰,前幾年躲在香港,靠幫小報寫文章稚??痛笄??チ寺摾M。

大千把朱省齋迎進畫室,叫山田泡上一壺茶,兩人慢慢對飲。

大千道:“這麼長時間不見,你在哪里?”

“唉——”朱省齋歎口氣道:“因漢奸罪在老虎橋坐了幾年牢,國民政府敗退,我們這班人撿了便宜,釋放出來,如今大陸是共產黨的天下, 他們會放過我們這些人嗎,於是我一出獄,就跑去香港,在一家小報當記者,勉強維持生計。上個星期我來日本,聽朋友說你住在這裏,於是就冒昧尋來。

大千問:“你收藏的那些畫呢?”

朱樸之苦笑道:“別提了,我自定有漢奸罪之後,多年的收藏,早就被那班接收大員瓜分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大家又談了一會劫後餘事,不勝感歎。

飲了一會茶,朱樸之道:“今天來順便請你去看一件東西。”

“什麼好東西?”大千隨口問?

“我在東京的一家舊書店裏,看見一幅石濤的山水,畫得真好,想請你去掌眼。”

聽說看石濤的畫,大千興趣陡增,問:“離這裏多遠?”

“乘計程車大概半小時。”朱樸之有催他啟程的意思。

大千回頭對裏屋道:“山田啊,給我準備衣服,我要和朱先生一起出門。”

兩個人來到東京偏僻處一家不起眼的舊書店,一進門,朱樸之指著牆上一張四尺紙的畫軸,悄悄道:“就是它,怎麼樣?”

“先生,要我幫助嗎?”大千正要回答,一位穿和服的女店員疾步過來請安。

“謝謝,需要時我再找你。”大千道過謝,取過架子上的書本,佯裝翻閱一會,就拉著朱樸之出門。

出得門口,朱樸之急著問:“八哥,你看怎麼樣?”

大千哈哈大笑道:“老兄的眼光真不錯,這是我年輕時在蘇州網獅園畫的。”

“啊呀,我來看了兩次,差一點把它買下來。”朱樸之慶倖道。

“哈哈,別亂花錢了,這便宜還是讓日本人去撿吧。”大千嘿嘿一笑,拉著朱樸之跳上一輛計程車回去。

大千永遠是個核心人物,不管走到哪里,總有一批朋友和學生圍著他,向他討教畫藝和擺龍門陣。到了日本,也不例外。那天吃過午飯,剛準備作畫,山田拿著一迭畫稿進來,交給他道:“外面有位青年人,說是從臺灣來的,一定要求見先生,他說那怕說一分鐘話也好。”

大千打開一看,是一迭臨摹他敦煌壁畫的畫稿,雖然線條稚嫩了一些,但卻畫得認真,有才氣,有個性。畫稿最後附了一封信,說四歲時,父親被人復仇殺害,就此家道中落,七歲起跟隨母親學畫,現正在臺灣師範大學美術系讀書。接著又說了許多仰慕的話,說這次特地從臺灣趕來觀看先生的畫展,連續參觀三次,每次都激動不已,聽說先生也在日本,就斗膽造訪,想拜先生為師……信不長,但語氣諔??鎿磩尤恕?

大千放下畫稿,對山田道:“請他進來吧。”

不一會,一個聲音在門口響起:“老師——”

大千放下畫筆,看見一個戴眼睛的英俊青年站在門口。

大千看到他的斯文相,就心存三分歡喜,熱情道:“進來,請坐!”

“你就是給我寫信的孫家勤先生嗎?”大千在對面坐下。熟悉的人都知道,只有 非常重要的客人,大千才會放下手裏的筆來接待。

“學生正是。”孫家勤有些靦腆。

大千道:“你畫得不錯,只要持之以恆,將來一定會成大器。你在信中說,十二歲就跟母親學畫,了不起哦。”

“因為先嚴是行伍出身,解甲後皈依佛教,學禪思過,不料在一次打坐中,在天津被仇家行刺身亡,就此家慈要我好好念書學畫,將來遠離武場,修行文儒。”

