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舊事說算命
——王亞法
今年悉尼的天氣特別寒冷,已是公曆九月末杪,按理說應是南半球的春天,但還乍暖還寒,凍得我縮在北窗下,手捂茶壺,翻閱雜誌,老眊細讀,無意中發現有許多名人算命的故事,十分精彩,於是興起,隨手抄錄,加上自己歷年來的旁聽雜說,編纂成文,權當酒後閒談,與諸君共享。
張大千相信算命,傳說他住青城山時,請一位叫彭瞎子的算命,彭瞎子說,他五十歲生日那天有劫難,要留意。那時大千正值壯年,膽氣尚壯,沒把它當回事。
說也湊巧,生日那天,他從昭覺寺出來,坐黃包車去盤飧市酒樓,參加由蕭翼之為他設的生日宴。為趕時間,他一路催促黃包車夫加速,不料車過署前街時,一輛汽車疾駛而過,黃包車夫來不及躲避,被撞得當場殞命,而大千卻吉人天相,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衣襟,毫髮無損。後來彭瞎子說,大千命大,是黃包車夫幫他擋了禍。
大千住巴西八德園時,常去日本買畫,一次他傾囊買了一張由蘇東坡題跋的王摩詰山水,愛不釋手,正欲臨摹,不料有位中間人,送來一幅黃鶴山樵的《遠山修竹圖》,大千見了更是喜愛,可惜帶來的錢,剛買了前畫,一時囊空如洗,他跟中間人商量說:“我香港銀行有錢,催促寄來,此畫可否留著暫緩幾日成交?”
中間人説賣主急等錢用,我做不了主。
賣主走後,大千端著茶壺,怕夜長夢多,正在犯難,恰巧他的作家老友劉太希陪著命理大師李栩厂來看他。
和兩位老友一番寒暄後,大千對李栩厂說:“你來得真巧,我有件物品要請你測個字,幾時能買到手。”
李栩厂說:“你隨口說個字,我來測測看。”
大千捧著茶壺,隨口說了一個“茶”字。”
李栩厂定了定神說:“茶字上面是個‘萬’字,這件東西價錢應在萬元以上,中間是個‘人’字,這事是由中間人經手,下面是個‘木’,由‘十八’二字合成,此事若成,需要十八天時間。”
過了一段時間,劉太希又去見大千,一見面,大千就問:“栩厂兄怎麼沒來?”
劉太希說:“他牙痛在家休息。”
張大千說:“上次他給我測的個字真靈驗,我香港的錢匯到,通過中間商買到了畫,前後正好十八天,我要畫張畫謝他。”
接著寫馬連良算命的故事。
一九五一年,馬連良滯留香港,借九龍普慶戲院演出,戲院租金每場六百元。馬連良和張君秋合力演出《霸王別姬》,但廣東人看不懂京劇,觀眾稀落,沒有看客,每場演出都要賠錢,馬連良覺得此地非留人之處,再加上北京九十歲的老娘要他撫養。於是在左派朋友的鼓操下,他打算返京,臨走前請沈惠窗陪他夫婦倆去命理大師袁樹珊處算命,袁樹珊算馬連良還有十五年大運。馬太太問:“十五年以後怎麼樣?“
馬連良拉拉他太太說:“別問了,再有十五年好運,也就算了。“
馬連良臨走,跟張大千告辭,張大千說:“你有嗜好,共產黨是不允許抽鴉片的,回去怎麼辦?”
馬連良說:“勸我回去的朋友說,他們答應給我享受特供。”
張大千說:“他們的話是不可相信的!”
