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法
十月五日,朋友傳來文友周勵寫的文章《最後的老克勒——懷念摯友陳忠人(上)》,說陳忠人先生在九月二十九日突然去世了。驚愕之下我打開微信,發現九月二十八日,下午七點零一分,他還有信息發我,只事隔三十個小時左右,一個鮮活的朋友就離世了,悲嘆人生無常,不勝唏噓。
陳忠人先生是我在大陸見到的,最具有港商派頭的民國老人,頭髮絲光,西裝革履,腕帶滿天星勞力士金錶,腰束黃金頭皮帶,手持柺杖??那天和他在一位朋友家吃飯,老先生啤酒、葡萄酒、威士忌輪番来過,酒濃興起,談笑風生,說華道洋,知識面很廣,但酒後也有胡話,仔細品味,卻有哲理??臨別時,他分發小費,給服務的廚師和保姆,每人大票一張,喜樂融融。主人派車送我倆回家,車到斜土路下車,他又不忘給司機小費,然後笑語告別。望著他拄著枴杖消失在路燈下的醉步,我腦際湧出李後主的詩句:“一壺酒,一竿身,快活如儂有幾人”??
其實,陳忠人先生一生並不全是“快活”。他一生可謂跌宕起伏,苦樂相伴,可歌可泣,曲折離奇。那天在回家的車上,我倆聊得很投機,他跟我簡述了周恩來通知廖承志發文,將他從提籃橋監獄釋放去香港的故事。因為車程不長,故事未及講完,分手時他跟我聯了個微信,約定下次再聊,可惜沒幾天我回澳洲,沒機會鈎沉,成了絕響。
恰好我手頭藏有不少本台灣出版的《傳記文學》雜誌,悉心查閱,發現有不少關於蔣介石和陳潔如的婚姻;養女蔣瑤光;女婿陸久士;外孫陳忠人的文章??我意外的在一九八零年十一月號(總342期)上,還發現陳忠人撰寫的《我的外婆陳潔如》一文,上述資料,若以陳忠人為主線,上下貫穿,增刪補綴,可演繹一篇長文。
一,簡述蔣介石和陳潔如的婚姻
據《傳記文學》總359期沈涯夫文章所述:“陳潔如是在一九二一年與蔣介石結婚的,據陳氏自己談,是由張靜江夫人介紹認識。陳潔如身材修長,大眼睛,面目娟秀,為人溫和。蔣介石和陳潔如結婚時,證婚人是張靜江,經辦人是江一平律師。香港作者丁依在《蔣介石婚姻生活考》一文中說:我在《費城詢問報》資料室,曾看到兩張歷史照片,一張是蔣、陳結婚的請帖,一張是伉儷情深情深的合照。蔣介石和馮玉祥、張學良、李宗仁等都換過帖,有金蘭之交。據李宗仁說,蔣在金蘭帖上在簽名後附帶一條尾巴:‘妻陳潔如’??”
“蔣介石和陳潔如婚後,一度夫妻情篤,形影不離。一九二七年九月,蔣在上海突然要陳潔如率代表團出國考察,還鼓勵她好好學習,回國後可以更好地盡到總司令夫人的職責。原來這是一個圈套,蔣介石已經在孫中山家裡認識了宋美齡,宋美齡原是北伐軍總司令部軍需處處長劉紀文的未婚妻??等陳潔如上了外洋輪船,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八日、二十九日、三十日,這三天的《申報》、《時事新報》、《新聞報》刊登了一則‘蔣中正啟事’的醒目廣告,標題字是木刻的,廣告用三號鉛字排印,文曰:各同志對於中正家事,多有來求質疑者,因未及遍覆,特此奉告如下——民國十年,元配毛氏與中正正式離婚。其他兩氏,本無婚約,現與中正脫離關係。現除二子外,並無妻女,惟傳聞淆惑,特此奉覆。”陳潔如在去美途中的船上,聽到無線電廣播中的離婚啟事,一時痛不欲生,幾度欲蹈海輕生,幸好被隨從人員勸阻,方才無恙。
最終蔣介石和宋美齡結褵,鶼鰈情深,白頭到老。
二,蔣陳的養女蔣瑤光
蔣介石和陳潔如共同生活了七年,沒有生育,據蔣瑤光後夫陸久之撰文說:有一次何香凝參觀廣州平民醫院,有一個華僑家庭,接連生了多胎女嬰,想送人,何香凝看這女孩長相面團團,就一口答應領去作養女,陳潔如見女孩也十分喜歡,在徵得蔣介石的同意下,就把這個女嬰抱回家,取名“陪陪”,意思是讓她能帶一個弟弟作陪伴,。這個“陪陪”就是日後陳忠人的生母蔣瑤光。
抗日戰爭爆發後,上海淪陷,作者沈涯夫在(《傳記文學》總330期P32)中寫道:“陳瑤光(陳潔如和蔣介石離婚後,蔣瑤光隨母姓,改姓陳)不顧母親反對,嫁給了一個朝鮮人安某為婦,生了兩個兒子。安某原是日本特務,抗戰勝利後,生怕受到中國人民的懲罰,便拋妻棄子,逃之夭夭。就此陳瑤光獨自撫養兩個孩子,處境十分困難,生活上全仗母親陳潔如接濟。陳瑤光有位女友叫周安琪,是國民黨第三方面軍司令部主任秘書胡靜如的如夫人,周為了幫陳瑤光擺脫困境,把她介紹給陸久之。當時陸久之是第三方面軍少將參議,又是國民黨的接收大員,有最新式的汽車和豪華府邸,他雖年過不惑,但依然風度翩翩,神態瀟灑,談吐文爾。他同情陳瑤光遇人不淑的身世,加上陳瑤光當時只有二十出頭,面目秀麗,多才多藝,就此兩人一拍即合,結為夫妻。”
上文提到的朝鮮人安氏,是日本特務,但大陸(2017年2月4日)的《老年報》,則另有說法:“七十年前,身為國民黨軍官的梁柱峰和陳瑤光結婚後居住在上海。作為韓國人,梁柱峰人在中國,心裡日夜思念淪陷在日鐵蹄下的祖國。抗戰勝利後,梁柱峰按耐不住思國思鄉之情,將懷孕的妻子陳瑤光和兒子陳忠人留在上海,只身回國尋親。當他終於找到因戰亂失散的親人後,再搭乘客輪千里迢迢返回上海。途中,他不幸遭遇海難,年僅三十歲,當時他的次子陳孝人還在母親腹中??”
