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譏笑中國人做菜不按菜譜做,但中國人就是喜歡由著性子來。我覺得做菜還是要看菜譜,特別是頭幾次做要嚴格按照菜譜上說的辦法做。擱多少七七八八,誰和誰來天仙配。一般説,味道還是八九不離十的不錯。做過幾次以後,就可以宏觀調控,大膽發揮,炒菜畢竟只為飲食老兩口自己吃,倆人從年輕到年老,一直有著同一個愛,實在是造化。做菜要做出自己最喜歡的味道才是正道。必須反復食鑒。
我生在西安,父母卻都是四川人。古今多少事,最神秘的是遺傳。我爸出生在清朝,老式讀書人是不做家務的。我媽是地主家的小姐,解放房前家裏都有保姆,解放后才得自己活。我是生的家裏最小的偉大(我對耄的”生的偉大“一直有看法,因爲我不知道誰生得不偉大?)。我從小就饞,喜歡好吃的,一點都不像注重精神生活的我爸和我媽。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國人凄慘,想都想不出什麽好吃的。
我吃大食堂的飯長到十幾歲。趕上文革,我爸在家吟春花雪月。我媽在外革命。我哥我姐被逼到鄉下練心。不知道疼不疼?到了飯點,我媽下班就提回三個人的飯菜。我爸注重精神生活,就愛看我吃飯時兩隻手是不是放在桌子上,大人不到動沒動筷子。他自己好像吃啥都無所謂。我不行,當著家裏的山神我不敢抱怨,心裏縂嫌大食堂的飯菜不好吃。真是不知道我爸我媽爲什麽要生三個娃。也不問問我想不想到人世走一遭。沒我多好?
大鍋飯最經常的就是沒油沒肉的清水煮白菜豆腐,無色無味的熬蘿卜青菜。。但有一樣“紅燒茄子”,那是真好吃,燒菜的厨子叫傅海州。那是我記憶裏最好的味道。我媽是學院的會計兼伙食管理科的科長。
陝西藍田縣,除了出玉,還出厨子。我長大的陝西財經學院,裏邊的厨子幾乎全是藍田縣人。我不知道傅海州師傅的這“紅燒茄子”是怎麽做的?當時太小,要是現在,我怎麽也要當面請教。有些菜真有絕活,多少醬油多少鹽,多少紅麮米多少醋和糖。有些味道是任你怎麽鑽研也弄不出來。
新中國人生很悲催。你要是一輩子守著“生你養你的地方”,八成沒什麽造化,可憐一生。我上大學在成都,教大學在北京,活命掙錢可都在美國。口味吃得亂,一生辛苦,但也苦中有樂。畢竟大半個人生有自由。自由,“那可是生命和愛情皆可不要也要要的人生寳。不過我對裴多菲的詩理解不好,因爲我不是匈牙利人。活命,愛情,自由。命有貴,情有價,自由最厲害。誰翻譯的?
活在美國,中國胃和中國舌頭有點委屈,自己獨愛的味道都得自己做。我整天都想吃點啥,卻又不知道想吃啥?我的味道想象還特別豐富。三十四年活命美國,前十來年沒法說,也不想回憶,當年整天都吃了些啥?
美國什麽都有,可是做中國好吃,得花時間。剛來美國時掙錢少,還老惦記著家鄉父老。兩口子兵分兩路,交兩份房錢,養一個女子,省吃簡用,為了囘家給家裏弄些大件,儘點孝心。
我出國沒拿過家裏一毛錢,九四年回國時給家裏弄了四大件(當年三十五寸的索尼大彩電,在出國人員服務部賣一千多美元),差不多就花完我七年儅研究生的積蓄。中國人以爲美國到處都是錢,只要能彎腰就能富得流油。中國人不愛說聲謝,認爲說謝就是見外。但是不説呢?誰知道你是怎麽想?嫌多還是嫌少?我權當敬老權當儘孝。
我第一次認真自己做的飯是包餃子。我和我的小姐姐一起,和餡、和面、擀皮、包。味道是一點不記得了。我媽好像也是吃啥都無所謂。家的味道是我現在最懷念的味道。只是我的五口之家,現在就剩下我和我姐。
我認真做好吃的,是在滿了五十以後,知了天命,“若儒若道若佛若神仙”。那年我的胸口被像切西瓜一樣地鋸開了,留下一道六寸多長的疤。手術后,因爲沒聽大夫的話,引起傷口崩裂,又進了一次醫院才學乖。差不多一個月我都不能走動,完全不是動物,我整天坐在地頭,看黃瓜豆角生長。當時真就想做個植物人,有點陽光有點水就行,沒有肚子餓。餓的感覺是我最討厭的感覺,曾經發誓:怎麽死也不能餓死。
鬼門関走過一遭,才知道活著真是美好。活著,只有活著才能吃香喝辣。我猛醒,能動以後我得好好自己給自己弄些好吃的吃。每天每頓我都吃得非常認真。還給自己定了十六字訣:生得偉大,吃得認真,活得瀟灑,死了完事。
我自己種菜,地裏頭擱了啥門清,養豬養牛養養養雞下蛋還是得別人做。我幹什麽都懶,唯有做飯勤快。老婆有時候心疼我,問我吃那麽認真幹什麽?我說因爲我害怕吃了這頓沒了下一頓。順便哼上一句:也許我倒下,就不起來了。老婆不言語了,她認真吃好我做的飯菜就行了。
我和老婆是一起長大,一起變老。他爸是右派。她媽和我媽一樣,都是跟著老公走。爲了家庭。新社會就是硬生生地把大家閨秀弄成老媽子,操持一家老小的生計。上世紀八十年代,家裏用上了煤氣罐,丈母娘高興地跟過年一樣,老丈人一句:我家四十年代就用的是煤氣罐。
人的口味和他(她)的遺傳有關?和他(她)生長生活過的地方有関。西安的羊肉泡,臘羊肉;四川的麻辣水煮肉片,回鍋肉;北京的滷煮火燒,天府醬肉(自己做不了)是我喜歡的味道。(待續)
8、6、2021