“哦,這樣聽來,你是五省聯軍總司令孫傳芳的公子了。”大千問。

“正是。”孫家勤答道。

“將軍之後,棄武崇文,倒也是一段佳話。這也說明中國的國撸?_始從武轉文,從亂到治,是好證候。”大千喃喃道。

“老師,我能拜倒在大風堂門下,做你的學生嗎?”孫家勤懇求道。

“收你這樣既用功,又有基礎的學生為徒,當然是光耀大風堂門楣的好事,豈有不收的道理,可是……”大千欲言又止,捋須不語。

“老師,難道我有不夠格的地方嗎?”孫家勤著急道。

大千道:“拜我做老師,按照大風堂的規矩,要點香燭鋪紅地毯磕頭的哦。”

孫家勤道:“這個規矩我早已知道。家勤對老師的學問,五體投地,給老師磕頭是求之不得的事。”

大千捋須笑道:“那我就答應收下你了,擇日再行拜師典禮。等你畢業後來我身邊,我親授與你。”

孫家勤高興喊了聲老師,納頭就拜。

大千站起來拖住他,連連道:“領了,領了,到舉行儀式時再補拜不遲。”

大千扶起孫家勤,看見有一卷習作掉在地上,撿起道:“你把這些畫留在這裏,我幫你修改一下,過幾天你再來取,如何?”

孫家勤稱謝不絕。

大千又道:“ 不過我不會一本正經上課,只會改畫,擺龍門陣。你有空要多讀書,讀有益的書,憑悟性去體味世間的一切,學藝僅僅是其中之一。”

孫家勤連連稱是。

列為看官,過去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大陸的讀者只知道張大千在大陸的眾多學生,卻不知道在海峽彼岸還有這麼一位高足。孫家勤自在臺灣師範大學畢業後,旋即去德國深造,獲得了美學和哲學雙博士頭銜,他是大風堂第二代門徒中學歷最高的一位。從學校出來後,他奔赴巴西,和張大千在八德園朝夕相處,親領咳謦,當然這是後話,容待筆者後文補述。

大千送走孫家勤,剛坐定,山田又持了張名片進來,說有一對夫婦求見。他接過名片,只見上面寫著:“王之一攝影記者”。

“請他們進來。”大千隨手把名片放在桌上。

不一會,山田帶著一對青年夫婦進來,男的修長身材,帶著闊邊眼鏡,頭頸裏吊著一架相機,西裝革履,煞是英俊;女的一身和服,笑容滿面,一看就是日本人。

兩個人一進門就給大千施禮。

“哦,你就是王之一先生嗎?”大千站起來道。

“張先生,請原諒我們冒昧造訪。”王之一夫妻雙雙鞠躬道。

“不用客氣,隨便坐,隨便聊。”大千招呼道。

山田上完茶,大千道:“請原諒,我的習慣是邊畫邊談,不浪費時間,你們隨便,不要見外。”

“王之一道:“我給先生照些相片,可以嗎?”

大千哈哈一笑道:“只要你不嫌我醜,就請便。”說完視若無事,繼續作畫。

王之一按動快門,劈劈啪啪地拍了一陣,日本夫人在一旁當助手。

拍完照,王之一把相機交給夫人,和大千攀談道:“張先生您畫的仕女漂亮極了,我在上海當學生時,在滄州飯店參觀過您的畫展。”

“哈哈,”大千笑道:“那時我剛從敦煌回來,專攻仕女畫,都是工筆的,不過現在看來有些媚俗,不足取,不足取!”

“先生的仕女比真人還美,真叫人看了妒忌。”那位女賓在一旁說道。

“哦,有趣,我的美女倒叫你妒忌了,那我今天一定要畫一幅醜女圖送給你,讓你順順氣。”大千停住筆,調侃道。

王之一介紹道:“這是我的日本夫人,叫惠美子,是教授日本茶道的。”

惠美子起身向大千鞠了一躬道:“日本的茶道起源於中國,我要向夫子請教中國的茶道知識哩。”

大千道:“很多好的東西起源於我們中國,但由於近一百多年來滿清政府的顢頇,沒有被重視,反倒被日本繼承去了,猶如我們兵庫裏有十八般兵器,子孫放著不用,隔壁鄰居拿去一件,日夜琢磨,研究改進,反而用得好好的。孔子說,禮失求之於野,看來我們很多傳統的東西反倒要向日本去學,茶道也是這樣。”

