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法
最近網上盛傳南京博物院醜聞,老夫不由鉤起溥儀在《我的前半生》一書中提及的一件舊事,於是從書櫃找出群眾出版社一九六四年版的藏書,翻到146頁,全文抄來,好在中國版權法規定,作者逝世後,版權五十年內有效。末代皇帝溥儀駕崩於一九六七年十月十七日,版權保護期已過,我應無盜版責任,於是率性抄來,供諸君溫故知新。
抄文如下:
紫禁城在表面上是一片平靜,內裡的秩序卻是糟亂一團。從我懂事的時候起,就時常聽說宮裡的盜案、火警,以及行兇事件,至於煙賭,更不用說。到我結婚的時候,盜竊已經發展到這種程度:剛行過婚禮由珍珠玉翠裝嵌的皇后鳳冠上的全部珠 寶,竟整個被換成了贗品……今天想起來,那簡直是一件浩劫。參加打劫行徑的,可以說從上而下,人人在內。換言之。凡是一切有機會偷的人,是無一不偷,而且盡可放膽地偷。偷盜的方式也各不同,有拔門撬鎖秘密地偷,有根據合法手續,明目張膽地偷。太監大都採用前一種方法,大臣各官員們則採用辦理抵押、標賣或借出鑒賞,以及請求賞賜等等,即後一種方式。至於我和溥傑采用的一賞一受,則是最高級的方式(注意,最高者自己也在偷,只是方式不同——抄錄者)……我十六歲那年,有一天由於好奇心驅使,叫太監打開建福宮那邊一座庫房。庫門封條很厚,至少有幾十年沒開過了。我看見滿屋子都是堆到天花板的箱子,箱皮上有嘉慶年的封條,裡面是什麼東西誰也說不上來。我叫太監打開一個,原來裡面全是手卷字畫和非常精巧的古玩玉器。後來弄清楚了,這是當年乾隆最喜愛的珍玩……莊士敦(溥儀的英文老師)曾告訴我,他住的地安門街上,新開了許多家古玩鋪,聽說有的是太監開的,有的是內務府官員或者是官員的親戚開的。後來,別的師傅覺得也必須採取措施,杜絕盜患。最後我接受了師傅們的建議,決定清點一下,這樣一來,麻煩更大了。首先是盜案更多了,毓慶宮的庫門鎖給人砸掉了,乾清宮的後窗戶給人打開了,事情越來越不像話,我剛買的大鑽石也不見了。為了追查盜案,太妃曾叫敬事房都領侍組織九堂總管,會審當事的太監,甚至動了刑,但是無論是刑訊還是懸重賞,都未獲得一點效果。不但如此,建福宮的清點剛開始,六月二十七日夜裡便突然發生了火警,清點的和未清點的全部燒個精光。據說火警是東交民巷的意大利公使館消防員首先發現的。救火車開到紫禁城叫門時,守門的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場大火經各處來的消防員撲救了一夜,結果還是把建福宮附近一帶,包括靜怡軒、慧曜樓、古雲樓、碧琳館、妙蓮華室、延春閣、積翠亭、廣生樓、凝暉樓、香雲亭等一大片地方燒成焦土。這是清宮裡儲藏珍寶最多的地方,究竟在這一把火裡燒掉多少東西,至今還是一個謎,內務府後來發佈的一部分糊塗賬裡,說燒毀了金佛二千六百六十五尊,字畫一千一百五十七件,古玩四百三十五件,古書幾萬冊,這是根據什麼寫的,只有天曉得……起火的原因和損失真相同樣的無從調查。我疑心這是偷盜犯故意放火滅跡的。過不幾天,養心殿東套院的無逸齋又發生火警,幸好發現得早,一團浸過煤油的棉花剛燒著,就被發現撲滅……
上述亂像,在皇朝傾覆,巨艦沉沒時,勢所必然,並不奇怪。老夫只怪溥儀當時年輕氣盛,處理事務,過分輕率,如果他老成一些,裝聾作啞,隨意讓眾賊偷盜,自己也上下其手,賞賜給溥傑更多的古玩珍寶,帶出海外,換取錢財,逍遙享受,珍寶讓外國人保管,自己做海外愚公,豈不美哉,由此推理,建福宮也不會失火,世間可留存更多的寶物……