馬連良說:“我家裡還有九十歲的老娘要盡孝。”
張大千說:“忠孝不能兩全,既然這樣,主意由你定了。”
卻說馬連良回北京,於一九六六年文革時被迫害慘死,離他算命後回大陸,正好十五年,至於馬連良在文革中被鬥的苦狀,因其太慘,老夫不忍抄襲,牆內的看官可參閱章詒和的:《一陣風,留下千古絕唱——父親與馬連良》;牆外的看官可翻牆Google查閱更多的文章,特別推薦《京劇大師馬連良為何而死》一文。
二,凶字批吳湖帆命書 何某聊真左筆靈驗
有位叫董慕節的命相師,是當年上海灘盛名遐邇的三大命相家之一,五十年代初還在上海,後去了香港。他是劉海粟的好友,劉海粟無事常找他喝茶聊天排八字,對他的排算很折服。
有次劉海粟陪同吳湖帆去董慕節處聊天,三人談到興濃時,吳湖帆請董慕節批命書。
董慕節問明了吳湖帆的八字,略一沉思,提筆起書,第一句就寫:“長男死於非命??”,欲知吳湖帆的長子吳孟歐因私設電台罪,不久前被共產黨槍斃,吳家一直守口如瓶,竟被董慕節算出,吳湖帆大為驚嘆,唏噓不已。董慕節乘機要拜吳湖帆為師學畫,於是吳湖帆也當場揮筆,稱它為“董生慕節”,以後董慕節命館的所有招牌文字,均由吳湖帆題寫。一九五九年董慕節去了香港,在九龍設館開業,妓女們常去問凶吉,生意很興隆,他的“一夫一夫又一夫”、“夫為夷人”、“老夫少妻”、“養子而後嫁”??之類的批語,充斥小報八卦專欄。
我少年時常聽老一輩說,上海南京東路虹廟弄有位外號叫“真左筆”的命相大師,算命十分靈驗,不知是上述三位中的哪位大師,用“真左筆”名字在那裡掛牌。
真左筆以批命書出名,並立下批得不准,可砸我招牌的狠話。
我在工廠當學徒時,有位和我搭班的何姓師傅,聖約翰大學畢業,英文很好,一九四九年前,他在一家德國公司工作。他知道我正派,不會打小報告,做夜班無人時,常喜歡跟我侃上海灘十里洋場的舊事,其中有真左筆給她舅舅批命書的故事,給我印象很深。
他說三十年代,上海南京路虹廟弄有位叫“真左筆”的命相大師,名氣很大,算一次命要好幾兩黃金。他舅舅是上海英國洋行的買辦,在租界內有三幢別墅,三房太太,其時抗戰形勢緊迫,他去真左筆處問凶吉。
真左筆在命書上批了十二個凶字:“生無結髮夫妻,死無葬身之地。”
他舅舅拿了命書,大為吃驚,問:“怎麼可能呢?”
真左筆硬氣道:“如不應驗,你可砸我牌子。”
不久租界淪陷,洋行撤離,他舅舅失業,三房太太勞燕分飛,果然成了孤家寡人。待到抗戰勝利,他雖然回到洋行復職,但遠不如從前,不敢正式娶妻成家,只是找個舞女同居。不久內戰興起,臨上海解放前夕,他攜細軟,乘“江亞輪”回寧波老家,不料船到吳淞口爆炸,死於非命。
何師傅說,溺水的死體,撈回後都放在虹口的“安樂殯儀館”內,供家人認領,他和母親去認屍,見裡面堆滿屍體,他舅舅已經五官扭曲,泡成個大胖子,慘不能睹。
三,黃金榮得意聽命數 杜月笙假嗔斥和尚
民國初年,那時杜月笙還沒出道,是黃金榮的跟班。某天黃金榮帶他逛城隍廟,走到九曲橋邊,一個和尚拉住黃金榮,要給他算命。黃金榮隨口報了個八字,和尚便掐指細推,講了一通以往的榮耀,和不久將名噪天下的吉利話,說得黃金榮滿臉喜悅,賞了他一元大洋。和尚算完,又拉住杜月笙說:“你這位小阿哥,骨骼清秀,顧盼自如,將來可享大運,一步登天,事業恢宏,要勝過這位老闆幾十倍,來來來,快報八字,我也給你算一個,說得不准,分文不取。”
杜月笙聽了,很是高興,再一想,他知道黃金榮的氣量,如讓和尚現在算命,說我的命要比老闆好幾十倍,不犯忌諱嗎,於是他靈機一動,假作生氣,指著和尚的鼻子罵道:“觸那,儂眼烏子戳瞎脫啦,儂勿曉得阿拉老闆是啥人,儂敢拿我的命跟阿拉老闆比(滬話罵人的話)。”和尚遭了個沒趣,悻悻離去,黃金榮聽了杜月笙這席話,面露笑意,十分得意。
杜月笙晚上躺在床上,想到白天和尚的話,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就趕到城隍廟,找到和尚,滿臉陪笑說,昨天老闆在,不敢造次,我說了粗話,多有得罪,請多原諒,說著奉上兩個銀元,一場尷尬,春風化雨,樂得和尚笑嘻嘻地給他細說運數。杜月笙說,和尚的推算,日後皆為應驗,他說後來幾次去城隍廟,再也沒有見到這個和尚。 上述這個故事,是杜月笙晚年在香港病重時,躺在床上親口講給身邊人聽的。