惠美子彎腰施禮,用純正的國語道:“夫子說得過分了,日本只有學到中國的一根毫毛,膚湹煤埽?嬲?詈竦臇|方文化還是在中國,你們中國人只是在打瞌睡,不是健忘,只要醒來,一切都會恢復原狀的。”

大千覺得惠美子能說出這番話來,決不是平凡女子,放下筆,對王之一道:“尊夫人能說出這些道理,好見識。”

王之一道:“內子出身受教育家庭,原本就說得一口很好的漢語,跟我這幾年,又長進不少,以後老夫子如有日語翻譯方面的事,盡可吩咐她做。”

惠美子接著說:“老夫子如需要,我隨時可以效勞。”

“哈哈 ,說效勞不敢當,以後有空,歡迎常來捨下擺龍門陣,這次展覽我就不客氣,聘你當翻譯囉!”

“那我太高興了。”惠美子站起來對大千深深一鞠躬。

“那展覽會的攝影工作我包攬了。”王之一說。

“哈哈,不好意思,這些活就麻煩你們全家囉。”大千說話間,已經完成了一幅山水畫。

王之一對畫讚揚了幾句,準備告辭。

大千挽留道:“再等一等,既然你們來了,就不能叫你們空手回去。”

看見大千的舉止,山田乖巧地裁好一張紙,在畫案上鋪平,動作頗為默契。大千提筆一揮,幾分鐘就完成了一幅簡筆仕女圖,在下面題道:“ 不妒不羨,見美思齊。之一、惠美子賢伉儷博哂,大千,爰。”

“謝謝!謝謝!”沒等大千畫放下筆,惠美子就揭起畫,忙不迭地向大千鞠躬。

卻說就是這次小小的會面,王之一夫婦和大千結下了四十年的深厚友誼,隨後跟著大千上巴西,相濡以沫,結籬為鄰,當然這是後話。

大千住在“帆台荘”,生活上有三個女人照料,王之一和惠美子夫婦也幾乎天天來此,惠美子擔任義務翻譯。大千本身有日語基礎,有了翻譯就能和日本朋友談得更深刻了。江藤濤雄也每天下午來擺龍門陣。大千心情一好,畫得更快,神來之筆也更多,不久就完成了三十幾幅精品,而且題材廣泛,加上從香港帶來的一百來幅舊作,已經足夠開一次頗具規模的畫展了。

展覽會就安排在“壺中居”的二樓,開幕那天,大千由雯波和山田陪著,進入展廳,霎時掌聲四起,閃光燈頻爍。

江藤濤雄先作簡短發言,他對大千的作品極盡讚美之詞。

儀式一結束,許多參觀者圍著大千提問,惠美子忙不迭地在一旁翻譯。正熱鬧間,突然人聲低落,人群紛紛退後,讓出一條路來。

大千正感詫異,看見一輛手推車徐徐駛來,車上坐著一位古稀老人,惠美子介紹道:“這位就是梅原龍三郎先生。”

梅原龍三郎是日本畫壇的西畫宗師,早年曾往義大利和法國學習繪畫,回國後一直活躍在日本畫壇,近些年因為年齡關係,很少參加社會活動。今天他的出現,使許多參觀者感到驚訝。

大千握著梅原的手表示感謝。

梅原郎三郎翹起大拇指道:“了不起,你的畫畫得好,已經深諳中國畫的精髓了。你為東方文明爭氣。希望以後有機會,到歐洲去展覽,讓白人看看我們黃種人的藝術。”惠美子把梅原的話翻譯給大千聽。

大千不住點頭。他想起當年在網獅園,是葉恭綽的一番話,激發了他去敦煌的念頭,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現在梅原郎三郎的這一番話,又在他心中泛起了一串漣漪。

因為要應酬的客人多,大千只得向梅原龍三郎表示歉意,轉身去和別人交談。

這時又有一個人前來,自我介紹道:“敝人是上野博物館的副館長,叫波多野。” 他拿著一張照片說:“我從檔案中找到一張有你合影的照片。”

大千接過一看,馬上說:“哦,這是二十多年前在‘味之素’老闆鈴木家聚餐時拍的團體照,他指著中間一位白鬍子老頭道:“這是老畫家橫山大觀。”

波多野指著橫山大觀旁邊的年輕黑鬍子說:“那旁邊的一定是你囉?”