兩岸文章,兩種說法,孰真孰偽,讀者自可評判。但我相信《傳記文學》的文章較為可信,因為一個有正常愛心的男子都有擔當,在抗戰已經勝利的情況下,不可能會丟棄一歲的兒子和懷孕的妻子,去尋找所謂“淪陷在鐵蹄下的祖國??” 其中必有隱情,如果《老年報》的文章是統戰所需,當可理解。
三,再說陳潔如
一九二八年十月,蔣介石和陳潔如辦妥離婚手續,一九三二年陳潔如從美國返上海定居,就此她消聲匿跡,閉門謝客,孤身一人,從未再婚,可貴的是,自從她和蔣介石分手後,從未講過蔣的半句壞話。
一九四九年後大陸政治運動不斷,在此期間,陳潔如在上海的生活,不見有文字記載,可惜唯一的知情者陳忠人走了,成了永恆的缺失。不過,憑筆者在大陸幾十年的生活經驗推測,陳潔如生活在老大哥的眼皮下,監視檔案一定俱全,但不知道哪一天會解密。
一九六一年,北京突然想起了陳潔如,十二月十七日,她受周恩來夫婦邀請,由中央統戰部長徐冰夫婦和廖承志夫婦作陪,在國務院西花廳設宴招待,席間周恩來大談統一台灣,及對蔣介石個人優待等前途問題,並批准陳潔如去香港定居。這時陳潔如提出女婿陸久之因受潘漢年案件牽連,被冤判十五年,還在獄中。經周恩來查辦,很快陸久之在一九六二年六月,就被釋放,但案件直到一九八〇年,才以“根據被告的表現,對其未執行的刑期和剝奪政治權利五年,全部撤銷,免予執行。” 的名義撤銷。從陸案解決的時間段可以推測,中共的治國手法!
陳潔如定居香港後,改名“陳璐”,隱居在百德新街。她生活優裕,平時與鄰居搓麻將消遣,不談往事,一九七一年陳潔如在香港病逝,直到最後,鄰居都不知道她就是往日的“蔣總司令夫人。”
陳潔如病逝後,香港方面曾多次催促,要女兒陳瑤光前往處理後事,但當時受造反派阻擾,遭到擱置,後周恩來在美國《紐約時報》上看到消息,親自批准陳瑤光赴港奔喪。陳瑤光抵港後辦完喪事,就此金龜脫鉤,在港定居。
蔣介石對陳潔如內心還是愧疚的,一九六二年,他曾託戴季陶的兒子戴安國,轉給在香港的陳潔如一封私信,信中有:“曩昔風雨同舟的日子裡,所受照拂,未尚須臾去懷。”陳潔如晚年在給蔣介石的信中說:“三十多年來我的委屈,惟君知之,然而,為保持君等家國名譽,我一直忍受著最大的自我犧牲,至死不肯為人利用??”