杜月笙抵香港後,情緒一直不好,他聽聞黃金榮在上海大世界門口受辱掃地的新聞後,病情加重,時常昏迷,一時香港的星象命理學家穿梭其門,幫他占卜推理,在他清醒時,均以好言相慰,甚至說他不久病愈,還有十年好運??杜月笙是何等聰明之人,豈會相信,只是點頭答謝。也許是他此生算命無數,只惦念那位和尚算得最為精准,所以清醒時給家人講了這個故事。
杜月笙知道自己的壽數,答案是家人給她更衣時,發現他內衣的口袋中有張紙條,上書“六十四歲,歲在辛卯,天剋地衝,絕難渡過”的批語,落款“六月息館主”,地址為:“台北館前街”。
奇哉,命書所批,與杜月笙的死期分毫不差,想來杜月笙早就知道自己的命數,對前來恭維的算命人,全不相信,因此私下託人請台灣“六月息館主”,算了一下。他深信此書批得正確,怕家人看到會傷心,所以藏在內衣口袋內。
家人看了命書,沒人知道這“六月息館主”是誰,後來杜月笙的長子杜維藩,去台灣問了在監察院當職的陳滄波,程說他認識六月館主,姓季。於是長子杜維藩帶了命書去台北見“六月息館主”。“六月息館主”見了紙條說,那是從香港寄來的一封信,只寫了個八字,沒有寫算命人姓名,於是我就批了,但不知道這是杜先生的八字。
杜月笙雖沒有讀過書,但一生精明事理,明辯是非,臨死不糊塗,確是人中豪傑,不得不服。
四,排八字舉座皆驚 賣棺材血本無歸
我在悉尼聽一位外號叫“城市之光”的朋友,說過一段親歷的見聞,說他十來歲懂事時,跟爺爺去喝茶,茶座上四五位老頭,都是命理學愛好者,湊在一起,聊起了六壬八卦,紫微斗數,接著排八字,卜凶吉,但八字排到“丙午”時,均出現“歲破羊刃”、“血光之災”、“”魁罡相沖”等凶詞,一時舉座皆驚,怪哉,不可能在座的人,在同一時段遇難,於是有人驚呼,中國必有大災,不是美帝要摜原子彈了,就是蔣介石反攻大陸,或許是瘟疫來襲??大家面露恐慌,氣氛緊張。
農曆“丙午”就是公元一九六六年,到了那年年中,晴天霹靂,《我的一張大字報》出籠,當年茶座的老叟,非地富反壞,即牛鬼蛇神,嗚呼哀哉,無一漏網。
老夫一九八八年來澳前也算過一次命,那時申請簽證,心懷忐忑,不知能否去成澳洲,聽朋友說虹口邢家木橋路有個瞎子,給李先念算過命,十分靈驗。
瞎子也姓李,人稱李瞎子,算資不菲,人民幣三百元。我報上八字後,他念念有詞,掐了一陣手指後恭維說:
“先生好命,珠寶臨盆,五運俱全,一生無災,你是我這個星期算過的最好八字。”
這是算命人開頭的江湖訣,我聽了不語。
接著他說:“先生是吃文職飯的。”
我答:“是。”
“是政府文員還是當老師?”他問。
“當編輯的。”我答。
“父母雙在?”不知是問,還是討口氣。
我答:“雙在。”
“你祖上積德的。”他恭維道。
他瞇著眼,略一沉思又說:“你八月份驛馬星動,要換工作(我此前沒有告訴他我要出國)。”
“換什麼工作?”我問。
“往南面去,”接著又說,“此去是去好不去壞,放心好了。”
“往南面去,是換什麼工作呢?”我問。
李瞎子掐了一陣手指,說:“先生五運中‘木’旺,做木材生意,必能大發。”
李瞎子的算命果然靈驗,沒幾天我拿到簽證,往南面澳洲飛,沒錯,然而說做木材生意可以大發,那就大錯特錯了。不過說也湊巧,其時我有位做外貿的柳州朋友,他知道我去海外,就來向我推薦柳州的棺材,說:“民間有“生在揚州,吃在蘇州,死在柳州”的說法,柳州楠木棺材,世界聞名,海外華僑一定歡迎。正巧那時我身有四萬美金,聽信算命人做木材可以大發的話,一並寄他,運了十八口柳州楠木棺材來澳洲,結果放在倉庫,兜銷無門,抵作租金,鬧了一場血本無歸的笑話。
關於算命的趣事很多,近來頸椎酸痛,記憶日衰,無力敲鍵長文,只能將記憶中的殘片,敲鍵成字,聊作自娛,同時也為喜歡讀我文章的看官添些樂趣,一舉兩得,僅此而已。
二○二四年九月三十日於食薇齋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