“嘿嘿,是的,那時候我來京都留學,研習紡織顏色,一次橫山大觀做生日,請許多畫家去他家吃飯,我也添叨末座。”

大千送走各人,剛轉身,突然江藤濤雄過來,遞過一封信說:“我舅舅派人送來一封信,祝賀你展覽取得成功。”

“你舅舅是誰?”大千接過信問。

“叫和田升一,他說你是他的朋友,當年陪你去過溥儀家。”

“對對,他老先生還健康嗎?”大千關切問。

“他九十八歲啦,脾氣變得日益古怪,厭煩塵世,一個人搬到北海道的一座廟裏,不見生人。”江藤濤雄說。

大千打開信箋,只見上面用筆力遒勁的中文寫道,自己的身體日衰一日,自內子過世後,自知來日無多,已悟空人生,住在北海道一座古廟裏研究《易經》,躲避塵囂,以度殘生。前幾天聽江藤說,先生來日本開畫展,閒居無聊,占了一卦,發現先生近來八字中驛馬星動,有遷居跡象。望先生撥冗前來,暢談為快。

大千看罷通道:“自從你舅舅陪我去溥儀家買畫後,我們就成了好友,時有來往,一直到中日戰爭開始,才斷了聯繫。想不到他老人家還健在,實在慶倖。等畫展結束後,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訪他老人家。”回頭又對雯波說:“你去給老人準備一些禮物。”

大千在“壺中居”的畫展整整開了一個星期,《朝日新聞》連續報導七天,參觀者天天爆滿,最使人高興的是,所有展品全部訂完。用《朝日新聞》記者的話說,在日本經濟十分困難的今天,張大千的畫作能如此暢銷,實在是日本畫壇上的奇跡。

閉幕那天,朱省齋領了一個中年人過來道:“八哥,有位朋友天天來光顧你的展覽會,買了五張畫,但看你太忙,不敢打擾,今天他看你稍有空閒,想跟你說幾句話。”

大千轉身,向那人作恭道:“大千畫作拙劣,謝謝先生捧場,慚愧。”

那人上前一步,還禮道:“敝人蔡昌鑾,久聞先生大名。今日拜見先生,只想聊表敬意而已。”

大千問:“您也是畫畫的?”

“不,我沒有那個天分。我是研究藥用植物的,擺弄花花草草,雕蟲小技而已。”蔡昌鑾謙虛道。

“對我的畫多提意見,尤其是花卉,你是專家,觀察得比我仔細。”大千謙虛道。

“不敢,如果先生照我的意思畫,都畫成標本了。”蔡昌鑾笑道。

大千從口袋裏模出一張名片道,我給你一個位址,有空歡迎你來擺龍門陣。

想不到一個偶然的相遇,大千和蔡昌鑾結下了幾十年的情誼。

開完畫展,大千有了錢,又可以做他想做的事了。 他第一想到的,要去北海道拜訪和田升一先生。他畫了一幅筆墨精嚴,著色妍麗的《高士論易圖》,在茂林修竹,山明水秀之中,幾位老叟品茗清談,石凳上有一摞縹緗,竹叢中高士撫琴,童子斟茶,背後是一椽茅屋,遠處是青綠迭嶂的山境。

第二天一早就叫江藤濤雄陪了,往北海道去。

北海道在日本國的最北端,是屈指可數的旅行聖地之一,這裏群山逶迤,海岸線延綿,尤其是夏秋之際,這裏櫻花、杜鵑、熏衣草等鮮花盛開,滿山遍野紅燦燦,蘭幽幽,風景十分優美。大千在江藤濤雄的陪同下,拖著拐杖,一路翻山越嶺,來到一座小廟前。這裏傍山依水,前面是一望無際的太平洋,背後是層嶂疊翠的山巒,大千在廟門口拄杖遠望,對江藤道:“這裏真是人間勝景啊,令舅一生曾經轟轟烈烈,如今絢麗歸平淡,真不簡單!”