“至死不肯為人利用”,僅僅八個字,言簡意賅,意味深長,耐人尋味。
老夫敲鍵到這段蔣陳姻緣舊事,不由興嘆,蔣公真君子也,其情操比那個被髮妻罵作“政治流氓,生活流氓的傢伙,不知要高出千百倍。”
四,命運坎坷的陳忠人
不管那位失蹤的韓國人,姓安還是叫梁柱峰,他鐵定是陳忠人和弟弟陳孝人的生父,陳忠人與友人談起,也不迴避。他外婆陳潔如一九七一年在香港逝世,美國的《紐約時報》登了消息,周恩來見報,立即敦促陳瑤光前往奔喪,但由於造反派的阻擾,申請出境的手續被拖延,等陳瑤光趕到香港時,陳潔如的遺體在殯儀館已經陳放了十二天。當時陳忠人正在提籃橋監獄服刑,當然不能隨母前往。說起他的服刑,頗有意思,他在《我的外婆陳潔如》一文說:“一九七一年初,我因為在文化大革命初期,轉移和銷毀蔣介石的文件和信函照片,受到了紅衛兵的殘酷迫害,所以既不能陪伴母親來港再看一眼外婆的遺容,連要寫一點悼念文章也簡直無異於自戕,沒有絲毫的可能。今天我已經來到香港,可以自由發表一點東西了??”陳忠人發表在台灣《傳記文學》上的這篇文章,所署時間為:“一九八三年五月於香港”,其時作者剛出獄不久,心有餘悸,用詞尚為婉轉,不像近年來,敢酒後吐真言。那天在回家車裡,他只是說自己年輕時血氣方剛,不買賬,被抓去坐了五年監牢,眼睛差點打瞎……
至於內中的細節,我只能借助周勵的文章,因為他倆關係深,講得詳盡,現全文抄襲,與諸君共享——
“首先要搞清楚他們為什麼要抓我?因為我頂撞了來我家抄家謾罵、胡作非為的紅衛兵。我說:你們戴上紅袖標就可以膽大包天為所欲為,那我找一些人也戴上黑袖標,取名黑衛兵,也去你父母家翻箱倒櫃,抄家胡鬧,可以嗎?話音剛落,那群紅衛兵就喊來警員,把我逮捕,以反革命反文革罪名關進提籃橋監獄!”
抄襲至此,我不由浩歎,忠人兄你太天真了,殊不知那時的公安部長謝富治已經向各地公安局下了通知,要配合紅衛兵小將的革命運動。你想,北京紅衛兵來上海,他哪知道誰家是資本家,誰家是反革命?殊不知抄家名單都是由當地派出所提供的,有的甚至是北京高層下令,你們家能逃得了嗎?老夫記得八十年代看過一本《文物》雜誌(該雜誌的刊名是康生所題),內中有篇文章,說康生特別指令,查抄上海的一位收藏家(名字我忘了),此人藏有一部宋版《史記》,當年康生也看中此書,只因阮囊羞澀,被那位藏家買走,幾十年來一直惦記。這次抄家,康生直接指令紅衛兵將抄得的此書,連夜送往北京,他夤夜起床撫摸,輕吟寶物終於得手??可猜想他那時卑鄙的小人醜態;另有文革初,江青和葉群私下密議,“你的冤家我來抓,我的冤家你來抓。”就此,上海一批知道藍萍老底的明星就遭了殃??哥兒們別以為文革時亂哄哄,都是紅衛兵小鬼在鬧事,其實背後都有老鬼在操縱。近來網上盛傳蒯大富的回憶,他衝擊劉少奇前曾受到毛江召見授意??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周勵文中寫到陳忠人兩次陪伴槍斃的故事,可堪抄襲:
“1968年4月27日我和陸洪恩等六人走向刑場時,我雖然被五花大綁,但內心鎮定,因為問心無愧??這麼想著我愈加鎮定從容,我們六個人沒有一個哭泣的。站成一排,槍響了。他們都應聲倒下,唯有我還活著!我立刻意識到:這是卑鄙的陪綁??沒料到一個月後的5月2日,又把我拉入上海文化廣場開萬人公判大會,第二次押上死囚車,因第一次陪綁造成的心理刺激,我不像六天前那麼鎮定了,我發瘋似地想:這次一定是真的,他們一定會槍斃我,我就要像陸洪恩一樣躺在血泊中了??下了囚車,軍警把我推倒在地,我掙扎著站起來,還想做個‘響當當的男子漢’,卻發現全身柔軟,下身竟然濕成一片,原來我‘尿失禁’了??就在我昏昏沉沉的狀態下,我們這批死囚站成一排,這是刺耳的槍聲響了,我暈過去,隨即又清醒:子彈呢?子彈沒有在我的腦袋上開花啊!和上次一樣,我身邊的死囚們(他們可能也是冤枉的)都在血泊中命歸西天,唯獨我還直挺挺地站在那裡!我的褲襠全濕,渾身發抖??後來知道是周總理救了我,他指示下屬:陳忠人還年輕,可教育不可槍斃??”
敲鍵至此,筆者不禁要疾呼一聲:“忠人大哥,你糊塗了,你不想一想,周總理為啥要救你?文革中冤屈死的青年千百萬,難道唯獨你“還年輕,可教育不可槍斃”嘛?還不是因為你有一個蔣介石外公,有利用價值,是一張可打的統戰牌。周恩來連自己的乾女兒孫維世都不救,他會救你嗎? ”
陳忠人大難不死,否極泰來,後來在周恩來的批准下,廖承志發給單程簽證去了香港,就此母子團圓。據朋友講,後來又去了美國,平步青雲,在銀行擔任要職,發達一陣後,回國定居,直至終老。
至於回國後的故事,因我和陳忠人的交往不深,資料不多,只得等待拜讀周勵《最後的老可勒——懷念摯友陳忠人(下)》的續文了。
二○二五年十月二十日於食薇齋北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