老夫瀏覽過許多海外博物館,凡是走進中國文物展廳,滿眼都是繁體字,有著原汁原味的中華文化氣息,沒有蘇俄鐮刀斧頭的剽竊味。在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裡,我看到魏晉佛像,唐宋名畫,明清瓷器……記憶最深的,是高層玻璃屋頂下精緻靜謐的“明軒”,這是由大風堂門人陳從周先生,根據蘇州“網師園殿春簃”的造型設計的;樓下展廳,玻璃櫃子裡躺著龐萊臣送給外國朋友,刻工精緻的象牙筆管;但在大英博物館裡,我只看到奚岡和程十髮的山水畫,有些失望,該館應該藏有國寶級的展品,也許我那天去得不巧;在加拿大多倫多皇家安大略博物館,我看到吳三桂舅舅祖大壽的陵墓,其規模令人驚訝,寬敞的大廳裡不光展出他的墓冢,而且墓碑神道、翁仲享殿……一應俱全。更令人驚訝的是,展館的墻上有三幅巨大的壁畫,一幅名為《彌勒佛的樂園》,寬十一點六米,高五點八米,畫面右側,一個老和尚正在給一位男子剃度削發,後面佇立一群雙手合十的沙彌,神態虔誠;左側有位老尼姑在給另一位女子削髮,後面一群年輕的比丘尼也雙手合十,兩側人物神情肅穆,栩栩如生,畫面基本對稱。文字顯示,此畫來自山西(稷山)興化寺,是中國元朝寺廟壁畫中的精品;另一幅是表現道家題材的,畫面和武宗元的《朝元仙仗圖》相仿……壁畫前裝有護欄,燈光暗淡,保護措施,無可挑剔。我仔細觀察,發現壁畫的下方,有一堆“某某到此一遊”的拙劣中文字跡,其中“刘伟”、“继”等字跡,明顯是簡體字(可佐證這壁畫是一九五三年中國強行實行簡體字後流出海外的)……我不禁想跨過欄杆,與畫中的僧尼握手,說一聲:“師父們,祝賀你們能逃出生天,如果你困頓故鄉,可有今天?”
安大略博物館的二樓是恐龍展館,這裡陳列著翼龍、雷龍、劍龍等完整化石,牙齒尖利,摸樣兇狠。望著展品,我聯想,世界上沒有永久的威風,再兇殘的東西最終都會被自然淘汰……這時正巧我多倫多的朋友來電話,說今天十月一日,領事館宴請華僑同胞免費吃喝,問我有興趣參加否?我當即作了謝絕。走出恐龍館,我突然心血來潮,作了一首打油詩——模樣怪異性本兇,/霸佔地球逞威風,/活該今日成化石,/
鎖入櫃裡度秋冬。
我慶幸這些國寶避秦海外,逃過了建福宮的火災,歷屆官僚的豪奪,文革破四舊的劫難,南京博物院一類的糾纏,逃脫百劫,幸存在西方自由世界裡,和二千多萬同胞一樣,享受民主自由,受到法律保護……
吾等小民,凡胎肉眼,只能從微信上知道,獻忠進城,武者殺人佔地,奪人居所,搶人妻妾;文者坑蒙拐騙,欺壓斯文,奪人文物古玩,強冠以“自願捐獻”美名,攫入囊中,其阴险不知比《紅樓夢》中賈雨村奪石呆子的扇子要坏多少倍。近年各地博物館監守自盜和失竊案,時有常見,這不奇怪,此乃歷史宿命——悖入悖出也。
老夫和裱畫大師嚴桂榮先生為忘年交,他早年在上海博物館工作,後因不明原因,轉入上海文史館開班授徒,予每每與其談及往事,他常搖頭:“有許多事我不能講,講了要殺頭的!”
嗚呼,為了拙文能在牆內流轉,敲键至此,惟有浩嘆:“不能盡述,不能盡述也!”
敲打此文,頗感疲乏,時逢年杪,胡诌了首打油詩:近來敲鍵錯字多,/詞不達意話啰嗦,/趁早告知眾文友,/不知來年能文否?作為本文結尾。
二○二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於食味齋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