江藤濤雄道:“自從我舅媽過世後,舅舅常對我道,李白說‘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人生來一次世界很不容易,光陰短暫,轉眼即過。他說他一生中最遺憾的是,年輕時曾經做過許多對不起中國人的事情,實在後悔。”

大千感歎道:“佛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按照釋家說法,令舅悟穿人生,遁入空門,也是佛啊。”

“是啊,人生一世,到底追求什麼,名,名是一場空,紅樓夢在《好了歌》中說 , ‘古今將相今何在,荒塚一堆草沒了’;錢,錢賺得滿足一生吃喝拉住就可以了,何必貪得無厭,做它的奴隸,《好了歌》說,‘整日積聚恨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一點都不錯,生活滿足了,將精力騰出來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多好。”江藤濤雄雖然五十不到,倒也悟出許多人生的道理。

大千正要開口,忽然廟裏出來一個混血兒的童子,手裏拿著拂塵,上前問道:“您就是張大千先生嗎?”

江藤濤雄搶答道:“正是,他就是張大千先生,我叫江藤濤雄,是和田先生的外甥。”

童子施過禮道:“今天一早,大師就說我的一個外甥要陪張大千先生一起來作客,叫我迎候。”

大千回頭問江藤道:“你已經給和田先生寫過信了?”

江藤道:“這裏地處僻壤,既無郵局,又無電話,我怎麼跟他聯繫。我知道他整日呆在廟裏,足不出戶,所以就先斬後奏,直接帶你來了。”

大千心中納罕,難道和田升一真的神機妙算,能算出他和江藤在這個時辰到來。

院子傳來一陣老人的咳嗽聲,隨著竹竿篤地的聲響,聽見有人在問:“是江藤陪著大千一起來的嗎,快請裏邊坐。”

這是和田升一的聲音,幾十年了,還是那麼洪亮,只是有些沙啞。

話音剛落,一位穿灰布道士長袍,銀須飄拂的古稀的老人,從門裏出來。大千連忙迎上去,拉住他的手,激動道:“和田先生,謝謝您還記得我。”

和田握住大千的手,平靜道:“老朋友怎麼會忘記呢!”

和田把客人迎進屋,招呼大家坐好,剛才那位童子擺開茶具,給大家沏茶。

江藤指著童子問:“舅舅,我怎麼沒有見過這位小師父?”

和田咳嗽一陣道:“這孩子的父親是美國兵,戰後回美國去了,母親去年得病死了,孤苦伶仃,來廟裏討飯,我看他乖巧,就收留了下來,給他取了個名字叫木村。他有悟性,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教,已經懂了不少事。”和田語氣平和,悲天憫人。

“多年不見,我畫了一幅《高士論易圖》,請先生指教。”大千說罷,慢慢展開畫面。

還沒展完,和田就驚叫起來:“太精美了,要不是你預先說是你所畫,我還把它當作是明朝仇英的呢!”

江藤在一旁嫉妒道:“張先生,你這次的展品中沒有一幅畫比這張精彩的。”

大千卷好畫遞給和田道:“嘿嘿,把最好的東西送給老朋友,這是我們張家的待友之道。”

和田接過畫,轉手交給木村收藏好,回頭對大千道:“世間事,冥冥之中皆有定數,人越老,就越相信命摺@戏蛞簧?碾H遇,足茲證明這點。”

大千本就喜歡擺龍門陣,說到稗官野史,興趣最濃,不禁問道:“先生能洩漏些天機嗎?”

“天機隨後再談,先說段野史給你解乏。”和田喝口茶潤潤喉嚨道,“我們和田家,世代經營中日貿易,在大阪是望族,到家父這一代已經有一支龐大的船隊。家父是獨子,因家道殷實,養成一派紈絝習氣,吃喝嫖賭,鬥雞走狗,無所不為,更不好的是交了一幫狐群狗友,仗勢欺人。他娶了三房妻室,我是正房嫡出。四十歲那年正月初一,他走在路上,一位走訪道士對他說,你在陰曆三月有破財之災。

家父中年得志,不信鬼神,沒有搭理。到了三月,果然一場颱風,將他的船隊掀翻大半。家父將信將疑之時,又在老地方碰到那位道士,這下是家父主動請教了。道士問明瞭家父的八字,竟然在一張紙上批道 : ‘生無結髮夫妻,死無葬身之地。’家父大吃一驚,問有否避災的方法。道士說,多行善事,積德後代。”

江藤濤雄在一旁著急問:“舅公行了善事沒有?”

和田道:“命該如此,要他積善都來不及了,不久日俄戰起,他剩下的船隻,全被政府征去當咻敶??业蓝溉恢新洹2痪眉夷赣秩緯r疫病故,家父只得將我寄養到外婆家。家中遭此變故,家父脾氣日益暴戾,而後面的兩房太太是家父從妓裏院買來的,沒有子嗣,看到和田家敗落,相繼離去,不辭而別。不久又慘遭一場大火,剩餘的家產焚毀殆盡,只幾年的時間,家父就變得一無所有,走投無路,只得到一位朋友的船上打雜工。”

江藤濤雄又問:“後來外公怎樣了?”

和田喝了口茶,沉默一下又道:“正是船漏更遭打頭風,在船上沒幹滿半年,就遇上一場滅頂颱風,將船刮沉,據僥倖逃回來的人說,他們看見家父落水後被鯊魚吞噬,屍骨無存。”

說到這裏,滿室靜寂,許久,和田才說:“這不全應著那位道士批的‘生無結髮夫妻,死無葬身之地’了”。

“哦——”大千聽完,唏噓不語。

“家父的變故,使我篤信命撸?氋v富貴皆由天定。”和田接著說,“我外婆家隔壁有個算命瞎子,我小時候放學常去他家玩,聽他講六壬八卦,四柱五摺K?娢铱蠈W,就收我為徒。不久我從學校畢業,到奉天工作,就是將你介紹我認識的那位元李准,無意中將我會算命的事告訴了溥儀。以後溥儀常請我去他張園占卜,問凶吉,成了他的常客。你跟我去買畫的那晚,你走後他就請我占了一卦。”

“皇帝要你占什麼?”江藤濤雄問。

“不外乎是何時復辟,再登龍基之類的老套。”和田轉而道,“我算出大清皇朝無力復辟,也算出天皇的侵華戰爭必然失敗。日本戰敗後,我悟透人生,隱居到深山老林中來,鑽研《易經》,用冷眼看世事,自找樂趣。”

大千道:“紅樓夢金陵十二釵詩說,‘聰明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遁入空門的人是聰明人哪。”

“哈哈——”和田開懷大笑道“你才是聰明人呐。你既送了我畫,我不能不送給你一些預言,來而不往非禮也。”

“哈哈,”大千高興道,“既是前輩這樣說了,就不吝賜教吧。”

“那就從你的事業、婚姻、健康三方面說起,可好?”

“好,好。”大千連連點頭。

這時木村點燃一炷香,放在和田面前。和田閉目掐指,念念有詞,好一會才睜開眼道:“在事業方面,先生命中註定是畫壇的一代宗師,先生在藝術上的進取,是十年一撸?睫D越高,甚至到八十歲時還有創新,在中國畫壇上,身前身後五百年,無人追及,到西元二零一五年時,先生的作品將得到西方人的肯首,與西方最著名畫家的作品等值,變得一紙難求;在婚姻方面,先生一世風流,身邊女人不斷,豔聞不絕,甚至流韻人間,成為千古佳話;在健康方面,先生得天獨厚,精力過人,雖有小病,但不損壽數,只是時逢丁酉,”和田掐著指頭道,“西元為一九五七……”

“丁酉年如何?”大千緊張問。

“哦,不礙事……”和田又掐了一陣手指道,“只是一場目疾,不過來勢很凶。”和田不緊不慢道。

“啊呀,畫家主要靠眼睛,哪怎麼辦?”江藤在一旁著急道。

和田閉目,繼續掐手指道:“唉——先生的病看來還得由我來治。”

“舅舅,到一九五七年,由你來治?”江藤濤雄大吃一驚,心想,“那時您已經一百多歲了,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嗎?”

和田裝做沒聽見,繼續對大千道:“不管我在或不在,對你都會有幫助。”

“您一定會在的,托您的福蔭,大千一定會逢凶化吉。”大千欠身道。

“先生祖上積德,自有貴人相救,到時你也許眼睛不但不會瞎,而且畫藝會更進一步,有驚無險,只是一場虛驚罷了。不過……”

“不過什麼?”大千又問。

“不過”和田眯起眼睛說:“不過近幾年你很忙碌,會四處奔走,尋找歸宿,譬如你這次來日本就有這個打算。”

大千問:“先生算得極准,我命中有在日本落戶的邤祮幔俊?

和田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沒有,你只有匆匆來往日本的撸?贿^……”和田又說了一個‘不過’,沒等大千發問,又繼續道,“不過你在日本有桃花撸?幸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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